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茶楼兴起,佛山人居功至伟

【抱朴文化】

本文摘自《岭南饮食文化》 作者:周松芳

周松芳,文学博士,专栏作家,中山大学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兼职研究员。

《岭南饮食文化》一书既从历史事实出发也从文化发展角度着眼,对岭南的饮食文化进行甄辨、梳理,具有很强的可读性,同时具有极大的价值和意义。抱朴文化近期的美食连载系列均选自该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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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饮食昌盛源自贸易扩大

饮食业的根基,在于市场。

广州的饮食娱乐中心,早期在濠畔街,后在西关一带及其江面上,无不逐市场而行;这些地方,都属于广州城边上。随着城市的扩张和贸易的扩大,邻近广州的佛山,因处于中原至广州的水陆要冲上,从明永乐年间开始,不仅“番舶始集,诸货宝南北巨输,此佛山为枢纽,商务益盛”,“四方商贾之至粤者,率以是为归”,成为与北京、苏州、汉口并称的“天下四大聚”之一。
佛山因缘际会成为商品集散、交易和生产的中心,如康熙年间吴震方《岭南杂记》所述:“烟火万家,百货骈集,会城(广州)而不及一也”;民初徐珂的《清稗类钞》也有记述说:“(佛山)商贾丛集,阛阓殷厚,冲天招牌,较京师尤大,万家灯火,百货充盈,省垣尤不及也。”又成为与汉口镇、朱仙镇、景德镇并列的“四大名镇”之一。同时,也是与广州、陈村、石龙并称的“省佛陈龙”广东四大名镇之一,饮食繁盛,自不待言。

但是,随着五口通商导致贸易中心的北移,广东的工商贸易受到很大冲击,虽广州未见得有多少衰落,但佛山、顺德所受的影响相对要大一些。

在这种渐衰的情形下,广州的中心地位反倒相对突出起来;工商产业渐衰挤出的资本,也开始到作为中心的广州寻找出路,最典型的就是广州茶楼的兴起——佛山的资本进来了!
老行尊冯明泉先生说,咸丰同治年间,广州人虽重饮茶,但商业性的高档茶楼并不多见,多是砖木结构规模不大的茶楼,因此不称楼而称居,例如第二甫的第珍居、第三甫的永安居、第五甫的五柳居等,所以此后好长一段时间广州人口头上仍称茶楼为茶居;连带影响到上海开埠后早期粤人开办的茶楼,也缘广州兴起之途,是由饼饵店发展而来的茶居;六大茶居之利男居、上林春、群芳居、同安居、怡珍居、竹生居等,皆是饼店起家。
待到光绪前后,因上海开埠及交通变迁,佛山商业地位衰落,佛山七堡的商业资本便大举流向广州,投入兴建一批三层高的轩敞茶楼,才名副其实地进入茶楼时代。
“有钱楼上楼,无钱地下痞(茶居)”也成为一时之谚。光绪中叶以后茶居已陆续发展为茶楼。民国以后很少见有茶居招牌了。但广州人至今仍有在口头上称茶楼为茶居的,最著名的即有陶陶居——传统不是那么容易被“势利”所改变的!
而酒楼的黄金时代,也正要等到茶楼的高潮渐歇之后,才到来的。四大酒楼的主人谭杰南,正是做茶楼出身的。
02
早期茶居简单粗糙味却不差

早期广州的茶楼,颇多大众化的“二厘馆”,因其一律每件二厘银子,主要供给那些贩夫走卒食用。铺子是平房,里面摆满了桌子椅子,陈设零乱,地方污浊,装潢更不必提。“二厘馆”最大的特点,就是把厨房设在门口,以为招徕工具。

二厘馆

经过这种铺子,门口总是乌烟瘴气,一股儿的油臭味,里面是模糊的人影骚动和凌乱嘈杂的人声。招牌是小小的一块,多是黑底金字或黑底红字,随便挂在一个当中的地方,不是给煤烟弄坏了,就是挂得太高,很难使人看得清楚。
好在到这里来的人都是一定的,附近的工人,或是每日必经的顾客,他们不必费心找,这种店卖的东西特别便宜,多以包饺、烧卖、粉面及油器为主,只论多、大;精粗美恶,一概不管。
尽管如此,“味儿却不能差,广东人就有这一种本领,顶能辨别食物的味道儿”。因此,这些茶楼,利润率不高,特别是在宣统年间(1909—1911),一般食品毛利只有20%,如民初太平南路大同茶楼的对联所示“大包不容易卖,大钱不容易捞,针鼻铁生涯,只望从微削;同子来饮者多,同父来饮者少,檐前水点滴,何曾见倒流”,但薄利多销,也能兴旺,以至发达!
至于为什么广州茶楼酒肆的发达有待佛帮入广,那是因为广州早期的茶居简单粗糙,酒肆亦然。而之所以如此,乃在于当时酒楼绝大部分业务是“上门到会”,所以店内就简单粗糙了;颇负时誉的冠珍酒楼,总投资也只需400多两白银。
现在上点年纪的人还时常挂在口上的所谓“吃九大簋”,也就是这种上门到会的产物——菜做好后,盛在锡窝也即是也簋里,送到客人的府上;九簋,就算很丰盛了!
03
两代茶楼王创办莲香楼
而后来佛帮兴办的茶楼,投资往往较大,动辄四五十万。房子最少得有两层,而三层、四层是很多的;很讲究门面装饰,单这一项,每就花上好几千两银子,装潢以耀目为主,花饰多为龙、凤、山水人物等,颜色用“朱红”“金黄”“翠绿”几种。其次是注意家私。家私的材料必须是广东特产的“酸枝”木,据说这种木是冬暖夏凉的,而且地方要通爽、光亮,比较整洁。
一进门,迎头就是一块顶大的招牌,由名书家题上“××楼”三个大字,两边挂红,好不惹眼。进门是一间大堂,顶大顶大的,左边柜台,右边一把大扶梯,足够四个人并肩齐走。普通楼下不卖座,二楼茶价最低,三楼较高,四楼更高,一句话,楼愈高则茶价愈贵。而每层楼又有前座后座之别,大抵前座近马路,可以看人来人往,后座少了一面窗,所以价钱也便宜,但卖的点心食物,却是一律价钱,不分彼此。
佛帮对于广州饮食文化的发展,居功至伟,传承至今的主要茶楼老字号,绝大多数也都是他们所创或所兴。
其中两个主要人物谭新义与谭晴波,乃是名副其实的两代茶楼王。佛帮茶楼好用如字号,以“如”字意头好,最多时竟有十余家,如:东如、西如、南如、太如、惠如、多如、三如、五如、九如、天如、瑞如、福如、宝如。其中西如、东如、南如、五如、三如、太如、惠如皆是谭新义创办或参与创办,此外,他旗下还有珍、和心、襟江(澄江)、莲香楼,真是名副其实茶楼王。
1908年,已经拥有西如茶楼、惠如楼、太如楼等数家茶楼的谭新义,为谋求更大发展,与谭晴波等人一下就募集到12420两,一举收购主要经营松糕、煎堆、大发、红包、响糖等敬神及婚嫁回礼食品的连香茶果铺,又购得相连房地产350余平方米,全部拆平改建成莲香楼。“莲味清香,镇日评茶天不暑;香风遥递,谁家炊饼月方圆”。莲香楼的招牌遂屹立至今。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谭新义逝世后,同乡谭晴波继起成为第二代茶楼王;他超越谭新义之处,是把莲香楼开到香港、九龙,后又将新购的金华、宝如茶楼改为大元楼,再在太平南十三行口新开大元,从而进入“元字号”的茶楼王时代。而在他的带动之下,后来不少老板,如谭伯、招桂庭、谭许、江进、杨端、简义、招立卿、冯海潮、冯荫庭、何高、招伟南等,均同时在省港两地开设三四家茶楼,足资记忆。
04
广州茶客要“茶,上茶,上好茶”
后来,随着酒楼业的兴起,茶楼业与酒楼业逐渐合流,或融于酒楼业。然而,就在这种大势下,在抗战军兴以后到新中国成立前夕,广州还崛起江能和区祺两位后起之秀,从酒楼的重围中,开辟出一片茶楼新天地。
江能开设了富国、南昌、海天、泉珍、擎天、富华等六七家较大的茶楼,区祺开设了明星、明珍、维新、瑞如(后期)、金山等茶楼。江能竟然还敢逆潮流而动,把长堤较大型的南昌酒楼改为茶楼。
这种“逆”,其实是一种回归。在以酒家为尚的年代,像竞争激烈的长堤一带,一景、公园、大三元等均采用免收茶价手法以招徕顾客,当然茶的质量越来越不重要了;江能则着力在茶上做文章,反而独树一帜,到最后差不多也是独擅胜场。
其实,广州的茶楼,一度还是比较讲究用茶的。毕竟广州无论在一口通商或五口通商时期,主要出口货物,除了丝,就是茶,因此带动广州茶楼的讲究用茶。比如对普洱茶的贮存是十分讲究的,因为这种茶越陈越好。
茶楼就认为存这种茶好过把钱存入银行,因为靓茶可以招徕茶客,因此,巧心、太如、莲香等老字号茶楼,存贮普洱之多,一般可供用六七年。具体到用水、泡茶,一度也非常讲究;当然最讲究的要数工夫茶了。
在茶饮方面做得最出名的,最后还是佛山七堡人,另一个茶楼王,同时也将成为新一代酒楼王的谭杰南。1920年,他们兄弟与其亲戚陈伯绮联手募资收购创始于1893年的葡萄居后,改名陶陶居。
与众不同的是,这陈伯绮乃清末大儒南海朱九江的再传弟子,饱读诗书,能够拉上江孔殷等以资顾问。这江太史,向来就深具广告效应。比如与成珠茶楼位于同一条马路的三如茶楼,每逢中秋便精心制作一个八层的巨型花蛋糕,摆在酒家大堂上,上书“江孔殷买下”(其实是送给他的),引得众人围观选购。
其营销手法也别具一格。如店以设头奖二十大洋为店“陶陶”悬征鹤顶格联,引得不少骚人墨客珠玉纷投,“陶潜善饮,易牙善烹,饮烹有度;陶侃惜分,夏禹惜寸,分寸无遗”一联至今脍炙人口;现在悬挂三楼之联,“饮烹有度”句改为“恰相逢作座中君子”,“分寸无遗”句改为“最可惜是杯里光阴”,可谓更上层楼。
另类文人气很重的对联如:“陶陶乐。弄月读书空自若,却笑倚帘吟似鹤。为君歌,为君酌。君不见古来圣贤皆寂寞。陶陶居。临风把盏更何如,岂须弹铗叹无鱼。进君酒,停君车。君不见胸中块垒尽消除。”竟也颇为人引重,老书法家秦咢生八十三岁时还被邀请重书于柱。此外,还特辟一“霜华小苑”,供文化豪绅江孔殷“雅集”;投桃报李,每届中秋,必帮拟一篇四六骈体月饼广告以资招徕。
这种客人,这种氛围,自然是要“茶,上茶,上好茶”的。他们为了“上好茶”,除了上好的茶叶,还设法取用上好的水,别出心裁地每天用人力“大板车”到当时尚是荒郊的三元里接载白云山九龙泉水;拉入市区后,分装入漆写着“陶陶居”“九龙泉水”的红木桶,数十人用红扁担列队肩挑,招摇过市。“陶陶烹茶,瓦鼎陶炉,文火红炭,别饶风味”的陶陶居茶风,至今为人传诵。
鲁迅先生1927年任教中山大学时,也曾慕名前往:“(3月)18日,雨。午后,同季市(许寿裳)、广平往陶陶居品茗。”茶好价高,两倍甚至三倍于他处,仍然座客常满。
05
叹茶是种艺术和文化
以陶陶居为代表的茶楼对于茶饮本身的追求,与广州人的饮食心态相得益彰,体现在一个“叹”字——叹早茶;这也尤其让外人“叹服”。
如招勉之先生的《广州的抽喝吃》则把叹茶视为广州人的一种生活艺术或艺术生活:“这叹字在广州人用起来是有闲的欣赏,一碗茶喝个把钟头谓之'叹茶’。”再具体展开这种叹的艺术的讨论。
先从洗杯说起:“此虽穷乡僻壤的广州内陆,亦多知之。无论茶馆里的陈设及用品是怎样地清洁或污秽,照例茶客要洗一洗茶杯,不洗固然也没有什么稀奇和大不了,不过有时会给人惊讶到你的火速的举动,太急进了一些,并不曾受过艺术的洗练罢了。成了例的,伙计冲茶之外,另给你一杯白开水,就是这样的用处,倘没有,可以立刻问他们要来,好让他们知道你是内行或艺术家。”
洗完杯,开始叹茶,叹点心,“无论吃大菜或点心,多侧重于滋味,却不在乎食前方丈般的数量和风卷残云般速度也”,“吃喝的态度既要如是其优游安定”,岂不艺术?由此,作者总结道:“品茗,原是古雅的喝茶的变名,比饮茶又要美化一些了,像咱们广州般的品法,这茗大约不至于虚负了!广州人的风味真是雅致!”这种雅致,使他离开了广州,多年以后,“春意早已阑珊了,想起南方的景况,也还是一样地安闲,不禁神往了。现在计起,倒数到从前,总算南海之滨是幸福的地方啊!”
黄诏年的《从广州茶点谈到看老婆》也直言盛称这就是“广东人爱艺术的天性”,是要伟大的周作人才能配得上的一种生活的艺术:“我想我这种地方,如果请岂明先生去,定能胜任而愉快的,我则太无'生活的艺术’了。”
而为了适应这种生活的艺术,是大酒家也要放下架子的:“说到吃,乡下人也晓得省城有个四大酒家,见着熟朋友开口第一句话便问'请饮茶吗’?长堤有个大三元酒家,小孩也晓得大三元饮茶是物美价廉而且富于阔绰意味的。”
这在民国时期如此,今天亦然。现在很多五星级酒店和高档餐厅,吃饭可能嫌贵,但喝茶,却着实可“叹”;许多高档酒店餐厅都开早茶,而且还可以直落至下午两点,而且总是要排队等号。
广东人好叹茶,是走到哪里都改不了的,许多广东人尤其是潮汕人,连出差都要携上茶叶茶具,一安顿好,即开始叹茶。因此,可以说凡有广东人的地方,必有叹茶之风。
对于这种的叹茶,有人认为是广东男人懒,“成日只晓得孵茶楼啖茶馆,地里活都是女人做”。对此,长期生活在香港上海两地的民国银行家后代、上海著名作家程乃珊最为理解和回护。
她通过追根溯源的方式评论说:“早前有种叫'金山客’的行当,他们熟谙出国需办的各项手续和文件,有点类似今天的出国中介,但他们的服务更到位更人性化,从申请护照到送上香港赴金山(旧金山)的蓝烟囱大洋轮,一包到底。这一行当基本都是做同乡生意,信誉很好,通常就是在茶楼里做交易的。此外,南北干货药材等交易,包括天下事及现在所指的国内外时事走向等,都是在茶馆里交换的,即上海人讲的打听行情,现在时髦称市场调查。可见,华南男人成日泡茶馆不是懒,而是因为侨乡较先接触到西方文化,他们早早已感到资讯交换的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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