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石油大王哈默

在那个“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的年代里,连出一本爱国企业家、世界船王包玉刚的传记,也被认定是冒犯天规,使我费尽心血策划的以海外华人企业家为对象的《创业》丛书梦,被一棍子打碎成一地鸡毛。既然不能出版“华”人企业家之书,那么我的另一套以海外华人科学家为对象的《攀登》丛书,也无疑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因为杨振宁、李政道也姓“华”,料想选题无望获准,下一步该怎么办呢?

当事与愿违、美梦成空的时候,最重要的是自己给自己打气,或是更絃易辙,另辟蹊径,或是寻求时机,继续前进。其实往往在你失去机会时,上天可能会另有安排,让失去的以另外一种方式归来。这就是古人所言:塞翁失马安知非福。

我开始焦心苦虑地思索。蓦地,一个灵感油然而生:既然写海外华人有诸多忌讳,莫如给姓“洋”的名人树碑立传吧。正当我睁大眼睛在物色洋姓名人的时候,接到远在洛杉矶的朋友陈文英一个电话,她说:“老谢,洛杉矶—广州友好协会会长康永华律师一行三人即将去北京访问,此行目的是为哈默九十大寿置办礼物,我把你的电话告诉了他,他抵京后会找你。”

哈默(Armand Hammer)?听到这个中国人民十分熟悉的名字,真令我喜出望外,难道我真有机会走近哈默,走到他的身边吗?西方石油公司董事长哈默是邓小平在1979年初访问美国时与之相识的,在参加德克萨斯州为邓小平举行的一次盛大集会上,当邓小平走过迎候的行列来到哈默面前时,对身边的翻译说:“你用不着给我介绍哈默博士。”然后笑着与哈默握手说:“我们都知道你。你是在苏联需要帮助的时候帮助了列宁的那个人,现在你可要来中国帮助我们呢。”接着又说:“你只要给我一封电报,告诉我你想什么时候来,我可以做出一切必要的安排。”三个月后,哈默如约到北京访问,和中方签订了四项初步协议。以后他又多次访华,在中国投资开采石油并为中美贸易铺路搭桥。

康永华很快到达北京,一见面就告诉我:“这次我们是专门来华为哈默制办寿礼的,目前考虑到的礼物中,一是借一对熊猫去洛杉矶动物园供市民一饱眼福,二是筹办一个中国商品展销会。老谢请你给我们提提还有什么可以做的项目?”

“还有一件很有意义的事可以做,但不知道时间是否来得及。”我故弄玄虚,欲言又止,试着吊吊朋友的胃口。

“哈默的生日是明年5月21日,现在还有大半年时间,你有什么想法?”康永华果真急于想知道我的建议。

“对于哈默九十大寿来说,最好的贺礼是将他充满传奇的一生经历记叙下来。”我还是没有直接说出心中的话。

“你的意思是给哈默出一部传记?这是个好主意,但交给谁来出呢?”康永华顿时醒悟,表现出强烈兴趣。

“当然由我来出了,我所在的中国经济出版社,以其背景和档次给哈默出书,完全不降低他的身份。”我终于向康永华揭开了谜底。

“那就太好了!我回洛杉矶后立即向西方石油公司总部报告,请他们驻北京的公司与你联系,具体事项你就直接和他们洽谈。”康永华显得很高兴,因为他对他们原先想置办的礼物能否成功心中无数,而我提出的建议却是切实可行并且具有深远意义。

西方石油中国公司总经理、驻京总代表李迪俊很快给我来了电话,我兴冲冲地跑到建国门外(中信)国际大厦与他见面,希望听到来自美国的好消息。然而没想到李迪俊一见面就向我泼了一盆冷水:“老谢,美国总部已经把你的意向对我作了转达,但是我要告诉你,三联书店早在1983年就翻译出版了一本《超越生命——哈默博士传》,那本书是胡耀邦公子刘胡安排的,你知道吗?”

“我听说了。但那本书写得时间较早,特别是没有记叙哈默的对华投资以及他和中国人民的友好感情。在哈默九十大寿之际,为他出一本新的传记不仅值得,而且必要。”我为自己的选题据理力争。

“出一本新书倒也未尝不可,但现在的问题是要找人来写,怎么也来不及了。再说采访哈默本人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李迪俊提出的新问题倒真的难倒了我,我的心一沉,看来希望已经变成泡影。

沉默片刻后,李迪俊突然说:“我倒有个新想法:哈默不久前在美国出版了一本自传,不妨把他那本书翻译成中文不就省事多了。”

“那就太好了!李先生手头有这本书吗?”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令我的眼睛一亮。

“书不难找,但有一点,哈默的书都是交三联书店出版的,我们可以将版权授于你们两家出版社,由你们联合出版,你看行不行?”李迪俊又给我出了一个新难题。

“两个单位一起出一本书,彼此的交流沟通实在太困难,似乎也没有过先例。”我苦笑着对李迪俊说。

“这样吧,我把这本书交给你们两家出版社。究竟由哪一家出,怎么出,请你们自己协商解决。”聪明的李迪俊不想给自己平添麻烦。

幸好,我与三联书店总经理沈昌文曾有过一面之交。当他在认真地倾听了我叙述的事情原委后,未加考虑就作了大方的表态:“老谢,你是出版业的新兵,为支持你的工作,给你一个做贡献的机会,这本书就由你们一家做吧,我们退出竞争。”经济出版社遂轻松地取得了《哈默自传》中文版的版权。由于邓小平称誉哈默是“勇敢的人”,因此我建议将中文版书名改为《勇敢的人——哈默自传》,李迪俊也同意这一书名,但提出应将“哈默自传”改为“哈默传”,否则就显得哈默太不自谦了。

几经洽谈协商,选题最终敲定,下一步急需开展的工作,就是将《哈默自传》这本厚厚的英文书在两个月内翻译为中文。哈默是一位精通百业的“经营之神”,涉足于艺术、外交等多个领域,要承担其自传的译者也应当是具有多方面知识的英语学者。为此我将这一重任托付给了我的师友、北京语言学院英语系主任吕炳洪教授,吕炳洪也的确不负我望,很快就联络和动员了在京几所大学的六位英语教授(其中多为英语系主任)参与,他们不分昼夜地加班加点工作,不到两个月就完成了全书的翻译、校对。

在讨论图书封面、封底的设计时,编辑们见仁见智、莫衷一是,而我的意见是,既然哈默是一位著名的艺术品收藏家,因此封面最好选用一张站在高山上远瞩的哈默油画像。在得到一致赞同后,我去中央美术学院寻访结识不久的年轻教师、油画家李迪,请他为本书作封面(封底)画。听说为慧眼识英雄捧出了陈逸飞油画作品的哈默作画,李迪欣然允诺。哈默得悉自传中文版即将出版的消息后,特来函将此书中文版翻译权和在中国的出版权赠予经济出版社,并专门为中文版写了序言。与此同时,我又分别请哈默老朋友、煤炭部部长(原冶金部长)高扬文和西方石油公司总部副总裁陈立家、北京公司总经理李迪俊写了前言和后记。

1988年4月,应国家主席杨尚昆邀请,哈默再度来到北京,杨尚昆践约要为他在北京祝贺九十大寿。随他来京的陈立家一到北京,就嘱李迪俊给我来电询问:“老谢,哈默的书出来了没有?”“快出来了,大概就是这几天。”“能不能催一下印刷厂,先抢印五百本。哈默来北京了,杨主席要给他祝寿,我们需要给嘉宾分送礼品,现在找不到合适的礼品,他的自传是最好的选择。”“好,我马上和印厂联系。”放下话筒,我立即与承担印刷的百花印刷厂厂长转达了李迪俊的话,对方十分配合,表示一定在寿宴前赶印出五百本。在杨尚昆举行寿宴的前一天,印厂如约将书送到李迪俊手上,李迪俊来电连连向我表示感谢。

祝寿活动在长城饭店举行,我也应邀出席了,特来参加活动的陈文英将我拉到她的身边入座。寿宴开始后,杨尚昆在发表了热情洋溢的祝寿词并向身旁的哈默敬酒后,就缓步走下主席台,径直走到陈文英前面与她干杯,随后又和我碰杯。国家主席的这一突然举动,令所有与会者都深感惊奇。其实人们并不清楚,1987年杨尚昆访美到达洛杉矶时,美方并没有准备以国家元首规格予以接待,正是陈文英等人的据理力争,改变了美方的态度和做法。杨尚昆特向陈文英致意,而与她坐在一起的我也沾了光。寿宴结束后,每位嘉宾都如获珍宝地带走了一本《勇敢的人——哈默传》,当晚,哈默又进中南海,将这本书赠送给了副总理李鹏和政协主席邓颖超。

哈默出生于1898年5月21日,西方石油公司将在他生日那天,在洛杉矶和其他地方举办盛大祝寿典礼,因此在北京的寿宴是提前进行的。了解到这一情况后,我不禁萌生了一个新想法:能否组织一个由中央电视台和我们出版社组成的联合采访团,赴美参加祝寿活动并摄制一部哈默传的电视纪录片?我的想法得到社长齐向武的完全支持,但我却被中央电视台台长王枫驳回,他对我说:“中央台从未拍摄和播映过任何外国企业家的传记片。”“难道不能破例吗?要知道哈默不是一般的外国企业家,而是一位帮助过苏联见过列宁的'红色资本家’,又是小平同志亲自邀请来帮助中国并已取得成效的国际友人!”王枫是一位有思想、有远见又有丰富实践经验的影视行业领导,他很快被我说服了,不仅同意派出五名摄制人员参加采访团,而且许诺在中央台播出纪录片。

八人团已经落实,出版社除我外再另派两人参加采访团,而齐向武自己为避嫌婉拒了这一好机会。然而费用问题并没有解决,需我向哈默伸手去要。于是我又找到李迪俊,向他谈了我的意图,岂料他竟不假思索地一口拒绝,笑着说:“哈默是从来不需要任何人为他做广告宣传的,你们也完全没有必要给他拍摄纪录片。”

“但是在长期封闭的中国,哈默的名字远非尽人皆知,更何况中央电视台从未给任何一位外国企业家拍摄和播映过纪录片,这次是经过特批破例获准的机会啊!”我反驳道。

“如果哈默同意你们采访,赴美的经费由谁负责?”李迪俊的态度似乎有所松动了。

“李先生应当了解中国的财务制度,这笔费用自然要由你们来出了。”我坦率地表明了我的要求。

“老谢,你真有点得寸进尺,同意你们去采访还要西方石油公司出钱,这事恐怕有点难了!”李迪俊摇头说。

“李先生,这对双方来说,都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想你最好向总部汇报一下,同意当然好,不同意也没有办法,这么好的一个计划也只能成为水底捞月了。”我说。

“好,我先向总部报告,希望你有好运!”见我的态度执着而又诚恳,李迪俊也就顺水推舟,乐得做个人情。接着他又问我,“你们这个团有多少人?”

“中央台五位,出版社三位,共八人。”看到他变得认真起来,我觉得有望了。

“人数不算少,八个人的全部费用大约需要五万美元。好吧,老谢,你就等着我的回音吧!”

几天后,我得到了李迪俊的答复:总部同意了!于是一个八人采访团在哈默寿诞前夕赶到了洛杉矶,而我代表李迪为哈默带去了一份特殊的寿礼——《勇敢的人——哈默传》封面的油画原作。

《哈默传》的成功出版,为哈默祝寿活动锦上添花,中央电视台拍摄的纪录片《哈默传》,受到西方石油公司高层好评。随后李迪俊遇到了两大难题:一是哈默私人专机不准降落北京机场,二是他们投资的山西平朔露天煤矿生产的煤不能在中国大陆销售,他请我予以帮忙。恰好我认识中国民航局和煤炭部的领导,使问题的解决得到一定的促进。多次交道,使我与李迪俊成了好朋友。他特邀我作为唯一的中国朋友,参加美国著名企业中国公司(华人)负责人的周三午餐会,而且许诺在参与海南开发中与我和出版社有更大和更实际的合作。直到今天,我们还保持着联系和来往。

《勇敢的人——哈默传》出版以后,在社会上引起热烈反响,第一版印发的五万本图书很快销售一空。社会、经济效益双丰收是出版社追求的目标,《哈默传》的完美收官使我又“故态复萌”,开始策划新一套“创业”丛书,不过这一次汲取了以前的教训,选题对象不再考虑“华人”资本家,而是放眼于与我友好的国际企业家。

首先跃入我脑际的一个人选就是被誉为“钢铁帝王”的日本钢铁业创始人稻山嘉宽,他在日本刚出版了一部自传《谁知我心》。如何才能联系上稻山嘉宽?谁来翻译这部作品?我想到一位理想人选孙晓燕,她不仅是日文科班出身,更是中日友好协会副会长孙平化的女儿,足以有渠道联系上稻山嘉宽。不出所望,孙晓燕一口答应,而且很快就交出了译文。稻山嘉宽毕竟不是哈默,在中国的知名度没有那么高,何况图书也显得较单薄,《谁知我心》出版发行后并未在读者中引起太大反响。在这本书悄悄收场之后,我雄心勃勃的新“创业”计划,也因选择对象太难而不得不打退堂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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