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周推荐 || 皎 剑:高 兴(短篇小说)
高 兴(短篇小说)
文/皎 剑
乐老师的夫人现在最担心的,就是担心乐老师高兴。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丈夫突然间有了心绞痛。有时疼痛起来,他说想去死。夫人找了当医生的同学来给丈夫治病。夫人说,去做了心电图,没别的问题,就是心律不齐。医生同学说,到了我们这般年纪,有几个心律齐的?尊夫是冠状动脉粥样硬化,心肌供血不足,心肌耗痒过多。
“有没有药治呀?”
夫人皱起了眉头。
医生同学就开了一些心绞痛常用药,并嘱咐不要过于劳累,要清淡饮食,戒烟戒酒,控制情绪,等等。医生同学临走时,又仔细查看了乐老师的右耳垂,发现有几条皱褶,指给夫人看,说这是信号,要特别注意控制情绪。
医生同学走后,夫人将他的嘱咐一条条对照检查。劳累谈不上。丈夫当上教务处副主任后,教的是副科,没半点压力,清闲得跟神仙似的。丈夫烟酒是不沾的,就爱吃红烧肉,叫他戒了就是。不戒,问他是要命还是要红烧肉。至于医生同学强调的要特别注意控制情绪,夫人首先想到的是愤怒。她想不起来丈夫何曾有过愤怒。自打结婚以来,牙齿咬到舌头的生气是有的,脸红脖子粗的愤怒,却实在没见过。因历史问题,被省城大学下放到这座县城以后,丈夫更是低眉顺眼,牙齿是无论如何也咬不到舌头了。丈夫不生气,夫人反倒生气,嗔他怎么不生一回气。
“你生气一次,让我顶顶嘴也好,没有嘴顶的日子怎么过?”
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不是过日子的夫妻。齐眉举案,相敬如宾,朝暮相处,一团和气,也不是夫妻过的日子。夫妻的日子,就是饭桌上的菜肴,酸甜苦辣咸,胃才会开,饭才会香。
丈夫说,你不让我生气,我哪来的气生?
“你在单位没有气生?”
“没有。”
“外头也没有人给你气生?”
“没有。”
“有!”
夫人指的有,是有一次乐老师买的光饼,被他的学生从手上夺走了。
那是多年前发生的事情了。
乐老师又从县城中学下放到公社中学。在县城,每人每月有半斤肉,虽然要摸黑去菜市场排队,忍受冬天的寒冷,夏天的炎热,终归还能尝到肉味,能有一两天开荤的日子。乡下不发肉票,生产大队有猪杀了,留足方方面面的需要之后,才给老师一些肉解馋。方方面面的需要满足之后,没肉剩了,老师们也就没肉尝了,只有闻肉香的份。有一次,满足了方方面面的需要之后还有肉,乐老师的夫人很高兴,决定给亲爱的丈夫搞一碗红烧肉。丈夫已经有大半年没吃红烧肉了,问他馋不馋?丈夫干瘪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说不馋。夫人笑道,说不馋是假,下次大队分肉,给你做一碗红烧肉。乐老师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谁也不知道大队猴年马月有肉分。要是天天盼望大队分肉,那会憋出精神病来。今天中午,乐老师下课后,走近厨房时,闻到了红烧肉香味,竟挪不开步子,狠命嗅起来。他不会想到是自己老婆烧的红烧肉,以为是哪位教师家属烧的,羡慕这位教师中午有口福了。他翕动鼻翼,嗅了一阵,肚子更饿,便急步走进自家厨房。进门时,呆了!他闻到的红烧肉香味,竟是从自家灶上的锅盖缝隙冒出来的。他还看见了雾气中的香粒子,在光线中翻腾,似一群有生命的精灵,在空中舞蹈。幸福来得太突然了,乐老师受不了,胃部产生了剧烈的反应,一阵痉挛。他双手压胃,弯下腰。正往灶堂添柴加火的夫人,见状茫然,欲问是怎么一回事,丈夫却很快地直起身,摆摆手,万分惊讶地说:
“你真的搞到肉了?”
夫人的脸,荡漾着笑。
丈夫探手掀盖。
夫人打开丈夫的手,提起锅盖,香气扑面而来,乐老师东倒西歪。
“能吃一块吗?”
乐老师溜出长舌,目放金光。
夫人窃笑,切块肉塞进他嘴里,乐老师长舌一卷,肉直下肠胃。丈夫还要,夫人又切块肉塞进他嘴里。
“你要嚼呀!”
丈夫哪里顾得上嚼,咽下肉后说我去买光饼。
夫人忘了买光饼,光饼夹红烧肉是丈夫的最爱。
“身上有没有粮票?”
丈夫没有回答,匆匆地走了。夫人站在灶前,想象丈夫啃光饼的模样,心头暖暖的。夫人还想象,丈夫会一边嚼光饼,一边讲“吾辛哈罗索”。这是丈夫的老毛病,但她喜欢这个老毛病。
很快,丈夫回来了,空手。
身上没粮票?
光饼卖完了?
丈夫不回答,一声长叹。
到底怎么啦?!
被学生抢走了。
夫人听了大眼瞪小眼,等待丈夫说下去,丈夫却停顿了。
“你再不说,红烧肉扔给狗吃了!”
“你给狗吃吧,我再也不吃红烧肉了。”
丈夫哭丧着脸,说有一个学生从自己手中抢走了光饼。他的名字叫柏水章,你认识的。
夫人点点头,其实没印象。
他是我教过的学生,我还让他当过语文科代表,当年他写我的作文《我的老师》,还上过县广播站。
有屁快放!
现在他当上了公社宣传报导组组长,见到我不理不睬。今天他也去买光饼,最后的十块光饼在我手中。他不等下一炉,就从我手上夺走,叫我等下一炉。你说,我还有心思等下一炉吗?
你说呢?
我不等。
就回来啦?
不回来我干啥去?
不说这话还好,听了这话,夫人差点气晕。
“你不生气?”
“生气了。”
“怎么生气?”
“心里气。”
夫人真的想把红烧肉扔给狗吃。
“你不会摔他一巴掌?”
夫人要去找那个禽兽学生评理,摔门而去。
丈夫死活不让去,要下跪了,说,你一去,全公社都会知道,全县都会知道,我这个老师的脸往哪搁?我这个大学老师的脸往哪搁?
看到丈夫万般委屈的模样,夫人抬起的脚放下了,但喘的气还是粗。细思也是,被学生侮辱够丢人了,再传出去岂不是更丢人?但丈夫没有掴回一巴掌,夫人长期无法释怀。此等羞辱人格的大事,都无法激起丈夫的愤怒,天下还有什么事能使丈夫愤怒?
所以,过度生气的事,夫人不用操心。
那么,高兴呢?过度高兴呢?夫人细想,似乎也没有。丈夫从省城下放后,心似古井水,再也没有什么事情能够激起他酣畅淋漓地高兴,高兴的事也不来找他。丈夫就像古代的一个农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似一片树叶,掉进一条河里,默默地流向远方。
当夫人准备放弃“控制情绪”这一条时,猛地想起丈夫有过极度高兴的时候,并且还第一次发生了心脏不适。夫人想起来了,是丈夫调回县城的那一年。
从那年开始,他们又可以领到肉票了。重新领到肉票时,夫人说,全部用来买五花肉,烧红烧肉。之前的生活习惯,他们是要用一份的肉票买肥肉熬油,弥补食用油的不足。夫人说,我们要好好庆祝一番,一来庆祝我们全家回城;二来庆祝乐老师的历史问题不成问题。
乐老师说还要买光饼。
夫人道那还用说。夫人叫儿子去买光饼。乐老师要自己去买。夫人说不要又被人抢去了。乐老师说,现在谁还敢抢我的光饼!
那是一个该高兴的日子,乐老师自然高兴,又吃上好久没吃的光饼夹红烧肉,更高兴,一高兴,话就多。夫人估计他又要讲“吾辛哈罗索”了,果然,乐老师开始讲“吾辛哈罗索”了。夫人和儿子听了无数遍“吾辛哈罗索”,却听不厌似的,每次听都聚精会神,兴致勃勃。
论文答辩那天,我非常紧张,已经拉了五次尿,主持老师出来通知我的时候,我又想拉了。主持老师生气道,快去快回!我跑到厕所,使劲挤才挤出一滴。
儿子吃吃地笑,他每次听到这里都要笑。
夫人说,今后你把这个开头删掉好吧。
丈夫咬了一大口光饼夹肉,脸上大放光彩,连说好、好、好!
我走进答辩室,空荡荡的,有一种寒气逼人的感觉。主持老师叫我坐下,我看见前方面向我坐着的,是答辩委员会的几个老师和两个苏联专家,他们笑眯眯的,是我自己太紧张了。
我的论文是《论王充教育思想中的人民性》,王充是谁?
丈夫停止嚼光饼,笑问儿子。夫人也看着儿子。
“汉朝思想家。”
“东汉。”
夫人手指轻戳一下儿子的头。
王充教育思想中的人民性的核心,是批判唯书是从,唯师是从的盲目心理,强调学知与闻见,思考与求是,问难距师……
夫人打断他。
“这个不用说了,说后面的。”
老师们听完我的答辩,都笑了。两个苏联专家笑得最开心,一个还对我竖起大拇指,大声说“吾辛哈罗索,吾辛哈罗索”。
非常好!非常好!儿子欢声道。
丈夫的笑还是微笑,但可以看出,他的内心涨满了亢奋,眼角的鱼尾纹快挤爆了。夫人知道他还要讲苏联专家打了5分,论文登在了校刊上。
可是丈夫却没了声音,刚才还炯炯有神的目光,现在黯然失色,接着爆发出剧烈的咳嗽,右手用劲按住左胸,脸上的红色在消褪,苍白漫了上来。
夫人没见过这种情状,一时惊恐。
“你没事吧?”
丈夫脸上是痛苦的表情。夫人不知该怎么办。
但很快,丈夫又恢复了常态,喘了几口气,缓过劲来,血色又慢慢掩盖了苍白。
夫人的恐惧消散了,问刚才是怎么回事。
丈夫说可能是光饼堵了心。
“你不能再吃光饼了。”
“没事。”
丈夫又开始啃光饼,又继续说,要是没有历史问题,我应该是教授了。
夫人说,还不是爱面子害了你!你那是什么历史问题,只不过给锄奸队长送了一封信,早交代,还要跟你吃这么多苦?
丈夫说,这次改正很重视,是组织部的红头文件,校长在教师大会上宣布。
“又很有面子了?”
“校长以前叫我老乐,现在叫我乐老了,听说还要叫我当教研室主任。”
丈夫没有理会夫人的话,自顾自地说,沉浸在喜悦中。
夫人拿眼瞅丈夫,见他一口接一口地啃光饼,腮帮子上下紧张地运动,口角流出浓浓的油。
夫人不喜欢丈夫这种模样,更喜欢听他讲“吾辛哈罗索”的故事,那样的故事令她神往。
夫人见丈夫腮帮子动着动着,突然就不动了,看见光饼从丈夫手中滑落到地上,右手再一次紧按胸膛,脸上再一次出现痛苦的表情。
这次夫人紧张了,大声地问丈夫是怎么一回事?
丈夫闭着眼睛,摆摆手。
夫人帮助丈夫抚摸胸部,丈夫抓住她的手移到心脏处。夫人问他要不要去医院。
丈夫摇头,按着夫人的手背,顺着夫人的手势,一起揉搓心脏,使劲揉了一阵,方才慢慢睁开眼睛。
夫人倒了一杯开水给他,断定又是光饼惹的祸,坚决不准他再吃光饼。
丈夫闭目养神了一会,这回不相信是光饼惹的祸了。
“是老了。”
丈夫沉重地送出一口气。
夫人当时也认为是岁月不饶人,现在明白了,丈夫不是老了,也不是光饼惹的祸,是情绪太激动了,太高兴了,不仅高兴他的“吾辛哈罗索”,更高兴他的平反改正。也许病因就是那次太高兴引起的吧?夫人想道,无论丈夫的心绞痛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引起,听医生同学的话,控制情绪,不能过度高兴,是预防的重要一条。夫人告诫丈夫,遇事不能激动,不能太高兴,当年若不是太高兴,你可能压根就不会有这毛病。
丈夫说,我还能有什么太高兴的事?还能升官发财吗?
不升官发财就没有别的高兴的事?
丈夫说没有,我最高兴的事情,三十年前就烟消云散了。
“又是指你的'吾辛哈罗索’?”
“那时全县有几个研究生?我回来,教育局长看见我,也会过来跟我握手。现在的局长看见你,笑都不给你一个。”
“局长不认识你,凭啥要给你笑?”
“局长认识我,也认识你。”
夫人惊讶,教育局长认识我?
“还记得抢我光饼的那个学生吗?”
“到死也忘不了那头禽兽。”
“他现在是教育局长了。”
夫人一双眼睛咬住丈夫。
“你不要吃了我,这种人不当官才怪。”
不认识的这种人当官,眼不见为净,夫人是一万个不惊讶。身边的这种人当官,夫人很难接受。
“要他笑个屁!你不要巴结他,你巴结他就不是一个人了。”
“我连见他面的机会也没有,怎么可能巴结他?”
“不讲这头禽兽,我们平头百姓还是过自己的日子要紧。”
乐老师家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儿子要结婚了。因为乐老师的历史问题,儿子在成长过程中,并不称心。好在儿子在可以考大学的时候,考上了大学,毕业后留校工作。夫人说,儿子可能会步你后尘,做大学教师呢。丈夫也希望这样,说儿子最好去读研究生。夫人认为儿子的岁月被耽误了,还是结婚要紧,说丈夫读了研究生又怎么样?丈夫最讨厌夫人说这种伤人心的话,争辩道,我是时代造成的,多少人比我历害,还不是疗倒一生。夫人知道说漏嘴了,忙不迭地说,是时代,是时代,现在时代要我们儿子结婚,我们就做好这件大事吧。丈夫还是黑着脸,不搭话。夫人就生气了,说你光饼被人从手中抢走,都不曾黑着脸,讲你研究生有屁用,就天塌了?丈夫听了这话无法再辩,答应和夫人一起操办儿子的婚事。
他们向亲戚朋友借了一笔钱,就开始筹办儿子婚礼的事了。
夫人说,我们一辈子坎坷,养大儿子不容易,选个黄道吉日,把儿子的婚事办得热热闹闹的。
丈夫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是人类的自然属性,是人类社会秩序选择的自然结果,是人类繁衍的需要,是一件平常的事情,没必要搞得惊天动地。
夫人横了他一眼,叫他不要管,请了算命先生定了黄道吉日,去
全县最高档的酒店预定了婚宴,在儿子婚期越来越近时,时常告诫丈夫在婚宴上不要太高兴,免得重犯老毛病。
丈夫说,这是不可能的事,你呀,始终不了解我。
夫人认为了解不了解丈夫无关紧要,几十年过来了还要了解吗?她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办好儿子的婚事。看见自己栽种的树一天天成长,壮大,最后成为一棵郁郁葱葱的大树,能不高兴吗?在拟订宾客名单时,她说要免礼把丈夫的校长请来。
“校长对你多器重呀!”
丈夫同意。
“我本来以为提个教研室主任就不错了,校长还把我提上教务处副主任,我就成了班子成员。”
“大小也是个官。”
“嘿嘿。”
“校长来了你不能太高兴。”
“天天见面的人能高兴到哪里去?”
儿子婚期这天的天气很好,清清爽爽。夜幕降临时,酒店华灯齐上,水晶般的明亮。
宾客纷至沓来,为新人送上新婚祝福。
乐老师和夫人,两张饱经风霜的脸,今晚熠熠生辉。夫人的脸更是灿烂,一生操劳、担忧、焦虑换来的幸福感,挂在眼角眉梢。夫妻俩一桌一桌地敬酒,一桌一桌地感谢亲朋好友不辞亲苦,远道而来。
敬酒间隙,夫人扯扯丈夫的衣襟,低声说,不准你太高兴,不是不要你笑,你要有一点笑容。
丈夫说,我就是这样一张脸,装不出来的。
夫人气得不行,环顾四周,见没人注意自己,狠狠地说:
“你是个屁眼被堵死的人。”
丈夫挤出一点笑,倒像哭了。
夫人还想说什么,有人招呼他们去敬酒,只得作罢,拽丈夫前去。
敬到校长桌了,夫人暗中瞄了一眼丈夫,见他还是木楞楞的,只得自己靠前,向丈夫的校长和同事们一个个敬酒。感谢他们长期来对丈夫的关心、照顾和支持。她又单独向校长再敬一杯酒,感谢校长对丈夫的知遇之恩。
校长说,这一杯是你单独敬我的,你要喝掉。
夫人面呈难色。
乐老师说,我替她喝。
“慢!”校长一个巴掌挡住挺身向前的乐老师,“我还要跟你单独喝。”
夫人只得自己喝。她今天高兴,醉了也要喝。喝下去眼就有点朦胧了。
乐老师见状想溜,被校长拉住。
“乐老师,今天是你们家的大喜日子,这一杯,我敬你。”
乐老师连忙摆手:“不敢当,不敢当。”
“敢当,敢当。”校长很兴奋,乐老师闻到他口中喷出的强烈酒气。校长说,你提升了我们学校的影响力。
校长斟了一杯酒递给乐老师,见他犯迷糊,说:
“很多学生是奔着你要挤到我们学校的。”
乐老师更迷糊了,我一个普通教师,有这么大的魅力?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校长言毕大笑,扬起酒杯,昂首张口,接住从天而降的一柱白练。他冲着乐老师亮相杯底,催乐老师快喝。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他们把我当成仙当成龙啦!
乐老师忘记了夫人的告诫,他太高兴了,也学校长的姿式,高高地扬起了酒杯,滴酒不落地全部灌进了肚子。他口里说哪里,哪里,谢谢,谢谢,心中的血液却似大海掀起了波涛,猛烈地冲击情感的礁石,激起万丈巨浪。
旁边的夫人虽然晕乎,关键时刻还是看出了苗头,她抓紧丈夫的手腕,悄声却严厉地说:
“冷静!冷静!”
此时的乐老师,,如何能够冷静?他笑了,是怒放的笑,似春风吹拂下的桃李花开,无比的鲜艳夺目。夫人怀疑丈夫失控,却也被丈夫的笑感染了,放松了警惿。
危险恰就在这时发生了。
谁也没看到乐老师脸部表情发生了变化,也没看见他手中的酒杯掉在了地上。酒宴太噪杂了,没有人听见酒杯摔破的声音。夫人听见了,听得一清二楚,并预感到是丈夫的酒杯掉下来了。她扭头看丈夫的时候,丈夫的手已经在使劲搓胸部,夫人知道是老毛病犯了,想去帮助丈夫 ,他已经躺在地上,闭上了眼睛。
之后的情况,夫人也模糊。只记得宾客中有人用小车送丈夫到医院急诊科,稳定之后,第二天又送到住院部。心血管专家对夫人说,太危险了,当时不能马上送医院,要立即休息,含服硝酸甘油。他身上没有准备硝酸甘油?夫人说,很久没犯这病了,谁会携带。
专家又问了发病前的情况,说情绪千万不能太徼动,不能太高兴,也不能太生气。
夫人说,太生气是不会的,就是有时会太高兴。
专家说,这般年纪了,还有什么值得欣喜若狂?信佛不?读读《金刚经》《心经》吧,有好处的。
专家离开后,夫人埋怨丈夫不听话。
“叫你不要太高兴,你不听,差点送了命。”
丈夫苦笑一下,沉默不语。
在医院观察了三天,出院后又休息了一周,丈夫就急着要上班。
“你也是奔六的人了,还不知道爱惜生命?”
丈夫说,学校要搞校史展览,儿子婚礼前,校长就把任务交给我了。下个月还要进行全县大评比,时间太紧张了。
夫人说,你说生病推掉不就得了?
丈夫说万万行不得,推了不就驳了校长的面子吗?
夫人说,尽搞些虚里吧叽的东西,又是给校长贴金。
丈夫说,错了,是给局长贴金。
夫人骂声禽兽局长。
夫人骂归骂,丈夫还是要去完成局长布置的任务。丈夫还很喜欢这项工作,天天早出晚归,有时午饭不回来吃,星期天也去加班。夫人劝他不要玩命。
“你要真的去了,我一个人怎么过?”
夫人眼圈红了。丈夫心里也酸,想调节一下气氛,故作轻松说:
“你再找一个呗。”
“我再去找'吾辛哈罗索’,再去受一辈子苦?”
丈夫知道自己口拙,不会讲笑话,赶紧闭嘴。嘴是闭了,命还在玩。他担心评比落后,人家会问,这所中学的校史是谁负责的呀?是乐老师呀。地上没有缝,他也会钻进去。
一日,乐老师回家,喊着要吃光饼夹红烧肉。
夫人盯着丈夫好一阵,发现他高兴过度了。
“你怎么又控制不住自己呢?”
“我没有高兴,我是想吃光饼夹红烧肉。”
“没肉卖了。”
“你骗谁呀?”
“我说没肉卖就没肉卖!吃了光饼夹红烧肉,你又要激动,又要讲'吾辛哈罗索’了。”
“我今天不讲了。”
夫人不相信。
“我保证不讲!”
夫人就上街买了光饼和五花肉。夫人见丈夫喜滋滋地啃光饼夹红烧肉,断定他一定有高兴的事。
“到底什么事让你高兴?”
丈夫神秘地笑。
“不说不许你吃。”
夫人佯装要夺丈夫手中的光饼。
丈夫急忙说,今天局长到我们学校检查工作。
“说正经的。”
“局长还不正经?”
“狗屁局长!快说。”
丈夫急促地说,校长说,局长表扬我了,说我们的校史工作做得扎实、全面、有创新。
“抢你光饼的局长表扬你?”
“别提以前的事!”
夫人后悔,说知道为这件事高兴就不去买光饼了。
丈夫一天的心情都很好,晚上却睡不着。夫人一觉醒来小解,发现丈夫没睡,脚下的被子似波涛翻卷。
夫人问他为啥?
丈夫叹了一声。
“局长还提了意见,说那十年的危害写太多了,成绩写太少。”
“那十年还有成绩?”
“局长说有。”
“你怎么一口一个畜生?”
夫人侧身,背朝丈夫。
丈夫又开始踢被子。
夫人闷声说:
“你去教育局找档案。”
“档案有?”
“当年不是有一份《教育革命》的小报?你在上面还发表了一篇批林批孔的文章。”
丈夫顿时醒悟,仿佛孙猴子脑袋被菩提老祖敲了三下,挺身坐了起来,张开嘴,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他对夫人笑,说老婆你真好,又拿眼长长地看夫人,又笑。夫人被他看得不自在,欠身起床,要去小解,却被丈夫一个鹞子扑下来,猛然搂住。
夫人握紧两只拳头抵挡丈夫胸膛。轻声骂:
“死鬼!死鬼!”
丈夫更使劲地搂,夫人就松了拳头,丈夫抓住机会,引导夫人的手揽紧自己的后背,然后两人搂成一团,滚在床上。
夫人说,死鬼,你多少年没疯了。
丈夫说,我现在要疯,现在要疯!
夫人暗笑,扭头脱离丈夫的嘴,空出一只手,摁黑床头的灯。
第二天,乐老师去教育局档案室借阅《教育革命》小报。管理员不让借,只准许在档案室内阅读、摘抄。乐老师就天天跑教育局,从一大摞的《教育革命》中,翻找本校的教育革命成果,翻得天昏地暗,找得老眼昏花。一日中午,他走出档案室,见前头走的一伙人中,有一人的背影极似柏水章——柏局长,便想走上前去,跟柏局长打声招呼。他相信局长会认识自己的。当年的柏学生,写乐老师的作文,开头一句,就是我永远不会忘记教我语文的乐老师。这篇《我的老师》,被县广播站作为教育革命的成果,向全县广播,还刊登在《教育革命》小报上。乐老师想找出这篇作文,找了几天没找到。
乐老师紧走几步,走到柏局长身后,脚步又放慢了。他担心,万一柏局长装着不认识自己怎么办?或者干脆不认自己怎么办?从柏水章敢抢自己手中的光饼来看,他很可能会这样做。
乐老师的脚步放慢了,离柏局长的背影渐渐远了,眼睁睁地看着柏局长一行拐下楼梯,其间听到柏局长夸张的响亮的笑声。
此后几天,乐老师去教育局,很怕遇见柏局长,特别害怕迎面相见。一跨进教育局大门,他就急步趋向档案室,气喘吁吁。档案室管理员是一位大妈,诧异他惊慌失措的模样,老花镜后面的眼睛死死地注视着他。乐老师不好意思,又不便解释,只是暗自庆幸又闯过一关。
也不是每次都能侥幸过关,这次,乐老师就跟柏局长迎面相撞了。
这天,乐老师因故迟去教育局。一进大门,照往常一样,闷头直冲档案室。上楼梯时,被一伙人堵住了。这伙人不像教师,个个气宇轩昂,一律的白衬衫,黑裤子,亮皮鞋,说话声音低沉自信,其中夹杂着省城腔。乐老师明白这伙人是谁了。适才在大门口,看见两块木牌标语,一块写着:热烈欢迎省厅领导莅临我局检查指导工作!一块写着:祝各位领导身体健康、工作顺利!这伙人肯定是被热烈欢迎的省厅领导了。他本来想从前面那伙人中间的缝隙中穿插过去,现在不敢了,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地跟在后头。
楼梯上方忽地响起了柏局长的声音,也是夸张地响亮。
“热烈欢迎郝厅长!热烈欢迎郝厅长!热烈欢迎各位领导!热烈欢迎各位领导!”
柏局长一边下楼,一边跟上楼的省厅领导一一握手。他握着握着,就握到了乐老师脸前了。
他当然认识曾经教他语文的乐老师,也当然不会跟乐老师握手。无奈中枢神经太兴奋了,兴奋的惯性驱使他顺便给了乐老师一个笑。
乐老师正不知该如何化解与昔日学生见面的尴尬,想不到,柏局长竟给了他一个笑。刹那间,乐老师高兴得胸部聚然疼痛,仿佛一台机器在嚼啮他的肌肉。他仰起苍白的脸,无神地望着局长。局长在他的眼前幻化成了一朵花,这朵花一直升上了碧空,绽放在灿烂的阳光下。
柏局长看不到乐老师的表情,就是看到了也不会引起注意,他给了乐老师一个笑之后,转身走了,跳跃似地跑上前头,引领郝厅长一行走进富丽堂皇的接待室。
乐老师捂着胸部,额沁冷汗,跌跌撞撞扑进档案室,双膝一屈,跪在管理员大妈面前,接着一声响,整个人趴在地上,
大妈先是惊奇,乐老师怎么会跪在自己面前,后是惊愕他怎么会趴在地上,见他没有动静,才慌了,推了他几下,没反应,急忙奔出门,叫人。
局里的领导、办公室主任等,都在接待室接待省厅领导。只有一个行政科长过来查看。科长瞧见地上的乐老师,双目紧闭,脸色乌青,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喊人快打电话叫“120”。
救护车到来之前,行政科长壮了壮胆子,蹲下身子,伸出中指按了按乐老师的脉搏,又将食指凑近乐老师的鼻孔,然后起身摇了摇头。
档案室管理员大妈嘶哑地叫:
“赶快抬出去,不能死在档案室!”
行政科长瞪她一眼。
“嚷什么嚷!被省厅领导听见拿你是问!”
大妈瞅了科长一眼,撇嘴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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