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头条]曹红英短篇小说《缘》

缘  

刚进入阳历五月,那太阳就像一团火。公路旁边的一处菜地里,早上还生机勃勃的几样瓜果蔬菜的藤蔓,在烈日的晒烤下,焉巴着没了生气。
莲尔一大早把茄子辣椒缸豆锄了草,还挑了几担粪水把菜地浇了一遍。这块开荒出来的菜地,有两分地的面积,一半种着瓜果蔬菜,一半种着杂粮。当初挖这片荒地时,土质坚硬,石头坷垃,她连着种了四年,才把地里的小石块和碎砖头捡干净,那坚硬的土质变得松软了,土地的颜色也由泥黄转成了黛黑。
她开荒种这块菜地,不是为了生计,更不是为了糊口。而是为了活动一下筋骨,打发一下闲得无聊的时间。自从搬到镇上的还建小区,她就过上了城镇人的生活。衣食住行不但有保障,每个月还能领到六百多元的政府补贴。劳碌惯了的人,完全闲下来,就浑身不自在。有了这块菜地,她每天的生活就很忙碌,就很充实,身体里还没有那些老人经常说的腰酸背痛,腿脚麻木,心慌气短的毛病
莲尔点种完一厢花生种子,太阳已经移到了头顶。出门时,一个1.5升的矿泉水瓶子灌来的凉开水早喝完了,这会儿她已经口干舌燥,不时地撩起衣角擦着汗。望着越来越炙烈的太阳,莲尔放弃了准备再播种一厢花生种子的想法。
一岁年纪一岁人,这耐力和体力果真是一年不如一年了,莲尔在心里感叹着。立夏没几天,太阳就这么毒,像六月三伏天的太阳似的,晒得人憋闷难受。莲尔扯了一抱蚕豆禾,躲到地头的一棵树荫下摘着蚕豆结。
上半年的雨水好,蚕豆禾上结满了豆结,粒粒都很饱满。刚摘下的新鲜蚕豆,带皮加盐煮熟,可以当零食吃;剥出蚕豆米,加鸡蛋炒,加韭菜炒,加腌菜炒,都是下饭的好菜;用蚕豆米下面条,是莲尔新尝试出的一种顺气通便的美味吃法。
她种杂粮和瓜果蔬菜,都是选孩子们爱吃的品种栽种。看着种子破土,看着秧苗拔节分枝,看着瓜蔓开花结果,看着丰收的果实成为盘中餐,成为孩子们口中的美食,她心里的那份开心和兴奋,就像当年给人接生时,那呱呱落地的啼哭声让她开心、让她兴奋一样,让她特别有成就感。
莲尔很快摘满了一篮子蚕豆结,她把摘过的蚕豆禾丢进旁边的一个土窖里,然后用锄头撬着篮子,扛在肩上,顶着白花花的太阳往镇上的还建楼走去。
横穿过公路,再走一段两百米进镇的水泥马路,就到了莲尔居住的还建小区。还建小区里面的环境非常好,有绿树成荫的街道,有赏心悦目的花卉苗圃,有运动健身的器材,有供人休憩的亭台楼阁,还有篮球场,乒乓球场。莲尔那栋楼的右边就有一个亭阁,亭阁里常常坐满了人,里面的石桌石凳,已经磨得光滑放亮。
“莲婶,又去地里忙了?”有人跟莲尔打着招呼。
亭阁里,有几位老人在石桌上抹着纸牌,旁边的石凳上坐着几个带孩子的妇女和老人。
“天太热,花生种子没播完我就跑回来了。”莲尔放慢了脚步,望着亭阁里的邻居说:“我刚摘的新鲜蚕豆,等煮熟了给你们送来吃哈。”
“总是沾你的光,先谢谢啊!”亭子里有几个人回应着。
“大家尝个鲜。”
莲尔把篮子从肩上放下,在门廊的一角放置好锄头。这时,一个捡破烂的老太婆,推着一个婴儿车,蹒跚着从两栋房子中间的太阳地里走了出来。她刚走到莲尔门口的那棵桂花树的树荫下,就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还没进屋的莲尔隐约听到了身体落地时的闷响声。这个老太婆也太不讲究了,再往前走几步,就可以到亭阁的石凳上歇了。她就这样不管不顾的坐下去,地上脏不说,等下要起身,连个支撑都没有,爬起来都费力。
莲尔在门廊里拍了拍身上的灰土,摘下草帽,脱掉了去菜地时穿的球鞋,急急地开门进了屋。
进屋后的莲尔径直去了厨房,倒了一杯凉开水,大口喝了起来。“咕噜咕噜”的吞咽声,快速而又富有节,就像一股清流欢快地注入了龟裂的稻田。她连着喝了两杯,惬意地、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然后很夸张地咂吧着嘴,仿佛刚喝下的不是凉开水,而是两杯蜜糖水。
她从厨房拿了一个竹筲箕,和一个套着塑料袋的垃圾桶,搬了一个小木凳,坐到门廊里开始剥篮子里的蚕豆结。眼光的余光里,她感觉坐在桂花树下的老太婆,好像伏在婴儿车的座位上睡着了。
这个捡破烂的老太婆,莲尔在小区看见过她两次。一次是她埋头在一个垃圾桶里掏破烂,一次是她在和人讨价还价。那天听见她在和人讨价还价时,说的是外地口音。莲尔当时心里一忖:这声音怎么那么像金桂子医生?当时,她还回过头去望了一眼。可看捡破烂的老太婆她那臃肿的身材,蹒跚的脚步,不修边幅的邋遢样,莲尔觉得自己有些神经过敏。
今天,是莲尔第三次看到这个捡破烂的老太婆。虽然每次都没看清她的脸,但她能百分之百肯定,这个捡破烂的老太婆绝对不是当年那个身材高挑、气质高雅、有着精湛接生技术、医科大学毕业的高材生金桂子医生!
因为老太婆那似曾熟悉的声音,莲尔心里对她不知不觉多了一份关注。
当年,三十二岁金桂子医生是“右派”家属,从光辉市中心医院下放到一山之隔的山南大队接受劳动改造。莲尔当时是山南大队女民兵队长,是一名思想进步的共产党员。大队把金医生安排在她家住宿,还把监管金医生的任务交给了她。当莲尔得知这位年轻漂亮,气质高雅,只比她大一岁的金医生是光辉市中心医院妇产科的医生时,心中除了对她的敬重,生活上还多了关心和呵护。她向大队支书建议,发挥金医生的特长,让她去大队卫生所上班,为全大队的育龄妇女免费接生孩子。
那时候,农村医疗卫生条件差,女人生孩子都是请接生婆到家里来接生。接生婆缺医少药,遇到有人难产,就束手无策,产妇和新生儿的死亡率特别高。
伍莲尔的建议被采纳。金医生到山南大队劳动改造两年,几乎没有下地干过活。她的工作就是为全大队的育龄妇女做接生工作。接生工作并不轻松,那时候没有计划生育,育龄妇女多,有时白天黑夜连轴转,一连几天都不能睡个囫囵觉。碰上三更半夜有人来叫门,莲尔还必须陪着金医生一起去。经常在旁边帮忙,耳濡目染,莲尔也学会了接生。在金医生忙得分不开身时,莲尔也能单独为妇女接生了。
两年多的朝夕相处,两个不同阵营的女人渐渐成了无话不说的知己。
就在那个冬天的傍晚,莲尔一家人和金医生围坐在炭火炉旁吃着红薯汤,虚掩的门被人推开了:“金桂子在吗?”
金医生端着吃了一半的红苕汤,站起来说:“我是。”
“我代表江北农场来通知你,你丈夫畏罪自杀了,你跟我去一趟农场。”
金医生手中的碗“啪”掉在地上,滚烫的苕汤溅撒在她的脚背上。她没有躲让,整个人傻了一般怔在那里。
有那么一会儿,屋子里静得能听见水壶里的水在炉子上面被烧得滋滋冒泡的声音。连孩子们也敛声屏气,不再打闹。
金医生跟着农场来报信的人走了,走后就再没回来。从那以后,莲尔就接替了金医生的工作。
一晃四十多年过去了,莲尔再没有见过金医生。
莲尔很快剥出半筛箕鲜蚕豆,拿到厨房洗洗后,倒进锅里加盐煮上。这时候坐在亭阁里打纸牌的人散去了,带孩子的妇女和老人也陆续回去了。到了做午饭的时间,喧闹的亭阁安静了下来。
莲尔不用着急忙慌去做午饭,早上煮好的半锅干苕丝加绿豆,够她吃一天了。她喜欢把绿豆和干苕丝合在一起煮着吃,这种吃法,在夏天,吃能去心火,健脾胃,吃完嘴里还有一股清甜。
她现在是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四个儿女,有两个在山北后的光辉市城里,有两个和她一样住在镇上的还建楼里。最小的孙子读大学去了,她已经有好几年不用给孙子们做饭了。自从老伴去世后,她一个人住着这套房子,四个儿女四家人,每个周末到她这里聚一次。回来看看她,陪她吃顿饭,和她唠唠家常,给她买一些吃的水果和零食。她的晚年生活过得舒心而幸福。
锅里的蚕豆煮好了。蚕豆煮炸了口,莲尔尝了几粒,粉鲜爽口,入嘴就化。她想起了那个捡破烂的老太婆一定还没吃午饭,就用塑料方便碗盛了一碗绿豆干苕丝,还装了一碗煮好的蚕豆送过去。
老太婆装破烂的工具,是一辆旧婴儿车。婴儿车的两个手把上各挂着一个蛇皮袋子,从敞开的袋口中,可以看到里面鼓鼓囊囊装着一些塑料瓶子,易拉罐,废纸壳、破胶鞋等破烂。婴儿车中间的座位上放着一口黑漆漆的小铁锅,铁锅里装着几块生满了黄锈的废铁。老太婆坐在地上,身子倚靠着婴儿车,右手搭在婴儿车前面的拦板上,头枕着手臂睡着了。
“老姐姐,醒醒,吃点刚煮的鲜蚕豆。”莲尔说。
老人没有抬头。莲尔以为她睡着了没听到,就把碗搁在破铁锅上面的废铁上,伸手去拍了拍她的肩膀。
老人的头动了一下,刚要抬头,身子却侧倒在地上。
“老姐姐,你怎么啦?”莲尔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赶忙去扶她。
老太婆倒在地上,面色潮红。莲尔用手背量试着她的额头:“好烫!”
莲尔想把她扶起来。试了几下,无奈自己的个头瘦小,根本搬不动这个高出她半头的老人。她吃力地扶着她坐起来,让她靠在自己的两条腿上,然后想找个人来帮忙。她四处张望着,正中午的院子里看不到一个人,她只好大声喊隔壁的李老汉。
李老汉被莲尔急切的呼喊声喊了出来,他站在门口张望了一下,迟疑着向莲尔这边走来。
“一个捡破烂的,你管她做什么?”李老汉磨磨蹭蹭的走到跟前,劝着莲尔。
“她在发高烧,快帮我扶到家里去。”莲尔急切的说。
“扶到你家里去?到时候赖上你怎么办?”
“总不能见死不救啊!快来搭把手吧。”
莲尔和李老汉架着老人的胳膊,把她弄到了客厅的沙发上坐着,莲尔忙着去厨房倒热水。
等莲尔倒来热水,李老汉没了人影。
“老姐姐,喝点热水吧。”莲尔说。
老人睁开眼,神情恍惚的看了莲尔一眼,很快闭上眼睛,无力的倒在了沙发上。
看老人的状态很不好,莲尔问:“我送你去医院吧!”
老人没有回应,只见两行浊泪从眼角处流了出来。
莲尔正不知所措,突然看见老人倦缩在沙发上的身子颤抖起来,嘴里还发出了打惊颤时哆嗦声。
发烧打摆子?!莲尔连忙去房间抱来一床被子,盖在老人身上,然后急急忙忙去社区的卫生室叫医生。
“这不是那个捡破烂的老人吗?她是您家亲戚?”卫生室的医生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他边给老人量体温边问。
“不是。我看她晕倒在我门口,就弄家里来了。”莲尔说:“你认识她?”
“她经常来卫生室捡易拉罐和塑料瓶子。前几天,她为捡一个易拉罐,被一辆摩托车撞倒了。幸亏摩托车是撞在她的破烂上,要是直接撞在她身上,早就没命了。”
“没伤着她吧?”
“也不知道伤没伤着,等她爬起来,那摩托车早骑得没影了。”
“没人去问问她?”
“谁有您老这善心!像她这事,别人躲都躲不赢,您还把人弄家里来。”
“别人有难时,我伸手帮一把,我遇到困难时,别人肯定也会伸手帮我。既然让我碰见,那就是她和我的缘分。”
“理是这么个理,但能这么做的人并不多。”医生抽出体温计一看:“39度,烧得蛮厉害,要打消炎针。”
“那就赶快打吧,可不能耽误了。”
医生从药箱里取出药瓶子,配好药,给老人打吊针输液。
看着针管里的液体慢慢流进老人血管里,莲尔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
“您老看着好面熟,我好像在哪见过?”医生陪在那里,和莲尔聊着天。
“一个镇上住着,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都面熟!”
“不对,我想起来了。社区党员干部的公示栏里有您的相片,您叫伍莲尔,是一名老党员。”
“你连我的名字都知道?”
“因为我经常听母亲提起您的名字,所以就记得特别深。您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嘞!”医生说。
“我是你的救命恩人?”莲尔好奇的问。
“我母亲说,当年生我时难产,生了两天一夜,就是生不下来。是您带了个城里的医生及时赶来,救了我母子的性命。”
“你母亲是柯兰子?你小名叫险儿?”
“正是正是。听说我这名字还是您给取的。”险儿医生兴奋的说。
“是啊。当时你脐带挽颈,氧水早就破了,很危险。我听说后,带着医生赶去时,你在肚子里已经严重缺氧,而你母亲由于长时间发力,痛得晕了过去,是金桂子医生及时采取措施,救了你母子。后来,你母亲一碰见我,就千恩万谢。其实救你母子的人不是我,是金桂子医生。”莲尔介绍着当年的情况。
“金桂子医生?金桂子医生是谁?”
“金桂子医生是光辉市中心医院妇产科的医生,当年下放到我们大队,就住在我家。”
“原来是这样。金医生还健在吗?”
“自从那年冬天她丈夫畏罪自杀,她被人接走后,就再没音讯了。我后来去光辉市中心医院打听过,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她如果还活着,今年七十六岁了。”说起金医生,莲尔语气里充满了思念。
“但愿她长寿,你们还有机会再相见。”险儿医生安慰着莲尔。
“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样,我倒是经常做梦梦见她,她还是那么年轻,一点不见老。”
“那是因为你们有几十年没见面了,您梦中的金医生一直是四十多年前的模样。”
“大概是这样。”
两瓶消炎针下去,老人停止了打摆子,脸上的潮红也慢慢退了。出了一身汗后,老人的呼吸慢慢平稳下来,并很快响起了鼾声。
险儿医生说:“退烧了,没有大碍了。但要连着打三天消炎针,不然炎症消不了。”
“那就给她打三天。”莲尔说。
“让她明天来诊所打,免得到家里来麻烦您。”
“没啥麻烦的。三天的针钱一共是多少,我先付给你。”
“您是行善救人,哪能要您出药费!药费就当我做了件善事。”险儿医生笑着说。
“好啊,多做善事是有福报的。”莲尔也笑着说。
送走险儿医生,莲尔看老人一时半会儿不会醒,就去厨房盛了一碗绿豆干苕丝,当午饭吃了。
吃完午饭,莲尔就端起那半筛箕煮熟的蚕豆往亭阁里走去。
亭阁里,几个打牌的老人早开始了下午的牌局。带孩子的妇女和老人下午少了好几个,大约这时候都在家陪孩子睡午觉。
“吃蚕豆啦。”莲尔把筛箕放在一条石凳上,招呼着大家。
“莲尔,听说你把那个捡破烂的老太婆弄家里去了?”有个老人问。
“她发高烧晕到在地上了,我刚叫医生来给她打了两瓶吊针。”
“好事做不得!回头再把你家的钱偷了。”
“那种人毕竟是少数,我活到七十五岁,就碰到一个。他说肚子疼借用一下卫生间,我能不借吗?谁没遇到过这种急事。也就那么巧,头天我刚过生日,孩子们孝敬我的钱放枕头下面还没拿去存银行,第二天就被他偷走了。”莲尔苦笑着说。
“就有人找各种借口,到处踩点。趁你不防备,就溜进屋里偷东西。”
“这个老太婆绝对不是那种人。”莲尔说。
“人上一百,种种色色,好人坏人脸上又没刻字,你可别大意,还是小心为妙。”
“就是。防人之心不可无。”
“你还是赶快回去吧,当心她把家里值钱的东西偷了。”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越说越离谱。越说越邪乎。
莲尔不同意他们的说法,也懒得同他们辩论下去,就起身回家。
装破烂的婴儿车还在桂花树下,莲尔顺手把它推到自己家门廊里放着。
站在门廊里的莲尔,就能听见了屋里面的鼾声。
老人仰面躺在沙发上,那鼾声一呼一吸,动静还不小。忙进忙出了半天,莲尔还没仔细看过老人的脸:这是一张饱经岁月沧桑的脸,时间的年轮在她的脸上已经刻上了一道道纵横交错的沟壑。她眼睛浮肿,几块发黑的老年斑凸显在皮肤松弛的脸上,脸颊上垮下来的皮肉堆在颈脖处,形成了两道肉圈,左边的眉骨上长着一颗黄豆大的黑痣,那痣就像一只苍蝇停落在眉毛稀疏的眉骨上,莲尔不自觉的用手去驱赶了一下。
眉中长痣,富贵天赐。莲尔脑子里突然冒出了这句谚语。这句谚语又让她想起了那次给金桂子医生捻眉毛的事。
记得那年秋天的一个午饭后,因为下雨不能下地干活,莲尔去金医生房间串门,看见金医生正对着镜子捻眉毛。
金医生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对着镜子捻扯一回眉毛。金医生的眉毛像一对弯月亮。弯弯的细细的,没有一根旁逸斜出的杂毛。这样的一对眉毛衬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总是让小眉小眼的莲尔羡慕不已
“我来帮你捻。”那天,莲尔闹着要给金医生捻眉毛。
“去去去,这不是你爱干的事。”金医生不让她捻。
莲尔把桌上的镜子藏到背后,不给金医生照:“你不让我试怎么知道我爱不爱干?”
金医生知道莲尔的脾气,不让她试一下她不会罢休,就把手中的摄子递给她:“你顺着眉毛的方向捻,不然会很痛。”
“知道啦!你别动!我开始了。”
等莲尔捻完,金医生对着镜子,吓了一跳说:“呀,你把痣都捻一半出来了。”
“露出来怕什么!眉中长痣,富贵天赐。你长了一颗富贵痣。”
“还富贵天赐?我都在你这里劳动改造了。”金医生哭笑不得。只得重新捻眉型。
“你这是暂时的,富贵日子在后头。”
“什么富贵不富贵!一家人能在一起开开心心就是好日子。”金医生想起了在江北农场劳改的丈夫,想起了远在四川爷爷奶奶家的儿子,神情忽然变得忧郁起来。
莲尔见无意中勾起了金医生的伤心事,就赶忙转移话题:“你还别说,这颗黑痣露出来,你更有个性,更漂亮了。哪像我,就是往脸上抹一箩白石灰,都改变不了我这黑皮肤,往鞋子里夯一担棉花进去,也垫不高我的矮个头。就是给我个金耙子,也改变不了耙土巴的命。”
“你真能胡掐。”金医生被莲尔几句风趣的话逗笑了。
今天,这个捡破烂的老人的眉骨上也长了一颗黑痣,而且也长在右边,只是比金医生的痣大了一倍。
怎么这么巧?莲尔心里忐忑不安起来:这个说话声音像金医生的老人到底是谁?她和金医生会有关系吗?
莲尔脑子里有了许多的疑问。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向房间走去。
在她房间的一面墙上挂着一排玻璃像框,像框里面嵌着许多相片,其中的一个像框里面有张合影,是她和金医生四十多年前在山南大队卫生所门口的一张全身照合影。
照片中,一高一矮,一白一黑两个女人,胸前都戴着一个毛主席像章,手里还拿着一本毛主席语录。烫着卷发的,一块白手绢在头上系成一个蝴蝶结;剪着短发的,刘海顺到右边,上面别着一个大发卡;
她把这个玻璃相框从墙上取了下来,抱到了客厅,放在沙发靠背上靠墙放着。她看看相片中系着蝴蝶结的金医生,再看看沙发上的老人,仔细寻找她们相像的地方。看来看去,除了眉骨上的黑痣,莲尔无法把相片中这个身材高挑、眉清目秀、气质高雅年轻女人同沙发上的这个老人联系到一起!
她不是金医生!除了说话的声音和眉骨上的痣,她一点也不像金医生!眼前这个老人怎么可能是当年那个身材高挑、眉清目秀、气质高雅知识分子金桂子!我不能因为她们说话的腔调相同,因为她们同一边眉毛上长了一颗痣,而去怀疑她是金医生呀。
莲尔为自己的多疑自嘲地笑了:真是神经过敏!
解除了心中的疑问,莲尔如释负重。她望着沙发上的老人,自言自语地说:“就算你不是金医生,以后,走累了想歇个脚,肚子饿了想吃顿饭,只要我在家,你尽管来。”
莲尔说完这些话,心里顿觉轻松了许多。她回到门边的小木凳子上坐着,继续去剥她的豆米。

曹红英,湖北大冶人,黄石作协会员。在正规报纸和刊物发表过小说、散文作品多篇。

《新东西》编辑部

主     编:向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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