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鹏程丨关于女人的形而上学
关于女人的形而上学
龚鹏程
存在主义者的女性观到底是什么样的呢？
据克尔恺郭尔说，女人是取之不竭的思索资料，也是供观察的永恒资源。他对女人是极有研究的。可是，依他的研究所得，发现女人其实不存在。因此，你若问存在主义的女性观是什么，那就是：女人不存在。
女人怎么会不存在呢？女性之美，显示在她眼神、情致、体态、眉发、步履、动作、表情等一切征象上。克尔恺郭尔也曾对这千变万化的女性美注视再注视、思索再思索。微笑过、感叹过、阿谀过、威胁过、渴望过、大笑过、痛哭过、惧怕过。怎么能说她不存在？
克尔恺郭尔的思路很曲折。他仿佛在说：上帝创造夏娃之际，为什么让亚当深睡？因为女人是男人的梦。女人是为了他人而存在的。犹如整个大自然是为一个“他”而存在。这个他，其实是一种精神或心灵。为他而存在之物，就像一个谜、一个秘密，隐藏着迷人之美。它是为了让人对这个谜这个秘密感到好奇、神秘而生出的，其存在就为了生出这种心理或精神状态。
而女人也是如此。女人的美，能使男人生出爱。所以女人不是由她自己而生出，乃是由男人。这里的女人不是生物意义的女性，而是女人。亦即非女孩非老妪，只是女性在某一段时刻中，散发出其美感，对男人而言，承认她是个女人的那种女人。
这样的女人，只是一个时刻的存在物。在此之前，称不上是女人。故女人只是诞生，不是成长。在此之后，结了婚生了小孩，也不叫女人。女人只在那一刻。
在那一刻，她把自己显现给他人，在把自己显露给他人时，她才真正显露了自己。因此，在存在的属性上，她有几个特点：一、为他人而存在之物，其生存形式，就以为她自己之生存而言，她只是个抽象物。在这种状况下，女人的特征就在于她隐而不现，不像男人彰显他自己。而且她绝对的贞洁、绝对的奉献，为他人而存在。二、女人与大自然同一范畴，只有在与男人的关系里她才变得自由。也就是说，像花一样，只有在美感意义上说，她才是自由的。
这是什么理论呀？如此纠缭，且宣称女人要贞洁、奉献，为他人而存在，她本身只是抽象物，想必要令现在看着书的你深感不以为然了。
但，且慢，这个想法其实非常有意思。辜鸿铭《春秋大义》里称扬中国妇女为他人而存在之美德，固然得此可获哲学上的印诠或理论深化。即使《红楼梦》中贾宝玉的女性观也不妨与之合观并论。
克尔恺郭尔在《勾引家日记》中描述一位诱惑者，他欣赏女人，诱惑女人，吸引女人，让女人爱他，他也爱她，但并不从肉欲上占有她。他让她们从内在产生了变化，而非将身体献给他。
此非贾宝玉之意淫乎？宝玉对女人极为敏感，让每个女人都获得适如其分的滋养，他同时爱着许多女孩，因为他对每个女孩的爱都不相同。克尔恺郭尔所描述的他亦正是如此。他是个登徒子、一个调情者，懂得爱、信仰爱、享受着被爱，把自己诗化，融入女孩的生命中。最终，又把自己诗化，从女孩的生命中剔出，一如宝玉最后斩断情缘，径自出了家。
依宝玉看，女人也是绝对的纯洁、绝对的美，亦应孤立于世界。且一旦出嫁结婚生子，便再也不足以作为审美的对象了。
是的，宝玉和克尔恺郭尔如此看待女人，采取的正是一种审美态度。《勾引家日记》全篇都强调“看”。他爱上了科德莉娅，是的，但那是“以美感意义而言”。他钻研女人，是的，他说：“一个没有热忱去研究女人的男人，绝不是个嗜美者。美学的光荣与神圣，就在于它只跟美的事物有关：本质上它只关乎幻想及女人。”
这本小说，或者更确切地说，这本美学著作，又显示了美的沉溺。在审美情境中，追求或进入的，乃是一个现实生活世界之外的另一个世界。轻盈、缥缈，如太虚幻境一般。这个世界，与伦理是不相容的，“在美感的天空下，一切都是轻盈的、优美的、一瞬即逝的。但伦理一旦出现，就都变得粗陋、坚硬、令人厌烦欲死”。太虚幻境、大观园，不也是现实世界之外，不准禄蠹及世俗伦理驻足之处所吗？
审美者欣赏女人、歌颂女人、怜惜女人、观看女人、体贴女人。然而，在他们看来，女人却是抽象之物，为他人而存在之物。这是关于女人的美学与形而上学。你，参得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