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长,有时候需要践踏

文 /  闵生裕

前两天看了个外国微电影。

父亲带两个女儿进超市,小女儿珍妮把大女儿莉莉手中的东西打落在地。

父亲要求珍妮必须向莉莉说“ sorry”。

珍妮说:我不是故意的。

父亲说:不管你是不是故意,你都必须向她说“sorry”。

小女儿躺在地上耍赖。

莉莉妥协了:“她不想道歉就算了。”

珍妮说:“姐姐都说算了”。

但是这个父亲坚持要求她向姐姐道歉。

旁边的人也站在父亲一边,要求小珍妮道歉,否则,得好好教训。父亲对着口型教珍妮艰难地说了声“sorry”。

珍妮走到莉莉跟前说:“I am sorry”。

就在这时,一个妇人从珍妮身后匆匆走过时撞了她一下。珍妮的父亲还是较真。他要求对方说“sorry”,遭到拒绝,一再要求下对方草草对他说“sorry”。他说不行,你必须亲自向她说。她索性不理。他找到超市经理,经理找到那女士,建议向珍妮道歉,但对方仍然拒绝。这个父亲报警了。过了几分钟,警察到了超市,在经理的引导下,他们给正在等等排队结账的那女士戴上了手铐。就在警察要以骚扰未成年人罪将她带走时,小珍妮说话了,她说,每个人都不愿说“对不起”,但按父亲教她的发音方式,教那位女士说出了“I am sorry”。那位女士女士说完“I am sorry”时,泪流满面。

当然,这个故事说的是文明社会对公民个人行为与涵养的要求。

在一个不讲理不讲规则的社会,在一个不讲理的家庭,什么“sorry”不“sorry”的,没人理这茬。

我所成长的时代和我成人后面对的时代,是一个不需要“I am sorry”的时代。 

李敖说,锻炼男人最好的地方有两个,一是监狱,二是军营。

这话为什么有理,因为这两个地方从来不讲理。

不讲理,你的意志就要遭到践踏,因为你所到之处都是不讲理的主儿。

如果你牛逼,你亮剑后可以比他更不讲理。否则,你只有学会服从、适应或忍让、忍耐,只要你熬过来就算你炼成了,如果找他们要“sorry”,那是找的挨逼斗。

锻炼男人就应该到不讲理的地方。一个人在这种环境时间久了,你便有个韧性。这种韧性或可说是鲁迅先生所说的韧的战斗精神。

我一直在想,我们这代人,是一直被漠视的一代,在许多时候没人把你当人看,什么人格、尊严,在你没有成为一个真正的人之前,这些东东统统没有。

我觉得自己就是从一个不讲理的家庭走出,然后进入一个不讲理的社会。

在我成长路上,我家4个孩子,在农村来说不算太多,大概因为年龄相差不大,分别是7岁、6岁、4岁、1岁,用我妈的话说是“生得稠”。因为孩子多且小,所以,大人自然辛苦,不像独生子女都当宝一样呵斥。这一群只能放养。在育儿上,母亲辛苦,她骂我时咬牙切齿:“日他妈的,别那个好的死多少呢,这个婊儿咋就不死么?”这个骂法我全当秋风灌驴耳。平时与小伙伴玩,挨打了回去告我妈说:“妈,栓子打我了”,我妈从来没好话,她说:“给我往死打!”所以,我们童年,打我们的人基本是放心的。因为告状无门。习惯了,挨打也从不告状。至于我的父亲,他责骂没这个难听,但哪壶不开提哪壶的骂人比这个更有杀伤力。小事小骂,大事大骂。走路的姿势、吃饭的动作、说话的腔调,总之,咋看咋不顺眼。我三年级时,父亲当着舅舅的面因为我字写得太差太乱,骂得我狗血喷头。我确信,他对字的评判标准是有问题的,我的字从来写得不差,顶多是有时着急不整齐而已。我喜欢听传统评书,这应该是好事吧,接受传统文化熏陶,但是,父亲不管这个,劈头盖脸骂得我狗头喷血。

我上学时,有个别老师对我也不讲理,说收拾就收拾。

我倒也习惯了,老师就是收拾学生的,在我的意识里,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于是就这样被练大了。

我把当年老师打我的事写在书里,那是因为我早已释然。没有怨没有恨,只觉得好笑好玩。如果我内心计较,我不会形诸文字的,那有点不厚道。所以,多年以后,我与打我的老师相逢于酒局,师生把酒言欢,谈笑风生,友爱有加。多大点事儿,哪有什么恩怨可言?

十几年前,杂文家马河先生看了我写父亲的文字,许多文字很不堪。比如父亲的严苛,甚至有无知无理无情的简单与粗暴。先生很不解,他说:小闵,你怎么能那样写父亲?我知道,马河先生认为,父亲是伟大的,应以春秋笔法,为尊者讳。我倒不这么觉得,我认真地告诉马河先生:“那就是我亲爹”。

我爱我的父亲,我对曾经的历史报以一笑。但恕我不妄言美化了。

我承认,如果父亲有文化,我真不敢这么写,因为我觉得他识的有限的字,或许无法完成对我一篇文章的阅读。后来,我发现我错了,我的父亲是有阅读能力的,好像他也看过我的书,大概也看到过写他的文字,但从来没有表示过异议。也许他也会内心自责,但是,这不是事,老子打儿子那是天经地义,骂算啥,这个同样不用说“sorry”。

父亲是个本色农民,他从小农视角出发考虑问题,所以他只在乎我的身体,有病了当紧的很,至于我的心理,他从来不关心。

在我人生遇到每一次挫折,比如两度高考失利,我的父亲没有一次安慰和鼓励,相反,他的打击像美国的战斧式巡航导弹精准狠。

父亲说过的很多难听的辱我骂我的话,我在文章中偶有记录。这不是耿耿于怀,而是一种释然。我以一个男人的悲悯深爱我那卑微的父亲,那份缘于爱的伤害早如云烟。

我也做了十几年父亲了,我摒弃了父亲所有的简单与粗暴,因为我比他更幸运:父亲承受的苦难,我没有;我所受到的教育,他没有。然而,从目前看来,我的教育似乎不及父亲成功。

我非常忧心今天的孩子今天的教育。我也无比同情今天的教育工作者,他们不敢批评孩子,更不敢当头棒喝。捧着、哄着动不动还有家长找事,动不动就有学生离家离校出走甚至跳楼自杀。为什么从小到大我从没想过自杀,仅仅是因为无楼可跳么?

我告诉你一个常识:秋天的黄萝卜一水淌过,秧子疯长。如何让它潜心结实,让萝卜长得粗硕?

父亲教我把长得茂盛的萝卜秧子踩断,一地生机勃勃的黄萝卜缨变得一片狼藉。过几天萝卜缨又长起来了,再踏。如是者二三。原来成长的过程中,不完全是时时刻刻浇水、施肥,小心呵护。

我懂了,完全向上的疯长是任性与浮躁,而往下扎根才是内敛与笃实。成长,有时候需要践踏。

也许,我就是秋天里的黄萝卜,如果没有践踏,或许只疯长了缨子。

每忆往事,耳畔响起二十年前那首流行歌《水手》里唱的: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问,为什么?”顽强的生命应该有足够的韧性。

在许多时候,受伤的时候,我根本不用擦眼泪,因为我压根没有泪。是啊,生活何曾相信过眼泪?

【作家档案】

闵生裕


闵生裕(现被聘为本平台专栏作家),宁夏盐池人。专栏作家,不自由撰稿人。擅长杂文时评,足球评论,艺术评论等。中国评论家协会会员,宁夏作协理事,宁夏杂文学会副会长;中国硬笔书协组联部委员,宁夏硬笔书法家协会副主席、秘书长。出版杂文随笔集《拒绝庄严》《都市牧羊》《一个人的批判》《闵庄烟火》《操练自己》等七部。

责任编辑:祁国平 书带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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