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鹏程丨蒙了眼的全球视野

季羡林先生过世后,我见到白化文先生有副挽联曰:“声闻九译三千士,谱录无双五百年”,用上了孔门弟子三千的典故。季先生一九四七年创立北大东方语言文学系,迄今弟子当不只三千,因而此联并不能说是谀颂太过。

但哲人其萎的同时,仔细想想,季先生“九译”之学,也就是梵文及中亚古文字之学,在今天究竟有没有如孔门那般普传于世、影响遍及中国呢?东方语文学界诸贤达固然各有艺业,造诣可观,然而整个社会对印梵文化恐怕仍是颇为陌生的。就是学术界里,梵文巴利文之人才亦甚罕见。中文系哲学系,乃至各处佛学院中,若想开设汉译佛经与梵文巴利文藏文对勘的课,仍甚困难。故与其颂往者,不如悼今世。中印文化交流,至今二千多年矣,而所获不过如此,曷胜浩叹!

目前,我们社会上可能已有不少人知道印度经济崛起,是中国以外另一个新兴强权,但问起耆那教、锡克教、印度教之情况,稍有认识的,绝不超过百分之一。读过印度文学、领略印度艺术者,大抵也仅有模糊的印象,莫名所以。若向一般人介绍印度还有个宝莱坞,电影生产常居世界第一位;我试过好几次,人家都以为我在开玩笑。介绍印度人的种姓观、世界观、修行方法、声音崇拜和民俗(例如现在还有:天不下雨,女人就脱光了去祈雨的仪式),人家亦以为是天方夜谭。

天方夜谭,讲的倒不是印度而是阿拉伯世界。我们跟他们打交道,也跟印度差不多久了,但对它的认识,其实和印度一样匮乏,甚或更为匮乏。近年新疆发生的事故,原因可能十分复杂,但文化隔阂必为其中因素之一。波斯史、阿拉伯文化、祅教、摩尼教、伊斯兰教,对大部分国人来说,谈起来都近乎讲神话或童话,仍与“一千零一夜”差不多,有时还有点“闻之足以戒”的妖魔化心理。

造成这种结果,当然有极复杂的因素,但我觉得除了历史遗存的问题外,近世“欧美视域”对国人的影响或许是一关键。

所谓欧美视域,就是我们只把眼光瞧着欧美,以致世上其他文明,吾人皆视若无物、视若无睹。

对近百年之中国人而言,世界只有两块,一是中国、一叫西方,也就是欧美。甚或西方即是世界,又称国际。因此,八十年代大陆有个词,叫做“走向世界”,后来又说要“与国际接轨”。走向世界、与国际接轨的世界和国际,指的都是欧美。

因此,假若形容某人是国际巨星,指的绝不是他在东南亚泰缅印尼菲律宾很红,或说他在伊朗印度扬名,只能指他在好莱坞闯出了名堂或在欧洲得了奖。假若规定学术论文须在国际性期刊上发表,讲的也不会是在韩国印度马来西亚,只能是用英文写了投稿在欧美的刊物上。

且据说现在是全球化的时代了,所以更要人人学英语。外地居民,若想获得北京户口,英语需达四级水准,其余可想而知,仿佛全球的人都说的是英语。以出版物来看,全球西班牙文图书出版数量极大(世界第三大语言。全球有近30个国家、4亿多人讲西班牙语。世界读书日就起源于西班牙),但谁也不会说为了全球化,咱们去好好学西班牙文吧!因为全球、世界、国际也者,指的都只是欧美而已,西班牙之影响主要在南美洲。

这就是欧美视域下的全球观。以致越讲全球化、世界化、国际化,就越不了解世界。世界各文明都在这种视域中遭了障蔽,不再被看见了。

就是被看见,也是扭曲了的。合乎欧美者,便受赞扬,获得认同,例如说印度之所以有竞争力,在于他们有殖民背景,多能操英语云云。不合乎欧美文化或价值观者,则受歧视,或以为落后、或以为邪恶,如伊斯兰文明。如此视域,焉能知印度伊斯兰之实况?

在此视域中,我们同样也会看不清自己。例如近年赛伊德“东方主义”后殖民理论风行,我们也不乏援用,以论西方人眼中之中国印象。可欧美人所说之东方,主要并非中国及其周边。那是“远东”。东方指的是近东中东,古代的波斯阿拉伯文明、现在的伊斯兰文明。换言之,赛伊德谈的是伊斯兰文明与西方基督教文明间误解与交谈的状况。我们则因对伊斯兰无从置喙,故迳借其说以言中西文明冲突之事而已。

但在中西文明之对比框架中,西方是代表新潮,来向古老封闭之中国叩关的;中国却因保守、僵化,而无力回应。东方主义理论,虽对欧美霸权之意识型态有所反省,但这个中西对比框架并未因之动摇,“向西方寻找真理”仍是我们解释近世中国发展的主轴。

可中国真是封闭保守的吗?真是欧洲传教士来了以后中国才走向世界吗?在欧美之前,我们跟印度、阿拉伯、中亚之交流何等热络?中国也早就参与了,甚至是主导了世界经济体系。基督教传教士来中国,与中国士大夫争论天文历法时,我们用回回历已经好几百年了,西方黄道十二宫的讲法更是早在唐代即已传入中土。故中国从来就封闭保守、须待西方传教士以后才带来光明之火种这类扭曲的历史印象,距事实甚远。是因我们被自己的视域所限,所以看自己也看得不甚分明。

在这种情况下,本文开端所提“九译”之事自然格外具有意义,九译,本指多次翻译,谓远方文化须经好几次的翻译才能为我人理解,但也不妨将九译解为多种翻译。欧美文化之外,希伯来、印度、伊斯兰、东亚诸文明,都应扩大译本之数量,让我们真正进入全球视野。

我知道希伯来文学史目前已有《近代希伯来文学简史》《希伯来小说》两个中译本,八十年代以来,希伯来小说也有六十多个译本。还有以色列文学丛书及希伯来当代小说名著译丛等。重庆出版集团也有外国文化论丛等。但总体说来,仍显单薄,总量甚少。一些仅有欧美视域的学者文化人,更瞧不起翻译,以读英文为高,自鸣得意。我们唯有更努力于译介,才能打破这孤陋的局面,让自己真正与世界觌面相亲。

龚鹏程

龚鹏程,1956年生于台北,祖籍江西吉安,是当代著名学者和思想家。

曾获台湾中山文艺奖等,现为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擅诗文,勤著述,知行合一,道器兼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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