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发呆
我有很多独坐、独酌、独行、独游的文字。
用比较时髦的说法,就叫做:我喜欢“一个人发呆”。
其实我还是欢喜俗世热闹的。
即便真的一个人独行独坐,眼睛里看的,还是俗世热闹。
我虽赞同且力行“一个人去发呆”的度假旅游原则,其实也并非只看着山水发呆,也还是喜欢有当地人的欢声笑语,以及他们纯朴的衣着和粗糙的脸庞的。
像梁朝伟,一个人“打飞的”去伦敦的广场看鸽子,广场也还是俗世热闹。
人世的风景,是要有了人才美的。
乡村的河埠头,没有了溪头浣纱的女人,那是怎么看也美不起来的。
张爱玲是深得个中三昧的。匆匆那年,她去温州看他,说,“在船上望得见温州城了,想你就在著那里,这温州城就像含有宝珠在放光。”
今年,我是走走圆明园路,也会得心里满满的。
好像倘若那人儿恰好是自己心仪过的,那就是隔了再多辰光,哪怕人影已杳然,那个乡下的河埠头,那个温州城,那个看得见外滩的窗口,也依然觉得美的。
从这个意义上讲,我想要独行独游也不成。
我站在海宁城那幢三层小楼(徐志摩故居)的阳台上,天突然下起阵头雨来,我的第一个念头竟是要回身叫张幼仪来收衣裳。
我坐在北京恭王府(传说中《红楼梦》里的大观园)的那个福晋的小院子里,凤尾森森,万籁俱寂。我竟想逃出院去避一避,就怕窄门响处,走出个林妹妹来,怨我来迟了三百年。
那个冬天,我独自攀上姑苏大焦山。细雨无声,我耳边却是三十二种吼山声,从春秋侠客到当代行者的都有。
年轻时读禅,读到两禅师齐齐爬上空无一人的山顶,其中一位长叹道,骷髅遍地啊!很不能理解。现在,有点理解了。
所以,即便真的只有“一个人发呆”,穿越过来的,还是千年的俗世热闹。因为每个山顶,都有无数先人来过。
不过,这穿越过来的景象,以及因此而起的胸中丘壑,心头念想,确实不是轻易可以与身边人分享的。
你有了就是有了,他没有就是没有。何必强加于人,弄得人亦不喜,余亦不喜呢。
如果真是处处皆有善解人意者,我又何必一个人去发呆。
更何况,身边人能分享,其他读者依然未必能分享。
所以,又何必偏要留成文字呢,还不如不着一字,尽显风流。
老子说过,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据说他本来准备不留一字在人间的,最后熬不过他人的劝,总算勉勉强强留下了五千字,就是那部《道德经》。
我喜欢老子这种小小的吝啬。孔子虽然述而不作,话还是太多了。
事实上,我能写出来的,是我愿意示人的美;
而我遮起来甚或藏起来的,则是我不舍得示人的艳。
美可以分享,艳只能独享。
张爱玲恐怕也一样。我们能看到的,只是她的文字所展示的那些喜怒哀乐。
我们根本无从真正了解她心底无边的壮阔和无量的寂寞。
只有我自己,一读自己的文字,便如张爱玲,望得见景,想得到人,宝珠就在我心头放光了。
再天阴落雨,亦心头豁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