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主题公园的开拓者回忆录(一)

      在我职业生涯最长又深刻的一段记忆就是在《深圳圣天元科技有限公司》的日子,那是我大学毕业后第一次开始接触主题公园这个陌生又冷门的行业,一呆就是七八年,在那里我结识了余总,一个谦逊低调的老板,他跟我们一起吃午饭,带我们这些“小毛孩”去了解这个神奇的事业。因为2009年左右国内真正会做主题公园项目的公司非常少,所以我们公司的业务基本上都是“送货上门”,生存完全没有压力。公司里的人都单纯而热情,这也让我完全没有学会何为“职场规则”,而是全新全意跟着余总研究技术。

2011年余总(左)我(右)公司团建考察

一直到后来我还一直讲,之前的老板有多么的不同,很多事都自己抢着做,只要自己可以完成的事都不会让手下人帮忙。这也许是做技术出身的老板跟一般意义上的老板的最大的不同。

因为有余总这样不为名利只为中国主题公园发展的开拓者和创作者的存在,才有了今天国内主题公园遍地开花的如今的盛世。到现在为止,国内每个主题公园里都会有的魔幻剧场、飞行影院、4d剧场等项目的专利权还是保留着余总的名字。今天各种演变的项目也有很多,但是核心技术都是从此而来,作为后来的我们不应该只是“前人种树,后人乘凉”。

余总已经退休继续他的画家事业,被主题公园事业耽误的画家现在可以继续喜欢的事业也是一件美事。以下是余总写的去美国学习“魔幻剧场”项目的回忆录全文。在征得原作同意的情况下发表于此。

魔幻剧场项目排练

《幻影成像》武汉四中69届知青回忆录-余文恭

2000年底,秋高气爽,一个艳阳高照的午后,我们一行人再一次排队进入表演大厅,在前排观众席坐下来,等待舞台上的节目开始。

这是在美国洛杉叽一个叫浆果农场的主题公园里,公园里的这个剧场每隔2小时表演一次,每次表演15分钟。

剧场的灯光渐渐暗下来,前后左右的观众成了黑乎乎的一片。前方舞台上,一个老房子内部的景象慢慢呈现出来,看得出,这是一个颇有些年岁的老旧房子,房子四周的墙壁都是用厚厚的木板做成的,经年日久,木板已经成了淡淡的灰褐色,墙板上挂着一张兽皮。

房子两侧,沿墙有几根原木立柱,立柱半腰上刻着一些简单的线条图案作为装饰,木柱有的地方已经开裂,布满裂痕。正面墙上,立着一根粗壮的木雕柱,柱上雕着一个巨大的雷鸟头形,粗壮的鸟喙朝前探着,直指着观众。木雕柱上涂着黑、白、红的颜色,勾出了一个被高度图案化了的神鹰的图案。

魔幻剧场

这种由宽阔的黑、红、白线条勾勒的图案,具有浓厚的印第安风格,所以,一眼就可以看出,这是一个印第安人居住的屋子,墙上这个巨大的神鹰图腾柱,显示出主人的身份,这个人,如果不是个祭师,就一定是个酋长。

但此刻台上并没有一个人。

这时,一种悠远的笛声渐渐响起,由远而近,随后,屋子的中间位置,一堆码成锥状的柴堆慢慢显现出来。柴堆干枯的枝条间,开始有一些微弱的暖色光影跳动,火塘被点燃了。

火塘正上方,构成屋顶的柱梁在这里留出一个方形的空洞,四周由粗大的原木搭建而成,那是一个天窗,可以直通到屋顶上方的天穹。印第安人的屋子都不会把屋顶封死,因为他们随时都要和天地沟通。

突然,一道明亮的闪电透过天窗刺进来,突如其来的炸雷响彻天地,惊心动魄。在刺目的,剧烈闪动的电光里,一个老人的背影,突然出现在舞台上。

老人手里柱着一根磨得溜光的木拐杖,额头上箍着一条细细的布带,把一头灰白的头发拢在脑后。他缓缓转过身,绕着越来越明亮的火塘,慢慢走近观众。

兵圣传奇调试阶段

一个苍老低沉的声音,开始讲述这片古老的土地上,一个即将被遗忘的民族,一只勇敢的神鹰,一个英勇的酋长,和他传奇的人生故事。

......当古老的美洲大地还没有被现代文明的喧嚣淹没,月光下的原野和山林依然笼罩在古朴而神秘的温馨中,印第安人生活在这里,他们与自然构成无比和谐的美,如同白云装饰过的天空,万物得以圣洁并注满宁溢……。

随着这个苍老的声音,火塘里升起了火苗、烟雾,这些烟雾一会变成载满渔人的独木舟,在喘急的河流里划桨捕鱼,一会又变成飞鸟,在空中自由自在地飞翔,发出欢快的鸟鸣,然后一个俯冲,停歇在老人的肩上。

在讲到老人自己的身世时,柴堆上一串火苗蹿到空中,瞬间变成两个肉乎乎的婴儿,小婴儿格格地笑着,落在老人的胳膊弯里,老人一手一个,抱着着两个浑身透亮的孩子……。

天荒地老,一种对幼小生命的怜爱,对生命繁衍的感动,感染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当老人悲壮凄婉、惊心动魄的人生故事快要结束时,他缓缓走到台后的木墙边,慢慢转过身,一手柱着拐杖,一只手还在挥动。这时,他的身体,从脚下开始慢慢消失,小腿,大腿,腹部,胸部,最后只剩下还在讲话的头部侧影,侧影渐渐飘动,幻化成神鹰的形状,和那个粗大木柱上的神鹰图腾合为一体。

就在观众的眼皮底下,老人一点一点地消失了,表演者不是藏进了黑暗中,也不可能被某种东西遮挡,因为近在眼前,看得真真切切,是在通亮的灯光里,一点一点地消失,先是双脚,然后是小腿,膝盖,大腿,躯干,一点一点地消失,无影无踪,但他手里的拐杖还明明白白立在舞台上,被一束顶光照得清晰刹亮。这时,悠远的笛声再次响起,突然哐啷当一声,拐杖倒地……。

观众如梦初醒。

这是一台精彩绝伦的舞台表演,它的表演效果,完全超出了我们对时空的正常认知,几乎所有人看完表演的反应都可以用这四个字来形容:目瞪口呆。

魔幻剧场手稿

这个剧场,我们后来为它起了一个颇具象征意义的中文名字,叫“魔幻剧场”,而这种表演装置技术,我们将其称为“幻影成像”。

幻影成像技术当时在国内闻所未闻,这个剧场在全世界也是绝无仅有。所以我们一行人,跋涉万里来到这里,一心想要破解它的秘密。

连续几天,我们一遍又一遍排队,观看,排队,观看。剧场门口原来是个女服务员守门,过几天突然换成了一个彪形大汉的黑保安。或许我们这种异乎寻常的热情,让他们心里产生了疑问:这些中国人到底想干什么?

当时我在国内一家智能技术公司,公司原来主要做计算机楼宇自动化业务,当时的楼宇自动化,主要工作其实就是网络布线,技术含量不高。公司决策层想转型,瞄准了高科技主题公园大型娱乐项目——这样一个充满挑战的发展方向。

在我们瞄准的这个方向的前端,美国的迪士尼、环球影城都是发展了近百年的国际巨型公司,它们从一开始,就生长在科技最发达的国家,还有高度发达的美国电影工业作后盾。因此,开始关注他们展示出来的那些精彩纷呈、充满高科技迷雾的主题公园娱乐项目时,我们基本上只能望洋兴叹。

如果说当时我们心里萌生了一个“做中国的迪士尼”的梦,那也只是一个被深深隐藏着的,还没有完全成形的梦,都不好意思说出口。即便有人不小心让这种愿望有所流露,也只能被看作一句豪言壮语,就像当年“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之类的语境一样。

然而,对我来说,眼前这台表演,是我有生以来亲眼见过的最完美,最具魔力的艺术作品。观看这台表演,对我来说,简直是在进行一次灵魂的洗礼,我心里充满崇敬,已经对它佩服得五体投地,深深迷上了它,我想,如果自己能做成这样水准的作品,此生无憾。

所以这件事,除了像大家一样具有工作任务的意义以外,更多的,是那种我夜不能寐,日思夜想的感觉,那是一种创造的境界,我渴望进入自己生命的这样一种层次。

从很小起,我就被周围的人认定具有创造的天赋,这种深深的自信伴随了我一生。在来到这家公司以前,我其实已经是省政府侨务部门一本海外杂志《良友》的总编辑,前途已经显现出某种光辉,但我的兴趣主要是创造,骨子里就对职位、利益这些缺乏创造性含量的东西不看重,我的人生,多半是由我的兴趣在导航。

现在看来,这样的处世态度注定难以成就理想的人生,而且无可避免地会累及家人,难怪我的兄长曾写信责备我:今人若以君子风范为人格理想,那注定必败无疑,因为君子风范早已过时。

1986年,举办了一次轰动全国的《全国十大城市电影宣传画展览》,参加的城市有北京、上海、天津、重庆、武汉、沈阳、南京等十大城市,展览采用巡回展览,巡回评奖的方式进行,也就是说,这些作品需要轮流在十个城市展览,评十次奖,再从这十次评奖的结果中,按计票的方式得出最终的结果。这应该是迄今为止,国内大型活动评奖最公平,最具价值的一次评奖活动,它动员了全国各地最具权威的专家、学者、画家、艺术评论家、电影评论家、美协、文联等社会各界的学术精英,对这些作品,给出了一个最真实的评价。

创作这些作品的,是全国电影宣传战线上,长期从事这项工作的专业人士,有导演、电影美术家、电影发行部门的专职画家等等。而我,只是一个业余的参展者。

但在这次展览中,我的参展作品《天国的车站》、《迷人的乐队》夺得了一个金奖,一个银奖。

电影宣传画的创作,是一种命题创作,它其实是对一个已有的电影作品,进行一种高度提炼的,精准的视觉表述。我的作品,主要是以打破常规的表现手法,和对主题诗意的把握,赢得了大多数人的认可。十几年后,这幅获奖作品(天国的车站)的照片,我通过朋友辗转送给了主演这部电影的日本著名演员,当时已经息影的吉永小百合,因为这部电影讲述的是一个偏远的车站小酒店的老板娘,和一群过客的故事,描述太真实,当时在国内被禁映,觉得这样也许可以聊补遗憾。

这其实是一件很荒唐的事情,电影在国内被禁映了,宣传它的美术作品又在国内评了金奖。

因为这次获奖,和后来又一次在全国性展览上获得金奖,我破格获得了高级职称。到现在为止,这件事公司的同事们都不知道,以至于在我办理人事调动关系时,公司领导对我职称的真实性提出了质疑。是创造的过程,而不是结果对我可能更重要。

当时公司集中了许多高端人才,有名牌大学的硕士、博士、教师、教授,有少年科大的高材生、著名动画公司的艺术总监、黑客级的软件高手等等。

但是,真正要开始来做这件事的时候,让任何一个专业的顶级人才来做又都显得不合适,因为仅凭纵深度的专业知识好像明显不够,它似乎更需要知识积累的宽度,需要在更广泛的知识背景的支撑下,具有一种飞跃的能力,一种有根有据的想象力,或者说是一种创造性的构建能力。

这台精妙绝伦的表演,我们可以把它看了又看,背得滚瓜乱熟,但如果想窥视它背后的秘密,当时只能看到一片黑暗。

从美国回来以后,同事们都在苦思冥想,虽然已经看破了表演中有些景像一定是真人和拍摄影像的重合、叠加,但对于它到底是怎样构造的,那些惊人的效果是怎么实现的,还是一头雾水,一团迷雾,谈及这个东西时,大家只能像猜谜一样。而我,是这群人中,最感压力的一个,因为公司安排由我来主导这个项目的研发。

绞尽脑汁,这样的情形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

幻影成像剧场的基本实现原理,就是利用镜面反射现象,建造一种装置,把镜中反射出来的影像,位移到真人表演的空间中,去和真人一起完成表演,而这种位移的过程,观众完全察觉不到,所以它可以产生任何匪夷所思、神奇梦幻的表演效果。打个比方,如果要演一段自己和自己打架的戏,那只需要把自己打架的影像,位移到你正在真实表演的舞台空间中去,只要这段拍摄的影像显示得够真实,那观众看到的,就是你自己和自己在舞台上打架,真假难辨。它其实是一种高明的魔术表演,超乎想象,你可以猜测一二,却永远无法破解。

基本的道理似乎懂了,但到底怎样才能做到呢。日思夜想,我陷于了一种近乎癫狂的状态。

有一天傍晚,我下了班,坐在公司楼下一个商场的门口发呆,商场的玻璃隔墙前,前廊顶上的灯好像是坏了,或是线路有了问题,灯一忽亮一忽灭。商场里面灯火通明,透过商场的玻璃,可以看到里面来来往往的人。这时有人准备从外面进商场去,当这个人沿着前廊走过时,由于门廊顶上的灯一忽亮一忽灭,他被玻璃反射出的身影就一会儿盖住了里面的人,一会儿又消失在别人的身体里,无影无踪。

我当时就跳了起来,这不就是魔幻剧场吗!

过了约一个月,这个装置就在一个租用的厂房里搭建起来,它还原了我们在美国洛杉矶看到的,那些神奇的表演效果。

其实现在流行于国内的魔幻剧场的基本构造,是否和当时我们在美国看到的剧场的构造一模一样,到现在我们还根本无法肯定,因为我们从来就没有,而且也不可能获得了解它背后秘密的机会,因为这是高度的商业机密。而且洛杉矶的这个项目,已经随着那个公园的倒闭消失了,成了一个永远的谜。

但不管怎样,魔幻剧场的成功实现,迈出了我们实现“中国迪士尼”梦想的第一步。

项目调试阶段留影

魔幻剧场在国内研制成功后,迅速被抄袭模仿,几乎掀起了一股幻影成像风,其应用范围不断溢出到各种领域,正如许多新技术、新产品在国内的遭遇一样,一旦形成热点,抄袭之风日盛,就会出现遮天蔽日的规模,使它迅速贬值。而我这个亲手设计、提供了第一张原型图纸的真正的发明人,却长时间没有机会完成一个完整的作品,原因是我对创作的执拗,引起了公司的猜忌,公司截断研发过程的做法,深深伤害了我的自尊,最后只有遗憾地选择离开。

现在想来,这实在是一种误会,公司是站在经营、利益的角度,我则是站在一个创作者的角度,我没有充分理解公司从商、获利的角色需要,公司没有理解和尊重我对创作的执着和纯粹。

离开公司前,尽管有同事提醒我,这套魔幻剧场技术,当时在市场上价值不菲,我还是毫不犹豫把原型图纸交给了公司,我不想因为一己私利、一念私怨,让一个已经临盆的生命胎死腹中。

我知道,自己虽然选择了离开,但7年熬筋融骨般的生命历程,使我永远成为了那个梦想中的一员,这一点已经无法改变。

所以,离开公司后长达3年的时间里,我数次拒绝了在外实施魔幻剧场项目的机会,放弃难得的商机,为的只是尽一份心力,呵护我们曾经共同的梦想,希望它少受干扰,快快成长壮大。今天看来,这也许微不足道,或者太过迂腐,但当时就这样做了。

其实后来“飞行影院”项目的情况也一样,也是在临离开公司时,作为这个项目真正的发明人,我将分层推移式飞行影院的第一张原型图纸交给了同事,基于同样的原因,也是数次拒绝了在外实施项目的机会。

飞行影院简介

随着“飞行影院”、“黑暗乘骑”等一个一个项目的研制成功,我们心中“中国迪士尼”的梦一步一步变成了现实。

比较遗憾的是,如果当时我没有选择离开,如果当时的创作研发势头一致延续,那么一种完全原创的表演装置——四面幻影成像,即后来的全息剧场,可能早在10年前就已经问世,而不是等到现在。

四面幻影成像装置是幻影成像剧场的自然延伸,它虽然只是简单地把装置从一个面扩展为四个面,变成四个面都可以面对观众,可以呈现立体的物象,但这种思维的跳跃,使这项技术具有了新的含义,获得了三维空间的意义,尽管这实在是一种必然。

由于所呈现的图像具有了新的特性,和全息影像,有了定义上的模糊空间,它变成了一个新的东西——全息幻影成像装置。

项目舞美模型

虽然在“全息”定义上有些牵强附会,但2006年,国家专利局经过近2年的审查,给我颁发了《全息幻影成像装置》专利授权证书。

尽管专利技术的命运几乎都一样惨不忍睹,但那是因为社会的市场环境、法制水平的关系,与创造本身无关。

对我来说,我的思考、智慧,我的创造成果,在丰富社会精神生活方面体现出了价值,这让我很是欣慰,创造的喜悦会深深地融进生命的本体,滋润心田,进而孕育新的创造。

尽管在内心里,我自认自己终生都会是这个梦想的一员,即便心甘情愿地承受牺牲来极力维护也在所不辞,但以世俗的眼光来看,离开了,就是游离出了那个特定的梦想空间,你从一个建造者的角色,变成了一个背叛者,就带有负能量,这种曲折很难真正被人理解。这迫使我效仿壁虎的生存智慧,多年来采取“断尾”的生存方式。也许只有这样,我才能无愧于自己的内心,真实地面对自己的人生。

回想起来,这前后两段的经历,对我的生命来说,具有不同的意义。前一段充满艰辛,但它和自己内心的渴求紧紧相连,似乎更符合自己的本真;而后一段虽似浮光掠影,但却也小有收获,只是每天的忙碌,都似与内心的渴求无关。这让我产生了疑问,它们谁更真实呢?谁才是我真实的生命状态?

由此,我也知道了,其实壁虎断尾也是痛的,并不轻松。

那我到底还是不是一个真实的自己呢?抑或只是一个幻影?

也许这只能问你——幻影成像,你这个欺骗人眼睛的坏孩子!

2017年12月28日于深圳

以下是余总近期的画作(共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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