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经典】陈小平·长篇连载《回水滩》:第十五章 血雨腥风
长篇连载:回水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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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农故地风俗画卷,
井冈山下百年传奇。
在湘江上游,罗霄山脉以西地区,有一片神奇的土地,叫茶陵。这里出过两个状元,127个进士,有国共两党50多名将军,是有名的进士乡和将军乡,其中相邻的三个村子就出过三个宰相。这里是井冈山革命根据地和湘赣根据地的模范县,老百姓参军很积极,曾经整团整营地编入红军,著名的“长征先锋团”红六军团就是在“茶陵游击队”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民国三十三年,日军发动“一号作战”, “中国驻屯步兵第三联队”接到命令远程奔袭,去摧毁湘赣边界的盟军机场。可他们到达茶陵后,被素有“茶陵牛”之称当地军民缠住了,硬是没有前进半步。
《回水滩》就是发生在这块土地的神秘传奇。该书以茶陵为背景,以云阳山蓝豹岭、绿鹰寨、黄龙坳三大家族恩怨与纷争为主线,以“回水滩”神秘传说以及她的的毁灭、再造与新生为暗线,再现清末至二十一世纪一百多年的历史风云,情节曲折。在这里,有为了破坏人家风水将活男孩塞进棺材的暴行;有为了家族利益将妙龄少女拱手相让给敌手的幼童作老婆的“善举”;有因遭匪劫人未死就立了贞洁牌坊的女寨主;有人与兽恋被亲生儿子活活烧死的“风流”寡妇;有被时代抛弃亡命天涯的抗日英雄;有为了营救情人被日军抓住剥皮的“独臂枭雄”……厚重深邃的思想内涵,复杂多变的人物性格,跌宕曲折的故事情节,绚丽多彩的风土人情,神秘怪诞的传说,现实超现实,“魔幻”加写实的表现手法较好地融为一体,具有较强的可读性和研赏性,使你欲罢不能……
作者简介:陈小平,《乡土文学》主编,乡土文学社社长。《回水滩》是作者倾心打造三十多年的精品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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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血雨腥风
时局真的不幸被蓝天宇言中,他走后不到半年,中国社会的政治格局发生了根本性变化。北伐军打到上海,这支高度集权的部队开始掉转枪口屠杀和他并肩作战的兄弟和战友。随后,许克祥在长沙发动马日事变,一时间,血流成河,哀鸿遍野。为了讨还血债,中共湖南省委、省工委、省农委组织了长沙近郊浏阳、醴陵、株洲十万农军攻长沙。茶陵偏居湘东一隅,不能派兵参战,举行了声势浩大的示威游行。是日,工人纠察队、农民自卫军、工会、农会、学生联合会以及城内居民和附近农村的山民两万多人云集八总街教操坪,游行由农民自卫军总指挥黄牯统一指挥,一路上群情激昂,高举着“反帝讨蒋”大旗,雄纠纠地在大街上走过……
梭镖亮堂堂,
擒贼先擒王,
打倒蒋介石,
活捉许克祥!
游行队伍经过北门洞,城隍庙,衙门前,然后在东门塔对面的沙洲上集合。黑压压的人群布满整个沙洲,县农民自卫军总指挥黄牯,登上临时搭建的台子说:“邻近的攸县有一个叫罗定的纠集了一伙流氓地痞,用土豪凑来的钱买了不少枪枝,自称湘东保安司令,在醴陵攸县一带大肆屠杀农会骨干,还要杀到茶陵来。我们与其在这里等他来杀,不如主动出击把他消灭。大家说,好不好?”“好!”沙洲上齐声喊道。翌日,八百多茶陵健儿,集聚在黄牯的麾下,浩浩荡荡地杀向攸县。罗定寡不敌众,如丧家之犬,逃到了湘西,投在熊震的卵翼下。正当茶陵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时,时局逆转。由于最高决策者的错误,坐失了良机,长沙会战流产,一万多共产党人惨遭杀害。罗定也从湘西窜了出来,拜倒在何健膝下,带了一千多人枪,气势汹汹地向这里杀来。
时局变得异常紧张,空气中已能隐隐约约地闻到一股血腥味和火药味。街头上冷冷清清,没几个行人,大部分店铺根本就不敢开门营业。只见从邮电局通往县府路上,有个身影在急急地跑着,那是特别支部书记陆矶。他的手里捏着刚从省城发来的电报,电报是明文发的,用的是暗语,短短十三字,像泰山一样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一边跑,一边在琢磨着电报上的内容:“长沙虎拉列盛行,火速回长打针!”“虎拉列”是“霍乱症”的意思,省城正在闹“霍乱症”,说明形势的确严峻,可究竟出了什么大事,目前还不清楚,他必须召集特支成员一起商量对策。陆矶气喘嘘嘘地跑到县府,把电报交给黄牯,迅速召集大家开会。会场的气氛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紧张过,大家瞅一眼电报,脸色就大变。很快那张薄薄的纸在各自眼前转了一圈,最后又回到了陆矶的手里。他招了招手,把大家聚拢起来说:“大家说说,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嗡——”屋子里象一口炸开了的锅,人们纷纷议论起来。黄牯站起来首先发言:“有可能省委已经遭到破坏……现在的形势对我们很不利,国民党是铁了心想把我们斩尽杀绝……”大家纷纷点头,同意黄牯的观点。陆矶低着头沉思了一会,说:“大家分析的很对……为了保存革命的火种,我们必须立即转移,分散隐蔽……”屋子里顿时静了下来,大家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不住地摇了摇头,谁也说不出话来,有谁曾料想到一场轰轰烈烈的革命这么快就烟飞灰灭?“唉——”不知是谁轻轻地叹了一声息,这叹息像流行感冒,瞬息间在屋子里漫延开了。一时间,哀叹声,啜泣声,响成一片;蓝天月和几个女同志捂着脸大声地哭了起来。黄牯唰地站了起来,说:“我看我们哪也不去,就留在茶陵和他们干!”陆矶说:“不行!我们才一百多条枪,大部分都是没经过训练的农民。还是撤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大家看有没有什么亲戚呀同学什么的,暂时去避一避,躲过这一阵风再说……”黄牯向大家提了一个建议,说:“现在最安全的地方是军队,如果有亲戚朋友在部队当官的话,可以到那里避一避。这样不仅可以保护自己,也还可以做做部队的工作,把那些军官士兵争取到我们这一边来。”陆矶说:“这是个好主意,蓝天宇临走前留过话,说我们一旦遇到什么紧急情况可以去找他。我看我们可以安排几个同志去!”
讨论了一阵,终于有了个大概眉目。陆矶、黄皓、蓝天月去找蓝天宇,汇文中学的几学生跟着校董陈明君去南洋教书,其他人的分散到附近的亲戚家躲藏起来……黄牯怎么也不肯走,他说:“农军有八千多人马,一百条好枪。狗娘养的国民党,我们不会这么轻易把这胜利果实送给你们的!”陆矶一手紧紧地握住黄牯的手,反复叮嘱:“你先在这里撑撑看,是在不行,我派人来接你。”黄牯摇了摇头,笑着说:“你们就放心地走吧,我们大不了回黄龙坳去,那山沟坎坎是我们的天下,他们奈何不了咱们的。”
大家转移后,黄牯从工人纠察队和农民自卫军中挑选了三百多人,组成了一支精干的队伍,开到洪山庙把集关,守在云阳镇洪山庙隘口,等待罗屠夫的到来。这里依山傍水,是攸县通往茶陵的唯一通道,地势非常险要。可农军在这里守了三天三夜,攸县方向没有一点动静。大家麻痹了,加上又是农忙时节,种田人离家久了,都嚷着要回家。可就在他们撤离洪山庙的第二天,罗定率领一千多人马凶猛地杀了过来。农军仓促应战,抵挡不住,只好撤往云阳山……
云阳镇,从监狱里逃出来的蓝孝德带着一帮国民党兵窜了回来,大开杀戒。临江书院的古樟下,搭起了一个土台子,全村的男女老少都被赶到台子边。蓝孝德威风凛凛地在台上走来走去,他的身边是身着戎装的国军连长,山民和土台之间是一排荷枪持弹的士兵。
几个团丁把苦崽和那位斗争过蓝孝德的老人押了上来。
蓝孝德走到老人跟前,揪住老人的衣领,说:“老家伙,你看看我是谁?”
“哼!”老人不屑地把头转向一边。
蓝孝德把老人的头拧了过来,说:“看清楚!我是蓝孝德!我又回来了,看清楚了吗?看清楚了,就和大伙说说我蓝孝德是怎么霸占了你儿媳妇的,说说我蓝孝德是怎么害得你家破人亡的?”
老人咬破了自己的舌头,将满嘴的红白污秽狠狠地吐在蓝孝德的脸上:“蓝孝德——你会遭报应的!你不得好死!”
蓝孝德抹了抹脸的血污,急气败坏地说:“把他吊起来,给我烧死!”
团丁们冲了上去,七手八脚地把老人吊了起来。
“蓝孝德……你会遭报应的……”老人悬在高大的树枝上,像秋千一样荡来荡去,嘴里不住地骂着。树下很快架起了小山似的柴垛,熊熊的大火燃了起来。火苗炙烤着老人,一下一下地舔着老人的身子。老人还在骂……突然,绳子断了,老人重重地摔了下来,“轰”地一声,火星四射,那熊熊的火苗被猛地一压,小了一会,须臾,又窜了起来。老人最后骂了几句,哑了……空气中弥漫着一阵烤肉的焦糊味……乡亲们一个个掩面而泣。
蓝孝德又走到苦崽的身边。苦崽早已吓成一滩泥,瘫在台上。蓝孝德揪住苦崽说:“看见了吗?这就是和我蓝孝德作对的下场!你是个什么东西?你是条吃不亲的狗!我待你这么好,帮你和王妈圆房,为你家祖宗延续香火,送你儿子进书院读书……我蓝孝德哪点对不住你?你要反过来咬我,你是人不是人……怎么样,快和乡亲们说说,我蓝孝德是怎样搞假农会,逃避清算的?”苦崽跪在地上不住地叩头:“小的以后再也不敢,恕小的一时糊涂……族长你大人不记小人过,饶小人一条狗命……” “饶你不死,可以呀……俗话说‘说出的话,泼出的水’。”蓝孝德阴险地笑了笑,从旁边的团丁手里接过瓢,将一瓢尿泼在地上,“看见了吗?只要你将这瓢尿舔干净,我就饶了你!”“这……”苦崽哆哆嗦嗦,脸色惨白如纸。蓝孝德大声地喊了一句:“舔呀——”苦崽愣了一下,不知哪来的勇气,猛地站了起来说:“蓝孝德,我和你拚了!”一头朝蓝孝德撞去。“砰砰砰……”连长掏出枪,连开了几枪。苦崽摇晃了几下,倒在血泊之中。台下人群中蓝耀文几次想冲上来,被王妈紧紧地拽住了。
蓝孝德登上土台给乡亲们训话:“乡亲们,我蓝孝德又回来了,我还是你们族长……蓝豹岭是不会垮的,前一阵子刮了阵阴风,闹了一场赤祸。大家也跟着起哄,瞎折腾,我不怪责大家,法不责众嘛……有人说,下面的各位有的人分了我家的粮,有的人分了我家的财物或钱,说我蓝某要收回,这纯属是谣言,没有的事。我蓝孝德在乎这点钱财吗?我蓝孝德一贯乐行善施,这点东西就算我蓝某送给大家吧。至于,有人往我头上拉屎撒尿是决不允许的!大家都看到了吧?这两个人的下场,怎么样?不过,大家也不要害怕,你们当中一些人受了赤匪的蒙骗,替他们作过一点小事的,只要你们今后不再和他们联系,我蓝某既往不咎。如果有谁还偷偷摸摸与赤匪搞在一起,我杀他全家……”
黄龙坳,黄牯刚带领几个农会骨干逃回来,蓝孝德就追到了云阳镇。他连忙派匡一明去打探消息。傍晚,匡一明回来报告说:“蓝孝德带回了一连兵,说明天就要过河,找我们黄龙坳报仇。这家伙今天在蓝豹岭报复,那些在斗争会上揭发过他的大部分被杀害了。蓝豹岭现在是人心惶惶,鸡犬不宁。许多人将过去分得的财产又送了回去……”黄牯捏紧拳头,狠狠地砸在桌子上,说:“这条疯狗!我们出城时,怎么就没一刀把他给劈了!”黄树义咬了咬牙,说:“让他来吧,我们黄龙坳已不是当年建众家祠的时候,任他们骑在头上拉屎!我们这十几条枪也不是吃素的。”黄牯说:“打是一定要打的,不过,我们不能硬拚……眼下,我们就剩这么点本钱,再也不能轻易输掉……我们要把它攒起来,等待将来赚大钱。”黄树义摇了摇头,沉默了一会说:“好,我们听你的……”黄牯说:“明天,他们要来的话,这一仗还是要打的。不过,大家千万不要恋战,只能依靠有利的地形,能杀几个就算几个,然后撤到山里去……那些农会骨干和家属,今夜就转移,以免遭不测。”
第二天,蓝孝德带着那一连国民党兵果然气势汹汹地杀过江来。黄牯指挥黄龙坳的农军且战且走,渡河的时候杀了十多个国民党兵和三四个团丁,飞快地撤进了茫茫大森林。蓝孝德占了黄龙坳,把乡亲们全部赶到磨盘山,命令两个团丁把黄石匠从人群中拉了出来,满脸笑容地凑上前去,说:“石匠,你的手指头还痛吗?农会那帮泥腿子,真是灭绝人性,动不动就剁手指头……快告诉我蓝某,是那个畜牲干的,我蓝某给你作主,今天当着众乡亲的面砍了他的胳膊给你出气。”黄石匠啐了蓝孝德一口,说:“呸!农会帮我戒赌,是教我怎样做一个坦坦荡荡光明磊落的人。不像你们这些财主,满嘴的仁义道德,实际上一肚子坏水,好话说尽,坏事做绝……”蓝孝德倒退了几步,一脸的恼怒说:“你……你……真是冥顽不化的客家猪,怎么好心当作了驴肝肺!快给我绑起来!”一群帮凶立即冲过去,将黄石匠五花大绑,捆了个严严实实。蓝孝德声色俱厉地说:“快把农会的人一一说出来,否则我就杀了你!”黄石匠轻蔑地看了蓝孝德一眼,说:“杀人不过头点地,要我出卖黄龙坳的兄弟,你做梦去吧!”蓝孝德说:“既然你这么想死,我蓝某就成全你。来人,拖出去,崩了!”两个团丁立即冲过去,架住黄石匠往前走。黄石匠大声地叫喊着:“蓝孝德——你等着吧,我在阴间变成厉鬼,也不会饶过你的……”“啪——”枪响了,这位钢铁般的汉子,打了个趔趄,摇晃了几下,山一般的倒在地上。蓝孝德杀了黄石匠,也没捞着什么大油水,见天色已晚,怕夜里遭到黄牯的农军袭击,连忙撤过河去……
正当“罗屠夫”在茶陵大肆杀戮之时,蓝天宇的妻子李竹梅正在产前的阵痛中煎熬。这位出生在南方大都市娇小姐,以前蚂蚁叮一下都要大声叫妈,猛然间出了这么多血,吓得眼一闭晕了过去。林水丰慌了,又是掐人中,又是捏后跟筋,好不容易才把人弄活过来。李竹梅看了一眼林水丰,“哇”地一声哭开了,双手抱在胸前,浑身不住地瑟瑟发抖。林水丰什么话都说尽了,没用,只好俯下身子将脸贴在产妇的脸上,半搂半抱着她,用自己的双手紧紧地攥住她的手。
李竹梅闭着眼睛安安静静地睡了一会,也就只一会,一阵更加剧烈的疼痛猛烈袭来,迫使她腾空而起,将林水丰推倒在地上。她开始在床上翻滚,坐也不是,躺也不是,双手搂着圆鼓鼓的肚子跪在那里,直挺挺地倒了下来。她觉得自己在一点点消失,最后只剩下腹部的一小块——那里有一个小毛猴正用锋利的爪子,一把一把地扯着她的肝,扯着她的肺,一点一点地撕碎着她血淋淋的心……“哎哟——我的妈呀——”她拚命地叫喊着,可那叫喊声很快被那隆隆的枪炮声和七零八落的脚步声吞噬了。
林水丰心急如焚,外面的枪声炒豆子似的爆了起来,间或响起一阵猛烈的爆炸声。她闭着双眼,摇了摇头。她知道,此刻,她的丈夫正在城里带领着农军进行着一场殊死的搏斗。这是一场没有胜算的战争,对方的势力过于强大。她本来想劝劝他,不要做这些无谓的牺牲,可是她没有说。回想这些年的一桩桩变故,一件件往事,仿佛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无论是时局变化,还是个人命运,都是大起大落,大喜大悲。几个月前,她还在女子学校里,教那些大姑娘小媳妇识字唱歌,鼓励她们为了争取幸福勇敢地和丈夫公婆进行毫不留情的斗争。那时节,天是蓝的,水是绿的,太阳是可以搂在怀里凭你亲吻凭你抚摸的。短短几个月,时局竟变成这样……屋外的枪声越来越紧,一声巨大的爆炸在不远处响起,把整个房子震荡得摇晃起来。天色渐渐暗下来,外面的枪炮声依然在响。派去叫接生婆的仆人不知是被流弹打死了,还是害怕躲藏在什么地方根本就没有去?抑或是接生婆看见城里在开仗,顾惜性命而不肯出来履行自己的天职?
床上的产妇终于静了下来,闭着眼睛,好像熟睡了一般。“不能再等啦……”林水丰知道这痛是暂时缓过去了,可是等下会更厉害的,她自己生过孩子,有这方面的体验。她站了起来,到厨房转了一圈,炉子上水开得不能再开了。她封了炉火,又检查了一遍婴儿用的小衣小帽尿布襁袍,点燃油灯,找了把裁衣用的剪刀塞进火苗里烧烤了一阵,消过毒,用一张烘过的干净布包了。刚做完这些,产妇又扯天扯地叫喊起来了。“啊——啊——啊——”李竹梅大声地呐喊着,嘴唇已被牙齿咬破,一股殷红的鲜血蚯蚓似的趴在玉雕般的下颏上,额上脸上半裸着的身子上汗水潸潸,如同从水里打捞出来一般。她喊一句,哭一声,顶得旗袍如小山般隆起的腹部剧烈地颤动着,下身粘糊糊的一滩发出一股腥臭味。“用力,深呼吸——对,就这样,吸气,出气,吸气,出气……”林水丰紧紧地抓住产妇的手腕,一次一次地鼓励她,自己生过两个孩子,那点经验关键时刻还是起了点作用。
李竹梅叉开双腿,极力把自己书写成一个遒劲有力的“大”字,反手牢牢地抓住雕了花纹图案的凉床葫芦棒,每用力作一次深呼吸,凉床就卡巴卡巴作响。终于在一声声的“用劲!用劲!”呐喊声中,生命之门豁然洞开,令人担忧的是露出体外的只是一只婴儿的手。这是生产中最不希望看到的,也是最危险的——这表明胎儿横在命门里,如不极时处理,母子俩就有性命之虞。
天完全黑了,屋子里的油灯发出一圈昏黄的光。城里的枪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四周是一片可快的寂静,只有旁边淀湖的青蛙隔三岔五地鼓噪几声,向这个世界诉说着什么。林水丰的眉额上沁出了豆大的汗珠。她暗暗告诫自己,千万不要慌。可越这样越慌,她俯下身子想将那伸出阴户的小手顶了回去,好几次都没成功。“孩子,你是来人世间看世界的,光伸了一只手有什么用?”她幽默了一下,嘴角露出了一丝不经意的笑靥。“不要急,慢点,再慢点……” 她轻轻地在产妇的下身揉了揉,款款细语地安慰着产妇,也安慰着自己。她没有多少经验,完全是凭着女性的一种本能……忽然间,她的眼前闪现过一片从来没有见过的灵光,一个来自遥远的信息被接通了。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亢奋,像接受了魔术师的催眠术一样。她的手不再是杂乱无序,而是显得很章法,用力也恰到好处,就连世界上最优秀的助产师也莫过如此……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相传,我国古代有熊氏部落有个首领名叫少典,他的妻子名叫女登。”林水丰开始讲故事。她在茶陵生活了十来年,对炎帝神农氏许多传说已经熟烂于心。“女登长得如花似玉,贤慧善良,夫妻俩很恩爱……少典长年率部征战在外,家中事大大小小里里外外全靠女登一个人操持。一天晚上,女登作了个梦,梦见天上的太阳落在怀中,一觉醒来发现非自己怀有身孕……”李竹梅静静地躺在床上,高高隆起的腹部均匀有致地起伏着。她完全沉浸到这美丽的传说里,忘记了疼痛。“女人怀孕,十个月就要解产生育。可女登这回怀了一年零八个月,孩子才生下来。为什么呢?因为她是梦中受孕,是天宫太阳神转世投胎。说来也真巧,这天少典也正好从远处赶了回来。女登很高兴,忍住腹痛给丈夫打水倒茶。少典既没有洗脸,也没有喝茶。他一脸的怒气,看见女登腆着个大肚子,以为女登做了什么对不起自己的事,虎着脸不说话。女登想,丈夫一定长期征战,累了,拧了手巾给丈夫擦脸。少典越想越气,飞起一脚,狠狠地朝女登的肚子上踢去……”“啪——!”一只硕大的老鼠从楼洞里掉了下来,重重地摔在产妇的脸上,跳起来“嗖”地一声跑了。“啊——”李竹梅尖叫一声,吓得晕了过去,紧接着传来了一阵婴儿的啼哭声。
“天哪,谢天谢地,终于生啦……”林水丰擦了把眼泪,抱起婴儿,用那把烤过的剪刀剪断脐带,扎好,再用白纱布捆在婴儿的腹部。然后,倒了一盆温水给婴儿洗澡。“是个小公主,夫人……”她喊了一句。李竹梅慢慢地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是吗……这个小东西太狠心啦,差点要了我的命……”林水丰嫣然一笑,将包好的婴儿放在产妇的身边。李竹梅太累了,摸了下婴儿,眼皮一瞌昏睡过去了。
林水丰来到厨房,打开炉火炖鸡汤。炖好鸡汤,端进房里,李竹梅正好睡了一觉已经醒了。“饿了吧?”林水丰问。李竹梅笑着点了点头。林水丰靠过去,一勺一勺地给她喂饭。李竹梅大口大口地吃着。她看了看林水丰,又瞅了瞅身边的女儿,满脸的幸福。一大盆鸡肉秋风扫落叶般完了,最后只剩下一点汤。她擦了擦嘴唇,不好意思地望着林水丰笑了笑,说:“林姐,你也去吃点吧,看你,都累了一天啦。”林水丰收拾了碗筷,回到厨房,胡乱地扒了几口饭,搬了凳子捱在李竹梅身边坐了下来。李竹梅睡了一会,又吃饱喝足了,精神大振,白白的鸡蛋壳一样的粉脸又透出一抹红晕,玲珑剔透。
“难怪蓝天宇不娶她,这么一个美人坯子……”林水丰暗暗地想。整个晚上,她一宿未睡,脑子里一会儿是和蓝天宇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一会儿是丈夫黄牯血肉模糊躺倒在大街上的惨状……天刚蒙蒙亮,就有人敲门,细细一听,是女佣带着接生婆来了。林水丰开了门,把接生婆迎到产房里。接生婆解开婴儿的襁袍,看了看,涂了点紫药水,给产妇号了一阵脉,翻了翻她的眼皮,说:“没事!”吃了四个荷包蛋,收了礼金,走了。
林水丰问女佣:“昨晚怎么不回?”“昨晚……昨晚命都差点没了……”女佣哭丧着脸说,“我才走到三总桥就被当兵拦住了……他们把我关在一间黑洞洞的屋子里,后来好不容易逃了出来,再也不敢在大街上走……到处是兵,到处是枪炮声……我走也走不了,回又回不来,呆在一条阴沟里过了一夜……”林水丰对女佣说:“难为你啦……回来了就好,你在这照顾太太吧,我出去有点事……”女佣说:“外面太乱了,正在抓人,你出去,危险……”林水丰愣了一下,跑到厨房抓了把锅灰往脸上一抹,把头发撒下来,又用手揉了揉,说了句:“照顾好太太。”冲了出去。
林水丰急急忙忙地在大街上跑着,还没跑几步就看见那里横七竖八躺着一大堆尸体,心咯噔一下沉到了一个黑咕隆咚的洞窟里,头晕晕的,整个身子有点飘的感觉。尽管她不是第一次看见死人,也不是第一次遇上打仗,但亲眼目睹一下子死这么多的人,她还是有点受不了。这些倒在地上的农民,大部分单衣单裤,有的是光着膀子……他们在十几小时前还是妻子们的丈夫,孩子们的父亲,老人们的儿子,可仅仅十几个小时他们就躺在冰冷的地上,再过十几个小时他们就将和青山为伴,把一份永远也无法医治的伤痛烙在自己亲人的心灵深处……林水丰慢慢地停下脚步,一具具尸体查看。
街头上渐渐有了一丝活气,几个扫街的人推了一辆大车正在搬运尸体。一些胆大的居民悄悄地把门窗开了一条缝,脸贴在上面往外看。
林水丰在街上转悠了半天,没找到要找的人。她木在那里,说不上是欣慰还是失望,她已经有点麻木。开始,她每看见一个相识的人,心就咯噔一下,刀剜般地疼痛,后来慢慢地坚强起来。她已经豁出去了,作了最坏的打算。可几乎找遍整个大街,还是没有……她这才缓缓地嘘了口气,心想:“他是练过功夫的人……”正准备退回去,突然,街道上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队荷枪的兵士跑了过来,开始帮助扫街的搬运尸体。
林水丰猛然间觉得有人拉了她一下,她想也没想,就跟着这个人跑,跑进一家布匹店,这才发现这人原来是县府里的协理员商会会长马明谦。马明谦气喘嘘嘘地说:“你怎么还在这里呢……他们正准备大清查,我瞟了眼名册,上面有你的名字……”林水丰说:“你看见黄牯了吗?”马明谦说:“他已经出城了。”“真的……”“嗯,我亲眼所见。黄牯真乃大英雄也,一支快枪,百发百中,弹无虚发。尤其是那身轻功更是世上少见,丈多高的屋檐一纵就飘了过去……”马明谦绘声绘色地说。林水丰还是不相信,追问了一句:“你真的亲眼看见他跑的?”马明谦说:“没错!要不是我亲眼所见,打死我也不敢相信。昨天,我就在城门口的馆子下棋,整个过程我全看见了……最后,十来个罗定的兵围了上来,黄大队长一梭子就搁到四五个。那些兵懵了,全趴在地上。黄大队长纵身一跳,上了房,再一窜就到了城墙上,一个鹞子翻身就跳到城外去了……”林水丰听到丈夫安全脱险了,一行热泪从眼眶挂落下来。她打了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上。“你怎么啦?”马明谦走过来扶了她一把。“没事,可能是昨晚一夜没睡吧……”林水丰摇了摇头,把昨晚李竹梅生孩子的事对马明谦说了。
马明谦感叹不已,仿佛觉得是在听一个天方夜谈式的故事……
蓝天月是随着陆矶和黄皓沿洣水河撤到长沙的,这一路上,风云莫测,杀机四伏。攸县被罗定罗屠夫占了,去长沙攸县又是必经之路,怎么才能虎口脱险,绝处逢生呢?三个人左思右想,都没想出什么好办法,最后还蓝天月想了个主意。她说:“你们两个处理文件吧……我去找我的两个表哥想办法,弄个通行证,借点钱,再看洣江河有没有便船……如果能搭上便船,就安全多了。”陆矶点了点头说:“……也只能这样了……”
蓝天月首先找到她那位在县政府办公的表哥,说明了来意,当即就弄了三张空白通行证,把蓝天月写成县长的家眷,陆矶写成县长的小舅子,黄皓写成县长家的小少爷,还用肥皂刻了县长的私章盖上。接着蓝天月又在她在公路局当科长的表哥那里借了三十元钱,赶紧回到陆矶的住处。陆矶看了看窗外说:“天亮了,咱们这就走,看码头上有没有船……趁早走,等到上午,罗屠夫杀过来,咱们谁也走不了。”
天刚蒙蒙亮,街上冷冷静静,铺门全部紧闭着,没有一个行人。仨人急急地走着,心里都很紧张。不一会便到了码头,江面上起了一层厚厚的雾,隐隐约约听见水声,但看不见水面,前前后后搜索大半天,才发现一只船。陆矶刚准备张嘴叫船,蓝天月拦住了他,说:“我们就这样喊……这船不一定会靠过来。”“那我们该怎么办?”黄皓微微地点了点头,显得一筹莫展。蓝天月娥眉一蹙说:“要是有枪就好了……”黄皓说:“……这时候,到哪里去搞枪呢?”“对!有啦……”蓝天月一击掌,说出了一个好主意,“咱们找几根大木棒,扛在肩上……今天早上的雾这么大,咱们看不清江面,船上的人也看不清咱们。咱们装着端枪的架势,吆喝几声,吓唬吓唬他们,那船老板一定会把船靠过来。”
仨人分头在岸边找寻。蓝天月捡了一块烂船板,黄皓在旁边的菜地里找到了一把丢弃的锄头,陆矶什么也没找着,爬到一丈多高的大柳树上,折了截柳枝,去掉叶子和枝杈……当大家扛着“枪”,走到一起的时候,你望着我,我望着我,摇摇头,不好意地笑了。“对面的船老板,听着,我们是县署衙门的,奉命稽查,请马上把船靠过来!”陆矶对着浓雾中的船大声地吆喝着。“长官,我们是江西过四川贩药材的,是正经生意人!”船老板答道。“正经生意人,就把船靠过来,我们例行公事!”陆矶继续喊话。“你们昨天不是已经检查过了吗……”船老板还在犹豫。“少啰嗦!赶快把船靠过来,不然,我们就要开枪啦!”陆矶嗖地一声,“枪”从肩上缷了下来,横端在手里,摆出一副要开枪的架势。船老板见状,连忙高声地求饶:“长官,千万别开枪,我这就把船靠过来……”蓝天月望了望黄皓和陆矶,三个会心一笑。
不一会,船靠了过来。陆矶率先跳上船,紧接着黄皓也上了船,随后把蓝天月拉了上来,仨人把各自的“枪”都丢到了河里。船老板大呼上当,死活不肯带他们走。蓝天月掏出三张通行证,亮出了三个的“身份”。船老板的妻子读过几年私塾,接过通行证一看,对丈夫说:“我看他们也不容易,要不咱们就做个顺水人情,就捎他们一程吧。”船老板说:“捎上也行,得出力子钱,每人交三块钱大洋吧。”“那没问题。”蓝天月赶紧交钱,把白花花的银元交到老板的手里。
船顺风顺水,午饭时到达攸县,靠了岸,找到一家饭馆吃饭。陆矶把黄皓蓝天月叫到一旁吩咐,三人分三桌坐,去打听消息。蓝天月这桌有个从茶陵驾马车来的绸缎商,他对攸县的同行说:“不得了,我活了大半百,见过不少杀人的,可没见过这么杀人的……洣水河的沙洲都染红了,城墙上到处挂满了尸首……”蓝天月实在听不下去,胡乱扒了几口饭,抽身走出了饭店……陆矶和黄皓见蓝天月出来了,知道一定打听到什么,连忙跟了出来。黄皓问:“打听了什么?”蓝天月心情沉重地说:“罗定的部队上午果然开进了茶陵,开了杀戒……留下的同志肯定凶多吉少……”陆矶说:“这里很危险,我们得赶快离开攸县……这船不能再坐了……”蓝天月说:“我去找船老板说,让他退我们一半力子钱。”黄皓说:“那钱就算了吧,我看还是早点离开这鬼地方好。”蓝天月说:“我不是心痛这几块钱……我们这么冒冒失失地离开,船老板一定会怀疑,我们编个理由,说服他,找他退点力子钱,这样他就不会起疑心……”陆矶说:“天月说得对,我看老板娘对你有好感,你先找她说说。”蓝天月点了点头说:“好的……”
老板娘听说蓝天月他们有事要在攸县耽搁,不能一道乘船去长沙,怪遗憾的,不过还是同意退一半力子钱,但船老板不太乐意,这煮熟肉鸭子还能让它飞了,要把揣进了口袋的银子再掏出来,谁也不爽快,嘴里嘟嘟嚷嚷地说:“早上我不愿意搭,你们偏要上,这会嚷着要退钱……”蓝天月早就看出了这一点,说:“我看这样吧……这事是我们理亏……你大人大量,你就多少象征性地退一点吧……”老板说:“那我就退你们一人一元钱……” “行!”蓝天月收了三块钱银子,回身找到陆矶和黄皓,飞快地离开饭店,出了县城。
三个人在路上走了一阵,提心吊胆,还是觉得水路安全,便又转到洣江河边,顺着河流一边找船,一边往下游赶路。走了一二十里地,方才发现一只破船,也是两夫妇,去长沙进货。黄皓嘀咕了一句:“这么一条破船……”船主瞪了黄皓一眼,认为他不该说不吉利的话,不肯让他们上船。但他的老婆想得这几块钱的外快,说:“在外谁没有个难处,这个忙我帮定了,你们上船吧。”三个顺利地上了船,因为刚才的不愉快得罪了船主,黄皓便主动帮船主划桨,陆矶帮船主一起撑船。蓝天月趁机和船主夫妇聊起了家常,气氛一下融洽了。
傍晚时分,船到达湘潭境内的马加河,突然遇到一阵狂风,船一倾,果真翻到了河里。幸亏是靠着岸边走的,河水又不深,没有人员伤亡。但五个人全都掉到水里,成了落汤鸡。“就怪你,乌鸦嘴,我们走了十多年的水路,从来没出过事……”船主老婆指着黄皓,大声地嚷着。“臭婆娘,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还不赶快把船拖到岸上去,你是想让水把它漂走,是不是?”船主狠狠了瞪了婆娘一眼。大家合力把船拖到岸上,一检查,舱底破了个大洞。“真是倒霉,遇上了你们三个扫帚星……”船主横了三个年轻人一眼,对陆矶说:“你给我打下手,修船,你们两个去捡柴火,不生火把衣服烘干,你们这些娇贵身子,不等到天亮就会生病的……”
不一会,火燃起来了,红红的映亮半边天。在荒郊野岭,有山有水,几个年轻人围着一堆煹火,烘胸烤背,倒很有几分情调。但在这种严峻形势下,谁也没有雅兴来欣赏这美丽的夜景。大家只想早点把船修好,把衣服烘干,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船主把所有的材料都用上了,还没有堵住舱底的窟窿,最后把自己的褂子脱了,塞了进去,还剩下手指头大的缝隙,于是把目光投向了陆矶。陆矶知道船主的意思,看了看身边的蓝天月,犹豫了一会,也开始脱上衣。“慢……”船主叫了一声,他一瞅见这个年轻人排骨一样的腰身,不忍心让他把衣服剥下来修船,“我想想其他办法……”陆矶心里非常清楚,在这里多耽搁一分钟就多一分危险,只有尽快赶到长沙,找到党组织,才会安全一些。于是,果断地将衣服塞给船主,说:“没关系,我的身子是弱一些,不过,现在是夏天,不会有事的……”船主一时也确实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伸手接过陆矶的衣服,把先前堵好的全挖出来,重新团好用凿子一点一点地凿进去。船终于修好了,大家又合力把它推下水,可走了不多远,水便从舱底冒了进来,只好一边走一边不停地往外勺水。河里的风很大,虽然是夏天,但到了后半夜还是有丝丝凉意。陆矶体子弱,平日里就经常生病,这会光着膀子,长时间泡在水里,寒风一吹,果真感冒了,不停地咳嗽。船主歉意地望了他一眼,摇了摇头说:“我说了你不要脱,可你偏要霸蛮……”陆矶笑着说:“没关系,等到了湘潭,再买件衣服穿上就是了……”
第二天上午赶到湘潭时,陆矶完全病倒了,身子滚烫滚烫的,发着高烧。下船后,蓝天月让黄皓守着,自己一个人到街上买了件男人褂子和早点,赶快回到码头。三个人一刻钟也不敢停留,买了去长沙的火轮票,立即赶往长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