张则桐：梦里找不到回家的路
梦里找不到回家的路
张则桐
这两年在网络和微信上，经常读到关于院子的文章，像《愿有一方小院，静看繁花垂地》之类，煽情的文字配上精美的图片，着实让人心生向往。当今时代，越来越多的人住进了高楼，在狭小逼仄的空间呆久了，想拥有一方花木扶疏的小院，应该是一种普遍的社会心理。我也喜欢看这类文章，对我来说，这些文字和图片会让我想起小时候成长生活的小院，那个院子曾经存在于故乡的大地上。
我的老家是苏鲁交界处紧挨着沭河西岸的一个小村庄。小时候，村里住宅的空间分为三部分：主屋、院子、家门口。那时的主屋一般都是三间，用三层红石头垒起来做墙根，石头上面用黄土夯成墙，三根大木头钉成三角形做大梁，屋顶铺着麦秸或稻草。我家主屋三间，东西两房朝南各开一扇小窗，中间是堂屋，饭桌就摆在那里。土墙很厚，很结实，屋顶的稻草也铺的很厚，太阳晒不透，凉气也进不来，真正是冬暖夏凉。屋里的地面就是泥土地，因为不被雨淋，又经常打扫，地面很平整密实。这样的屋子的光线较暗，当时的照明工具是一盏小煤油灯。上小学时，我和二姐晚上要等全家人吃完饭后再在饭桌上点着煤油灯写作业。深秋的夜里，一觉醒来，母亲还在油灯下刨山芋，她的身影映在墙上，不停晃动。
主屋外边就是院子，我家的院子特别小，西边是西邻东屋的后墙，南边是南邻主屋的后墙，东边是我家灶屋（我们那叫锅屋），锅屋的东门算是我家大门。这是一方东西偏长的长方形小院。院子中间略偏西是一盘石磨，老家主食是煎饼，石磨把小麦磨成糊子，家家都少不了它。院子靠西墙一带母亲种了两棵月季，一棵石榴，春末夏初月季和石榴相继开花，红紫绚烂，香气浓郁。西南角有一棵挺拔的柏树，据说是大姐从外面移过来的。正对堂屋门的南墙边有一个柳条编的鸡笼，早晨起来把鸡放出来，撒一把杂粮，然后赶出院子，让它们自由觅食。晚上它们会回到家里，再给一把杂粮，让它们到鸡笼里睡觉。那时经常会有黄鼠狼半夜出来偷鸡，鸡笼放在这里，夜里听到动静可以快速出来解救。鸡笼的东边，不知哪一年从地上冒出一棵小枣树，它不断长高，夏天院里就有一片绿荫，下午母亲经常会在树下做针线。这棵枣树结的枣子虽然不大，却又酸又甜，很好吃。锅屋里靠南墙是一个土灶，边上还有木头风箱，小时候我拉起来感觉相当吃力。中间最大的一块地方平时是过道，烙煎饼时就用来支鏊子。烙煎饼可是件辛苦活儿，既要照看下边的柴火，又要手不停挥，烟熏火燎。夏天母亲烙了半天煎饼，又热又累，摇着蒲扇要歇好长一会儿才缓过来。
走出锅屋的东门，外边还有一片空地，老家称为家门口。我家门口是一块南北偏长的长方形，与院子相反。厕所在东北角，猪圈在东南角，厕所和猪圈中间是柴草垛，麦秸、稻草和其他柴禾都堆在这儿。在屋墙与柴草垛之间有一方相对平整的地面，农忙时可以晒粮食、柴草，平时是孩子们的乐园，可以在那里抽陀螺、跳格子、丢沙包、捉迷藏……经常玩得兴致勃勃，满头大汗，整个村庄都是我们的笑声。我家大门南侧有一棵冬青，主干很粗，叶子呈伞状伸展，很漂亮。柴草垛后面是一棵刺槐，每到春末夏初洁白香甜的槐花缀于绿叶间，那是故乡的味道。不过那时我更羡慕东边的邻居，他们家门口是一棵粗壮的老杏树，春天一树鲜艳的花，然后青青的杏子缀于绿叶之间，到了春夏之交，杏子变黄，每次从树下走过都会流口水。
长大后从长辈那儿得知，我们这一枝张姓的先人在清末从几十里外白马河畔的涝沟迁居沭河岸边，最初的住所就是我家的院落所在地。三十多年过去了，老家人的生活方式变了，院子的结构也变了。现在的两层水泥平房取代了过去的草房子，家门口没了，都包在院子里了。院子里和村里的道路都铺上了水泥，这样固然整齐干净，但又有点呆板粗糙，了无生气。网络上那些小院的图片美得飘渺，根本不象存在于大地之上。还是我家的小院，满是泥土味和烟火气，是我生于斯、长于斯、歌哭于斯的地方，承载了一个家族一百多年来生存繁衍、聚散离合的记忆。人到中年，再读《项脊轩志》，会惊讶于18岁的归有光的心中有那么浓郁的沧桑感，对家里的百年老屋情有独钟。这个岁数，本该青春飞扬，春风十里的呀！
老屋连同小院于十多年前已转卖他人，被翻盖成两层水泥平房。近年回老家，基本上找不到小时侯的感觉了。有一次做梦，连梦里都找不回老家了。今年清明前，得知小院又一次被转卖，它与我渐行渐远，心中充满了失落和惆怅。有时耳畔会飘过上世纪九十年代流行过的一首《九月九的酒》：“亲人和朋友举起杯倒满酒，饮尽这乡愁醉倒在家门口。”真想醉倒在咱家门口，数天上的星星。
张则桐，教师、学者、散文写作者。现居福建漳州。编著《明清散文选读》、《古代茶诗文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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