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木心先生聊文学史

木心先生聊天,聊得精彩。聊什么?世界文学史。学生陈丹青是个画家,爱读长篇小说,爱写散文。记老师聊天讲课,记得传神,记出六个厚厚的笔记本,整理出版,成了让人爱不释手的两大册《文学回忆录》,简直是一流的精彩至极的美文。

怎么个精彩法?比如大家都读《论语》,都要解说那些微言大义,都要跟着汉朝以来的经学家们、台湾的“南怀瑾们”、电视上的“于丹们”,解释仁义礼智信,但是木心先生开口,夸奖这本中国第一书,角度别样:“《论语》的文学性极高妙,语言准确简练,形象生动丰富,记述客观全面。”“几乎是精炼的散文诗。”读完这句话,我教高三学生读《论语二十则》,立刻有了语文的味道——孔子的话流传到今天,说得深刻。可是没有准确语言,怎么能搔到痒处呢?

聊歌德,说:“诗靠灵感,灵感哪来的一万两千行?”所以认定《浮士德》是写不好的。钱钟书先生观点类似:长诗,这个名称压根儿是自相矛盾。下面的话更好:“歌德曾说:'假如我爱你,与你无涉。’全世界欣赏这句话。”这就顺带提到了陶渊明,继续说出厉害的话:“回到内心。其实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就是回到内心。要学会自我教育,才能有良师益友。生活上可以做光棍,精神上可别做光棍。”哇,这个光棍说,透彻!

然后说到歌德的小朋友席勒,写了《美学书简》和剧本《威廉·退尔》那个德国大作家。感慨他“身体差,精神旺,最后边吐血边写作。”然后劝一帮中国画家:“我们都要注意身体。灵魂是演奏家,身体是乐器。身体好,才能公正、全面地思考问题。”这么比喻,分个行,就是一首绝妙小诗,可以贴在学校操场边当标语。

评价曹雪芹:“十八世纪,有这样一位文学家,站那么高,写这样一部小说。他不知道希腊悲剧和莎士比亚,艺术原理上却和希腊罗马相同,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他自知伟大。写书,是他知道不能亏待自己;不去工作,是他不想亏待自己。”他不说曹雪芹“献身文学事业”。这么说的话,你读了白读——说溜了的话,沾了太多口水中的润滑油,自己就会往蒙蔽的地方下落,哪儿能打动别人?他看透了曹雪芹这种人,这种痴心痴迷做一件事的人骨头里藏的东西太多——不想亏待自己!我想这样劝我的学生学习:“你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绝对古往今来独一个,绝不可亏待了自己的天赋,不读好书啊。”

谈文学创作经验:“经验:越是辛苦不倦找唯一的词,就越熟练。左顾右盼——来了,甚至这个词会自动跳出来,争先恐后,跳满一桌子,一个比一个准确,一个比一个美妙。写作的幸福,也许就在这静静的狂欢,连连的丰收。”哇,我也爱写,别人问我为啥,我就说不清,解释不了,人家就会觉得我傻,或者想出风头——又不卖力投稿发表,写什么呀!可木心先生一语穿透了我的结巴——“静静的狂欢,连连的丰收”,这个幸福,不提笔写,就像一个劲儿朗诵情诗,却不谈一次恋爱,咋能体验到唯一的、精准无比的词儿争先恐后跳到笔下那种一网捞了十万斤大鱼的感觉?更何况,这种斟酌词语之乐,古人说法多了去——语不惊人死不休。推敲。吟安一个字,拈断数根须。有时还说得很吓人:“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沈德潜的说法流传甚广:“平字见奇,常字见险,陈字见新,朴字见色。”我最爱引用。木心先生也说这件事儿,但他一张口,说得比古人更贴切。他知道的比我们多多了,可他有自己的话,来面对这个需要去我们亲自去表达了才更有意义的世界。

说起通俗小说,人情味十足:“这是文学上的水、空气,一定要有的。”他没摆深刻文学家皱眉头深思的样子训我们没出息,捧着一本子武侠小说混日子,而是解释,劝:“通俗小说最好在三十岁以前读,而且一口气读完。”为什么?“书中结构很简单: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人生中不得此痛快,小说中痛快痛快。”原来,他是嫌这类小说没有抓住人生真相,而我们不可越长大,头脑越简单吧?因此,还是要拜倒在伟大艺术家那里:“我读巴尔扎克,完全放弃自己。用北方话说,豁出去了。由他支配,我没意见。”他无比崇拜巴尔扎克,有多崇拜呢?“我早年就感到自己有两个文学舅舅:大舅舅胖胖的,热气腾腾、神经病,就是巴尔扎克。”

你感觉到了吗,木心先生的厉害,是语言太到位呀。谈文学、说写作,品评古今中外文学家和文学流派,如数家珍、张口就来,见地高明,也就罢了,关键是,他的谈话,句句是娓娓动听的散文,曲折起伏的小说,妙语如珠的诗歌。而且,太好懂了——他说到了点子上,每一句都在唤醒我们,而且,总是在我们睡足了的时候。

你一定要问:木心那个文学二舅舅是谁呀?我才不说,你想知道,自己去读《文学回忆录》。或者,等下一期“书鱼记”,听我说。

□霍军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