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厂：想念邹晖这人并他的绘画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先生难以应酬如雪片般的书信，嘱我代复一般《中国古代算命术》读者和无休止索求书法作品者的信件。当我用打印的回信函回复掉先生转来的书信后，有部分痴迷者回头又给我来信，以为我是先生的入室弟子，必是能算命和善书的，就反过来求我排八字批命或是索要书法。我不通命理，无能力应；求书法者倒是应了，全当练字，也不以为苦。这“痴迷”者中，就有如今是我同门的邹晖兄台。

与邹晖一段时间通信下来，虽未谋面，信上神交，彼此已是相当熟稔了。1993年，我信上提出想到长沙办个人书法篆刻展览，试着问邹晖能否接待安排？没想到他非常爽快地答应，并很快谈妥在1994年春天举行。当我携妻带子第一次踏上长沙的土地，邹晖凭着他早些时索要的我的照片在车站接住了我们。看邹晖年纪轻轻，20岁出头的模样，心想不知能否在省会城市办好这次展览？但在办事过程中，这种顾虑很快打消了。

在长沙几日，邹晖又陪我们出游韶山、湘潭齐白石纪念馆和浏阳浏阳河等，通过接触深谈，知晓他除在中国画上有兴趣外，也颇爱命理，又乐为文，是充满才气的青年，所以对他极有好感。

事后与朋友谈起邹晖安排我长沙个展，调侃说是他拍我马屁，想把我拍得舒服，通过我的推介加入洪门，与我同列洪师门墙。不过，凭邹晖当时的绘画上的造诣和命理学上的学识，且也颇有文采，在我推介下加入洪门当不是什么问题，我没有矜持，就应了下来，只等机缘成熟。

为了加快进入洪门，邹晖提出让我把先生请到长沙去旅游，借机行拜师之礼。我应了，即刻游说先生，终于说通先生在1994年暑假期间带师母一同飞赴长沙，我则从河南提早赶到长沙候着先生和师母。

我和邹晖8月6日在长沙如愿与先生和师母相聚了。当伴在先生和师母左右期间，我不断美言邹晖，让先生和师母对邹晖有好感。忖度着机缘熟了，便在有天出游韶山时，在毛泽东纪念馆门前，我趋前走到先生身边，向先生提出收邹晖为弟子事。先生当时说:“小邹这人不错，就依你。”我即刻退后几步回到邹晖身边，告诉他期待已久的喜讯，我们彼此同乐了一番。一晃十几年过去，这一切好像还是在昨天。以后邹晖在先生的提携开示下，再加自身的聪慧、才华、精进，被先生在21世纪初把他列为“洪门八骏”之一，辈享荣光，也使我这个“伯乐”脸上大有光彩。

书斋清寂，想到邹晖师兄，便拉杂上述。既然兴头来了，就乘兴说说邹晖的绘画。最早读到邹晖的绘画，是与他神交不久，当时他不像现在这样总自称是画年画(意思画一张画要一年时间)，而是颇为勤奋，时不时有画夹在信中寄来，谦称让我批评指教。开始的印象，邹晖山水画极具传统功力，尤其在宋元上致力为深，笔致亦显老到成熟，不像他当时这个年龄段所为。他的这种老思想，反映到为文上，被先生论为“少年怀旧＂，大概邹晖脑子中古人情怀比较浓烈所致。或仿宋元、或仿“四王”、或仿“四僧”、或仿大千先生，皆有形有神，匠心别具。有两件邹晖的仿古山水给我印象尤深：一是仿大千先生小青绿山水《游春图》，一是仿范宽的《溪山行旅图》巨幅。

先师题跋邹晖《抚大千山水》轴

仿大千《游春图》是我在第一次长沙办个展时看到的，邹晖看我对此图赞叹，就割爱送给了我。画上青山杂树，云雾横断；板桥溪路，人迹杳然，使人忽起青山隐居的思绪。画上自题穷款，之后有时任齐白石纪念馆馆长的汤清海先生在画中长题，云:“游春图。一九八九年春月，仿大千先生图意写此。观邹晖道兄画此，甚得大千意趣神韵，故拜题记之。岁次甲戌，齐白石纪念馆汤清海。”《游春图》我玩了几年，有次邹晖突然反悔又索要此图，当然是好话说了一大堆。我尽管有几分不忍，但还是大让小无条件退还给了他。壬午岁尾，程达师兄在上海召集“第三届洪丕谟书画文化研讨会”，邹晖莅会时带上了《游春图》，会议笔会期间请先生题识。先生观画稍加沉思，在裱左挥题:“邹晖妙笔何秀逸，开卷氤氲我所悦。昔仿大千有功力，布局妙处兼疏密。横扫千军意境绝，胸罗万象心活雪。吟罢掷笔窗前弯冷月。壬午冬末，丕谟观题。”最近两次到长沙，看到《游春图》挂在“莲升画廊”作镇店之宝，我对朋友戏说此图邹晖送我又索回的因缘，言谈中颇调侃了他几句，他只是得意地冲着我笑，不提再送我的话，我也只有眼馋而已，谁叫我当时心慈手软退还给他呢！不过，他倒是落了终生的话柄，我可以时时拿来调侃他。

再说邹晖师兄所临《溪山行旅图》中堂大屏，也是在我第一次去长沙时看到的。所临峰峦雄峻，气势阔大，楼阁飞檐，人马蜿蜒，极得范宽山骨郁茂，林麓幽深的神韵，当时使我惊心骇目，大赞不止，深深地印在了脑中。至1994年暑期先生和师母到长沙，邹晖持此山水巨制让先生过目指教，并请先生题跋。先生极为称誉，即兴在裱左挥题:“邹晖作画，功力颇深，气韵神骏。此其临古之作，万千气象，奔赴笔下，神矣哉我爱小邹。甲戌新秋，洪丕谟题于长沙。”从先生题跋中，可以看出先生对邹晖画品和人品的器重。画的裱右，长沙书画名家莫立唐先生小爨体数百言长题，称邹晖:“甘于寂寞，不计时日，顷注体脑之劳，精模此一巨构，树石溪壑力求深入传统绘画之堂奥，这在当前习画之青年中如此苦练山水画基本功者，实属罕见，难能可贵，真可谓取乎上矣。通过生活积累，创作之锻炼，他日所成，定当无可限量⋯⋯”当最近两次到长沙，几次到莲升食府就餐，每每看到这堂《溪山行旅图》挂在壁上，如对古人，有咫尺千里之势，总是让我驻足看上几眼，大饱特饱眼福。

来说邹晖的花卉翎毛。邹晖作画，不常作翎毛，大概是没有像他的山水那样，在宋元上下过苦功。偶或写翎毛，以取任伯年的意趣颇多。也能上抚华新罗，造形不乏古趣，但以凸显才气为主。他的花卉善作大写意，早年心向吴缶老，1988年尝作《枇杷图》，自题“仿吴昌硕老人”。1997年邹晖到沪时请先生指教题跋，先生在裱左挥题“邹晖贤弟早年画作，纵使稚拙，但却别有一种意趣，宝之宝之。”之后追捧明代画家陈道复和徐文长的画风，落笔放逸，墨彩纵横，或勾勒、或没骨，皆不失淋漓狂放之致。尤其是画菊，构图清爽，笔墨酣畅，深得行家好评。先生极看好他的花卉，有时应酬不过来，便叫邹晖代笔画上几张。先生出版的2004年书画邮资明信片中，有一页《真菊延龄图》横披，便是邹晖为先生代笔所画，先生署款：“真菊延龄。一九九九年秋，洪丕谟。”

邹晖画竹先在元人柯九思处讨生涯，继而师法郑板桥。他的杜甫江阁茶楼中一帧写意郑板桥的墨竹巨帧，用书法笔意，追求一种活泼天机，坚劲高节，峭拔磊落，写出了竹子“千磨万击还坚韧，任尔东西南北风”的不曲品性。近几年邹晖又醉心蒲作英的墨竹怪石，以草书笔法为之，纵横涂抹，率意而成，或新篁、或怪石，水墨淋漓，墨点斑斑，出手颇为不凡。蒲作英的竹石图中的气息，暗合了目前邹晖的居安无处、室无妻子放浪形骸、天涯作客的景况，所以邹晖写起蒲你英一路的竹石图很是得心应手，也甚是入眼可观。

其他或写梅的清隽、荷的高标、兰的幽姿，花影横斜，帘影绿荫，幽谷暗香，皆明洁清润，气闲神静，恬怡温雅，清逸秀爽荡漾于笔情墨韵之间。由于邹晖工诗文，所以通过读邹晖的写意花卉，亦能让人品味到更多的画外馀音，体现了他的综合修养。

邹晖《宋人诗意图》

作人要厚道，不能老说邹晖师兄出尔反尔索回他山水画的短处，应该多想想他的长处，我忽然想起邹晖在索回《游春图》之后，为慰我“受伤”的心，曾画来一柄无骨成扇，一面设色山水，一面水墨菊石。山水细密深功深，菊石洒脱淋漓，是邹晖极当回事儿的精心之作。山水写的宋人诗意，题名“数峰雨后出云来”，取的是宋朝诗人张耒《初见嵩山》七言绝句的诗意，诗云：

年来鞍马困尘埃，赖有青山豁我怀。

日暮北风吹雨去，数峰清瘦出云来。

画于“岁次己卯冬末”，乃1999年。画上用笔细润、皴法周到，点染紧密，勾壑深邃，以宋元笔墨，运明清丘壑。渴笔焦墨，层层皴擦，着色青绿加墨，极见沉厚凝重。细碎的花青点染，又为层峦叠嶂增添了生意。

邹晖《菊石图》

另面菊石，水墨写意，洋洋洒洒。行笔如飞，气韵生动。可以想见此《菊石图》定是在浓郁的创作激情中用酣畅的笔墨挥洒而成的。署题“秋风”，似乎画中真的就有傲霜的秋风拔尘而出，使人恍入桃花仙境，与陶渊明相对举觞，啸咏林泉，忘却烦嚣。              这两个月两次到长沙长时间在邹晖身边，畅叙幽情，或聊天吃酒，或论书评画，皆悦我身心，惬我情怀。回来后时时想念邹晖，于是付诸文字，聊记雪泥云耳。

2007年11月12日于不歌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