蕴藉态度
南唐后主李煜词写得好,书法好像也很当行,他在《书评》中有这样一段:“善法书者,各得右军之一体。若虞世南得其美韵,而失其俊迈。欧阳询得其力,而失其温秀。褚遂良得其意,而失其变化。薛稷得其清,而失于拘窘。颜真卿得其筋,而失于粗鲁。柳公权得其骨,而失于生犷。徐浩得其肉,而失于俗。李邕得其气,而失于体格。张旭得其法,而失于狂。献之俱得之,而失于惊急,无蕴藉态度。”
何谓“蕴藉”?正在为反义词而苦恼的小学生们有福了,李皇帝给他们提供了一个参考答案:“蕴藉”的反义词是“惊急”。惊急,顾名思义,大概是指一惊一乍、急慌慌的样子,是小器易盈、小人得志、一夜暴富、爱显摆爱嘚瑟的嘴脸。而蕴藉态度,则是与此相反,是从容不迫,是大家风范,是游刃有余,是谦虚有礼,等等。
“书法乃慢熟之艺术”,真正“人书俱老”的大家,他们写字并不刻意求工,但是有一种自信,知道自己写出来的字不会难看,在一篇作品中,不是每个字都好,但通篇有一种美好的气韵。陈振濂先生在分析恩师沙孟海的书风特征时说:“有意为之强调气势和刻意求全的强调技巧,逐渐地为炉火纯青地信手拈来所代替。一切犹豫、彷徨和偶有小获的喜悦,被一种更为大气的风度所淹没。”所谓“蕴藉态度”,庶几近乎?
夏承焘《天风阁学词日记》1948年9月17日“阅钱锺书谈艺录,博览强记,殊堪爱佩。但疑其书乃积卡片而成,取证稠叠,无优游不迫之致。近人著书每多此病。”1953年9月8日“阅钱锺书谈艺录,其逞博处不可爱,其持平处甚动人。”
钱锺书先生在小说《围城》中,嘲讽李梅亭的“随身法宝”、那个“装满学问”的卡片箱,他大概没想到夏先生会在日记中认为《谈艺录》也是“积卡片而成”。其实做卡片一点也不可笑,不仅是做学问,就连写小说,文学大家纳博科夫也喜欢卡片式写作。夏先生如此评价《谈艺录》,是他的自由,我不予评论,我只是想说,日记中提到的“优游不迫之致”即是“蕴藉态度”,“逞博处”即是“惊急”,“持平处”亦是“蕴藉态度”。好的学问,确实应该有蕴藉的态度,优游不迫之致,不是赶急活赶出来的,而是“这不是一天忙成的产物,乃是聪明濡缓所熟透的果实”。
现在无论是艺术还是学问,都很惊急,毫无蕴藉。甚至是生活、做人,都是如此。“慢熟”,谁敢啊?
小编注:此文刊发于2019年5月30日《检察日报》声若蚊蝇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