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山笔记:洪河漕的春末时间
梁东方
一开车门,第一口呼吸就让所有人都惊喜地感慨:这才是好空气啊!这么甜。如果不是这样骤然而至的对比,大家还都不觉着自己一向置身其间的平原上的雾霾里的生活有多么污浊,觉着习惯了好像也没有什么。只有随着海拔的不断提升和人类污染的渐趋减少,到了这样高高在上的地方,才会明白,才会明白人类过去在没有污染的时代里曾经一直有过什么样的呼吸质量。
当然,在人类漫长的历史中,呼吸的空气质量虽然至关重要,但是在此之上经常还会有一些事情比它更重要。
太行山深处的这洪河漕村,村名的三个字里都有“水”,不过现在没有水。河道推平了一片做了停车场,为偶尔前来的游客提供了一处免费停车的宽敞地方。当年日本人在中华大地上残酷的暴行连这样当时交通极其不便的所在也不放过,而八路军在激烈的战斗之中解救出来的日本孤女还被他们保护下来,找了本地一位年轻农民,挑了担子给送回了正与之交战的日本军营……
这一段著名的聂荣臻元帅救日本孤儿的人道主义佳话,在人类的战争史中也堪称奇迹。即便现在,我们身处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的和平时期,设身处地地想一想,也未必都能有那样的胸怀。敌人的军营就在我们自己的土地上,而且他们还在不断地对我们进行着惨无人道的蹂躏。仁义和厚道的悠久传统,在如此你死我活的抵抗之中,依然发挥着其深入民族血液之中的巨大作用。这再一次证明这块土地上生活着的,是大写的人,面对禽兽不如的侵略者,人永远散发着人之为人的伟大光辉。
在关于这件事的展览馆里,我看见多少年后被救的日本孤儿在和聂元帅的合影,看见她跪在当年挑着担子送她回军营的中国农民的坟前;我相信她作为一个当年侵略者中的“无辜”者,应该不会像那个岛国的官员与社会一样不认同自己的国家的侵略行为,不会是一个对这块土地上的人们至今抱着固执偏见的、自以为已经脱亚入欧、在历史和现实中都经常对人类怀有极大恶意的普通岛民。
虽然在所有有关这件事的后续交往的记录中,我看到的对方来的人和做事的名义都是个人,最多也就只是民间组织性质的协会,并没有对方政府的影子,但是我们还是从友好的大局出发,予以热情都接待。对方送来的几个日本布偶,洪河漕的展馆里都就地取材用透明的硬塑料酒瓶外包装给罩了起来,以做保护。凑巧的是,那些透明的酒瓶外包装不论大小还是形状都恰好能将整个布偶罩住。所以也就出现了一种很奇特的效果:在酒瓶上的商标之下,是那脸上毫无血色的和服布偶。
但是你如果据此判断这块土地上的人们忘记了悲惨的历史,那就大错特错了:就在这些照片之中,还赫然陈列着易县南淇村惨案中被日本人侮辱并剖腹的女人的照片,还陈列着潘家峪惨案中被烧焦的男女老幼的图片……
暮春时节,展览馆院子里的据说远来樱花中已经生出了密集的绿叶,而更高处一些的战斗指挥部兼聂元帅驻地的院子内外,属于本土的两棵高大的梨树正生满了一尘不染的新叶,将久已尘封的石头小院里的生机再现。平原上已经开过了的泡桐紫花在小山村的空中密集地开放着,甜蜜的气息在这微雨的阴凉天气里也无远弗届,总是能让身处不同角落里的人们都清晰地同时也惊喜地闻到。已经到了21世纪的第三个十年,洪河漕村尚且还有这样远离尘嚣的高渺,在七十多年前这近乎仙山的峰巅之地,却进行着血与火的民族解放之战。这块土地上的人们以原始的武器和饥寒交迫的匮乏物资,始终做着矢志不渝的支撑,在生死存亡之际依然葆有人道主义的传统,即便只是从慎独的意义上也堪称完美地诠释了人类真正的高贵。
从这个位置再向上,就是砂石路径自然起伏的山路了。山路通向村后层层叠叠的群山,那是这个小山村,也同时人类生活的总的自然背景,是人类的地球家园。
沿着这条路,走进柏树林,可见碑亭中的本村族碑。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的洪河漕人,和全世界任何其他地方的人们一样,所要求着不过是一代代地继续在自己的土地上生活下去的权利。任何人,哪怕是残暴的日本人对这样人类天赋权利的侵犯都必将引起永不屈服的反抗,而历史也必将还他们以终究会到来的正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