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选自《广州传》 作者:叶曙明
明朝立国,天下归一。一些人以为,汉人重新坐上龙椅, 一切将恢复旧观,再续宋朝的繁华梦。但朝廷立即实行海禁,除市舶司垄断的“朝贡贸易”外,民间一切正常的海市,都在禁绝之列,甚至禁止民众出海。举凡马、牛、军需、铁货、铜钱、段匹、绸、绢、绵等,都是禁止出境的;凡下海者,杖一百,货物入官,其中两成奖给举报者;民间不仅禁与洋人贸易,甚至禁止使用和囤积洋货,包括祭祀也不准烧洋香,必须用土产的松柏枫桃诸香代替。违者以犯罪论之。从市舶司的存废,可以看出,朝廷对海外贸易,举棋不定。洪武初年在太仓黄渡设市舶提举司,洪武三年(1370)撤销;不久又在广州、宁波、泉州设市舶司,洪武七年(1374)又撤销;永乐元年(1403)恢复广州、宁波、泉州市舶司;嘉靖元年(1522)又撤销宁波、泉州两个市舶司,但第二年又恢复市舶司;嘉靖二十七年(1548)又裁撤,嘉靖三十九年(1560)又恢复。如此反反复复,反映出大明朝廷对海洋的恐惧感,始终未能释然。
泉州市舶司遗址
不过,大明也并非完全封闭,多少还表现出想与世界交往的愿望。《明史》记载,欧洲商人捏古伦(据推测,可能是英文名字Nicholas的译音)因战乱滞留在中国,无法返回家乡。朱元璋得知后,让官员想办法把他送走,并写了一封诏书,命其带回欧洲,交给“拂菻”(东罗马帝国)国王。诏书大意说,他推翻大元,建立大明,已经四年了,当初“凡四夷诸邦,皆遣官告谕, 惟尔拂菻,隔越西海,未及报知”,中国既改朝换代,“不可不使天下知朕平定四海之意”,所以由捏古伦赍诏往谕。朱元璋还是有基本的国际关系概念,政权更迭,不忘照会通商各国。他还不断派人出访,与安南、日本、占城、爪哇、西洋诸国建立关系。朱棣登基后,也多次派使节出访安南、暹罗、爪哇、琉球、日本、苏门答腊、占城诸国。既然明代的统治者愿意与海外交往,那么,是什么阻碍了它,使它成为有史以来海禁时间最长的朝代呢?朝廷给出的理由是为了守护海防,明代倭寇海贼的猖獗,剽劫行旅,攻击官军, 对沿海安全,构成重大威胁。
所谓“守者一点,攻者千里”,海盗神出鬼没,防不胜防,朝廷只好采取“斩脚趾避沙虫”的办法,实行全面海禁,二桅以上的船只,禁止出海,凡私下与海外互市、贩卖番货者,一律施以重罚。14、15世纪,对中国来说,本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英国与法国打响了百年战争;美洲的玛雅文明开始衰落;东罗马帝国被奥斯曼土耳其帝国消灭,中世纪结束,欧洲内部纷争四起,战乱频仍,整个西方世界,处于重新洗牌、分化整合的时期。
中国这时的经济实力与技术实力,足以执世界航海业的牛耳,若能乘时而起,何愁不能雄视天下?但这时朝廷却颁布了一项愚蠢的规定:所有民船一律改为平头船,使之不能航行远洋。直到永乐元年(1403),朝廷小心翼翼地恢复了广州、泉州和宁波三个市舶司,管理“四夷朝贡”的海外贸易。三省市舶各有分工,广州市舶司主要管理来自暹罗、占城和西洋的“贡船”。市舶司虽然归地方官府官辖,但朝廷不放心,另外又委派市舶太监,设立“市舶中官公馆”,提督市舶。广州市舶司设在归德门外,市舶公馆设在城南江边,后迁到仙湖街。这种双重管辖的体制,造成互相扯皮、掣肘。市舶太监有皇帝授予“专敕行事”的权力,等同钦差大臣,谁也制约不了他,于是各种无法无天的事都做出来了。永乐三年(1405),朝廷做了两件与海洋有关的事情:首次派郑和下西洋和在广州设立怀远驿。郑和是内官监太监,从永乐三年(1405)至宣德八年(1433),先后七次,率领庞大的船队下西洋。内官监是宫中十二监之一,地位相当高,仅次于司礼监,掌木作、石作、瓦作、搭材作、土作、东作、西作、油漆作、婚礼作、火药作(即宫中“十作”)及米盐库、营造库、皇坛库等,连营造宫殿皇陵,都归内官监管。
郑和下西洋,是朝廷第一次越出东洋范围,对未知海域进行官方“探险”,动用海船数量之多,航海技术之先进,开拓航线之广远,在世界上几可独占鳌头。明代的造船技术,值得留下不朽的一笔。郑和下西洋的船队中,有五桅战船、六桅座船、七桅粮船、八桅马船、九桅宝船,船体巨大,既稳且快。几十年后的哥伦布船队,乃至一百多年后的麦哲伦船队,与郑和船队相比, 亦属小巫见大巫。郑和首度出航时,带了大量的瓷器、丝绸、金银、铜铁、布匹等宝物,代表皇帝“赏赍”西洋各国。但这不是开辟贸易之旅,而是朝廷宣示国威。后世有人反对此说,认为郑和下西洋根本目的,还是为了开辟贸易。但这种不计成本、极尽铺张的“贸易”,最终也只能是赔尽老本,把原来就不丰厚的国库,消耗得见了底。结果,七下西洋之后,便难以为继了。官僚们为了阻止这种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工程,在郑和死后,立即解散船队,烧掉了他留下的航海资料。当时,广州已开辟了经菲律宾到美洲和经印度西海岸到欧洲的航线。官府兴建怀远驿,是为了接待各国贡使,类似宋朝的海山楼,由市舶司管理。其接待对象只限贡使和随行人员,不像海山楼连国内的船商、水手都接待。仅从这一细节,宋、明两朝的襟怀,已立见高下。驿馆的选址,既不能离城太近,也不能太远。太近怕洋人窥探城内,太远又不利缴税通关;附近不能太热闹,怕中国人与洋人接触太多,也不能太荒凉,还要照顾到洋人日常生活。明代广州的珠江岸线,已南移至大观河、桨栏路、冼基一带,西关人口越来越多,介乎城乡之间,生活还算方便,基本符合所有要求。最后,选中了在蚬子埗(今十八甫怀远驿街) 兴建怀远驿。这年清明前后,蚬子埗的码头热闹起来了,一船船的石料、木料,排着队等候卸货。大批从事建筑业的木匠、石匠、泥瓦匠和劳工,从四面八方集合到蚬子埗。有些匠人的祖先参与过宋代建三城的工程,因为工匠的职业是世袭的,一代为工匠,代代为工匠。他们的社会地位虽然不高,但谁也不敢得罪他们,因为怕他们盖房子时,做点什么手脚,害得房主后患无穷。官府督其工役,择黄道吉日,以三牲果酒之仪,拜过土地, 各项匠人,不下数百,纷纷起造。工程持续了一年多,从春天到秋天,从冬天到夏天,工地上热火朝天,挑砖担泥,夯土平基, 定磉扇架,砌墙竖柱,打夯的号子声,凿木的叮当声,工匠的吆喝声,从早到晚,喧哗嘈杂。每次的上梁拜神仪式,都吸引众多民众围观,只见明香五炷,祭酒三奠,三跪九叩,祈求三界四府、十方贤圣、诸天星斗、十二宫神、五方地主等各路神仙,大布恩光,永灭灾殃。在震耳欲聋的炮仗声中,锣鸣鼓响,大梁徐徐升起安放。看热闹的人群,兴奋得好像自家盖房一样。
广州怀远驿
到第二年八月,一百二十间房子,便停停当当,排列在河边了,牌坊楼阙,参差错落,规模宏整壮观。这是一组标志性建筑,唤醒了人们对昔日繁华的记忆。当怀远驿迎来第一批客人时,人们喜笑颜开,深信只要朝廷不再禁锢民间,放开市场让广州人去经营,宋朝时西澳码头商贾云集、货如轮转的场面,很快就会重现。然而,让人掉下巴的是,明朝的海禁,比蒙古人统治时还要严厉,时间也要长得多。有明一代,倭寇海盗的困扰,始终未能彻底解决。嘉靖元年(1522),由于发生日本两批贡使团互相厮杀的“争贡之役”,朝廷关闭了福建、浙江两个市舶司,留下广州市舶司,作为中国海上丝路的唯一通道,只许那些交往已久, 互相熟悉的朝贡国前来贸易,对非朝贡国则拒之门外。即使对朝贡贸易,也有严格限制,必须领有凭证的贡船,才准入港。这种凭证叫“勘合”,由礼部发出,每个朝贡国只限两百道。勘合之外,还有号簿的限制,每国限四扇号簿,分配给这个国家的不同地区。第一批领得勘合的有暹罗、占城、爪哇、真腊、满剌加、苏门答腊等国。勘合上详细列明朝贡国的国主、使臣姓名、年月、方物等, 入港时交市舶司严格核对;对贡期也有限制,如暹罗一年一贡, 或一年两贡,占城一年一贡;对于贡使人数、贡船数目、船上携带的兵器各类与数量,乃至从哪条水道进广州,都有严格规定:朝贡使团通常在一百人到一百五十人左右;所有贡船到广州前, 必须以琼州为第一站,官府派人上船“辅护”,然后再进入珠江口。违反这些规定的,可视作寇盗。朝廷购买舶货,不叫“买卖”,而叫“赏赍”,比如暹罗进贡了象牙、犀角,朝廷就赏赍丝绸、瓷器等。黄佐的《广东通志》记载:与东洋贸易,多用丝织品作为赏赍,“西洋交易,多用广货,回易胡椒”。朝廷就是不肯摆出平等交易的姿态,一定要让外商觉得,允许朝贡贸易,是朝廷的旷古隆恩。
【内容简介】
《广州传》以丰富详实的史料、通俗明快的语言,娓娓讲述了广州这座城市从新石器时代到1949年间,从“化外之地”变成外贸重镇、几经毁灭又重获繁荣的跌宕历史。
全书以朝代为划分,四条线索穿插书写。一是城市形态的变化,比如广州这座城是怎样从无到有,它的城池、建筑、街道是怎样建起来的。二是生活形态,尤其是衣、食、住、行、玩的变化,以及民间的各种习俗、节庆。三是经济形态的变化:广州是靠什么发起来的?不是靠工业、农业,而是靠商业,尤其是对外贸易。广州是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之一,在全国乃至全世界的外贸史上,都占据着重要的地位。四是文化形态的变化,包括广州的文化、教育、宗教、民间艺术与工艺等。
【作者简介】
叶曙明,广东作家,近代史研究者,颇具代表性的广东历史文化专家,有“广东文化的代言人”之称。1980年起开始写作,并从事图书编辑出版工作,曾任职于花城出版社、广东省出版总公司、广东潇洒杂志社、广东教育出版社。有著作《草莽中国》《军阀》《重返五四现场》《百年激荡:20世纪广东实录》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