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1986年的李翘

01

电影的第一个镜头，是一行字幕：

1986年3月1日

黎小军从睡梦中醒来，旁边嘈杂的人声惊醒了他。香港到了。他从天津来，来投奔他的姑姑。

从天津一路辗转，他太累了。所以在车上睡着了，他和背后不知道性命的姑娘头枕在一起，都睡着了。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后面有个姑娘。在电影开始的时候，甚至没有露出姑娘的面容，只看到她的背影。下车以后，两个人，两个互相不知道的人，就彼此都消散在人海里。

如果没有后来的故事，前面的故事就只是人海里的擦肩而过。

这是在春天开始的故事，在3月1日开始的故事。

她来自广州乡下。他来自天津。

他们是人海里萍水相逢的人。

人生的故事，兜兜转转，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再相逢呢？

会的。如果没有，怎么会有电影接下来的故事。

02

黎小军的姑姑，爱上过一个叫威廉荷顿的美国电影明星，她总在说，威廉会回来找她。

姑姑一辈子都在等待那个人。

别人说她妄想症 ，她不反驳 。

小心地独自珍藏着那场美丽邂逅 。

我这辈子最开心的那一天，就是威廉带我去半岛吃饭，我趁着他不留意，偷了我们用过的刀叉杯碟，现在偶尔拿出来看一下，仍然是很开心，可能威廉早就不记得我了，不过不要紧，我记得就行了，想一下，我现在这么老这么难看，他不来找我其实都是好的。

其实他不来也没关系呀， 我记得就好。

这个故事，像极了现实生活里真实发生的另一个故事：

女孩出生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香港 家境贫困的她3岁开始乞讨 12岁就在夜总会跳舞养家。

有一天 有位舞女告知她湾仔红灯区有临时停靠的旅港水兵 可以靠卖口香糖、纪念品来向他们讨点零钱。于是她便到了湾仔红灯区乞讨叫卖。

在那里 她遇到了一个混血水兵。

——他第一天来到这里 刚好她追着他卖口香糖。

男孩很乖 18岁 不进酒吧喝酒。每天就在湾仔的街头 坐在栏网上看女孩卖东西。

女孩没生意的时候 他便坐在栏网上和她聊天。感觉很熟悉。因为一连七天 他们就在街道上彼此陪伴着。

但其实那时候女孩也知道他就要回越南继续打仗了。于是又过了一个星期 在临走的那个晚上 男孩问她：Can you teach me how to speak Cantonese I love you?（你能教我「我爱你」用广东话怎么讲吗？）

女孩说 我爱你。

男孩便模仿着她的语气 一字一句地说了：“我——爱——你。”

十二三岁的女孩 在湾仔街道上讨生活 过惯了悲悲惨惨的日子 却也是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心动。

这个女孩叫惠英红。

五十多岁的时候 她去华盛顿做慈善 走上台问那些美国老兵 说你们可以放出消息去问问身边的人有谁去过湾仔吗？

问问他们还记不记得一个绑着辫子的小姑娘。如果有一个记得 曾经对绑着辫子的小姑娘说“我爱你” 希望可以寄一张照片或者一封信 让她知道 他还没死。

她是一代打女 过去在荧幕里的形象是刚硬坚强 却鲜少有人知道她也曾因为爱而变得柔软。

许多年后 她走出了湾仔街头 成了星光熠熠的影后。至今未婚 却幻想着有天跟他擦肩时能够认出彼此。

“我记得他的样子 无论他怎么样老。”

自那一晚告别后 她再也没有见到过那个对她说“我爱你”的男孩。

03

姑姑住的地方，就是黎小军来香港落脚的地方。出租屋里，寄住着落魄的外国人，泰国妓女，以及其他的来自底层的人们。

黎小军被介绍到杀鸡档，做了个杀鸡佬。每天杀鸡，送鸡。

他没有朋友，不会讲粤语，很孤单，很孤独，他每天给在天津的恋人小婷写信。或者打电话。

他的理想是和小婷结婚，把他接过来。

他现在最新的理想是想吃麦当劳。天津没有麦当劳，他没有吃过麦当劳，只是听人说过。

这是一个比较容易实现的理想。

04

他去吃麦当劳，他甚至都知道怎么排队。

相逢的人会再相逢。

她在这里当店员，看他笨拙的样子，听他的口音，知道他是大陆人。帮助了他，让他第一次吃上了汉堡包。

在麦当劳店里，他看到了招聘店员的广告，希望能应聘。

他等到她下班的时候，开始搭讪她。她告诉他，要学英文，要学粤语。她介绍他去英语班，帮他办手续。他不知道她是拉他做人头，自己好赚佣金。

也许，在内心里，他愿意她骗他。毕竟，他在这个偌大的都市里，太孤单寂寞了。他需要她做他的朋友。

他们慢慢熟络起来。

有一天，他等她，她说她赶工。

他说他有车，可以去送她。

她以为是汽车，没想到，是单车。

她坐在他的单车后座上，告诉他：

在香港，汽车才叫车，脚踏车叫单车。

她的名字叫李翘。

在他的单车上，坐着笑靥如花的她，路边的音响店里，播放着邓丽君的歌曲，《甜蜜蜜》。

宁愿坐在宝马里哭，也不愿意坐在单车后座上笑，这句话的来历，应该最早是在这里。

但最起码，在那一刹那，他们的感觉是幸福的。虽然他们彼此都知道，他们各有归宿。

但在艰难的日子里，他们彼此鼓励。

05

她带着他卖邓丽君的歌带，希望能挣一笔。但是都砸在了手里。

风雨之夜，两个干柴烈火的青年男女，终于冲破了防线，发生了他们之间应该发生的事情。

他还是更老派一些，因为两个人有了肌肤之亲，他希望为她负责。

但她显然更清醒，她告诉他，他们只不过是在元宵夜一起吃了个团圆饭而已。你有你的方向，我有我的方向。

06

他渐渐地放下了她。等来了小婷，他们结婚。婚礼上，她来了。李翘和小婷成了好朋友。

他们彼此都知道。他心里有她。她的心里也有她。但人生就是这样无奈。总是早来迟到，彼此错过。

她炒股失败，全部身家都赔了进去，只好去做按摩女。

她因此认识了豹哥。豹哥是很社会，但是有情有义的男人。在豹哥的帮衬下，她东东山再起，开花店，开婚纱店。

但刀口上舔血的日子毕竟不安分，于是，她决定跟着他逃亡。

“傻女，听我说，现在立刻回家，洗个热水澡，明早起来，满街都有男人，个个都比豹哥好！不用担心，我很有办法的，在台湾有很多老婆，高雄有一个，台中有一个，花莲有一个，阿里山都有……”

07

他还是和小婷离婚，在移民潮流里，他随波逐流，到了纽约开餐馆。

豹哥被杀，她偷渡移民局捉住，在遣返去机场的路上，他看到了黎小军骑着单车的背影。

她急中生智，逃脱，去追逐黎小军的背影。

茫茫人海，她们没有遇见。

然后，她在纽约留了下来，辛苦打拼，终于获得了签证绿卡，准备返国探亲。

08

1995年的5月6日。邓丽君在清迈去世。

纽约的华人媒体，开始播报邓丽君去世的消息。她的歌声，在大街上飘荡。

在川流不息的街头，他和她，再一次相遇：

人生的兜兜转转，像极了一个圆圈。

在命运的无奈无情的捉弄下，这个圈，他们画得笨拙，但真诚，热烈。

还好，相逢的人会再相逢，他们再一次相遇了，在邓丽君的歌声里，在人潮汹涌的街头。

人生自是有情痴。

09

镜头回转，切回到电影开头的一幕：

广州开往香港的火车上，黎小军还在酣睡。

这一次，我们终于能看清了她的样子。

相逢曾经是在梦中。

在梦里，在梦里见过你。

10

这部拍摄于1996年的电影，故事开始于1986年，截止于1997年，导演陈可辛，编剧岸西。

那是香港最好的时代，也是香港电影最好的时代。

那是黎明张曼玉曾志伟们最好的时代。

如今，他们都在老去，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十年生聚，十年别离，十年一梦。

这是那个时代最好的电影，无论是编剧，还是导演，还是演员。

潮起潮落，载沉载浮，人世的故事还是继续。只有你，依然在梦里。

在梦里，你是最好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