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翠丽：我与许渊冲先生的三次接触
2021年4月18日是译界泰斗许渊冲先生100岁寿诞。商务印书馆为致敬经典、致敬大师，策划出版的“许渊冲汉译经典全集”第一辑于4月初出版，并于14日在北京邮电会议中心举办“100岁的美与快活——'许渊冲汉译经典全集’发布会”，许渊冲先生本人应邀出席活动。
活动当天，编辑室主任马浩岚和我一起去许老家里接他，我们到时，老人家刚刚在助理沈迪的协助下散步回来。此后两个多小时的活动，许老一直都很专注。看过学生们表演的许译《李尔王》和《理想丈夫》之后，他禁不住要过话筒来讲几句，一开口又是声如洪钟，思路清晰，顿时感染了全场。活动的最后，大家纷纷请许老签字，围过来合影，现场的气氛温馨而欢乐。我有点儿担心老人家太累，悄悄跟沈迪说了我的担忧。他跟我说，许老兴致高的时候能连续聊两三个小时呢，老人家喜欢跟年轻人在一起。这是我作为责任编辑第三次与许老近距离接触，心里已经对这位老人敬而生爱，送他回家之后，心里还免不了牵挂。
第二次见到许老是今年4月2日，样书刚拿到手，我陪同领导和几位同事一起去拜访许老并奉上新书。因为听说许老对这套书充满期待，急于想看到“商务印书馆的许渊冲长啥样儿”——许老译作等身，多家出版社都出版过他的作品，故有此期待。老人家急切之情溢于言表，好不可爱！当看到“莎士比亚戏剧精选”和“王尔德戏剧全集”两个函套系列的20本新书时，许老连说：“好看，美！”小开本，软精装，圆角，封面用了压凹、烫金和烫黑的工艺，鎏金书口更显华贵，锁线装订可摊平打开。许老翻开“莎士比亚戏剧精选”中的一本，看到自己在扉页上的题签钤印，开心地笑了，说：“非常好！还有这几个字。”——“从心所欲不逾矩”。被问及为什么题这几个字，许老回答说：“（这是）翻译的前提和原则。工作中，最好从心所欲，自由；不逾矩，要受纪律的限制，要受规矩的限制。自由到什么程度，就像朱（光潜）老师说的，自由到不违反规矩。”这句话正是许老在翻译中践行的原则。
许老说他爱美，喜欢与众不同——这套书恰是如此。我后来听沈迪说，许老一有时间就会拿起这套书来看，爱不释手。几日后，央视播出的《许渊冲：百年译梦》中有两个镜头就是许老在看商务印书馆为他出版的新书，这些画面让我感到亲切、欣喜、自豪：先生喜欢我们为他做的书，所有的认真和努力都值得。
回想起初见许老的情景，记忆犹新。2019年5月，商务印书馆与许渊冲先生达成出版协议，开始策划出版“许渊冲汉译经典全集”。许老从事文学翻译长达60余年，在中国古诗外译方面的成就早已卓然于世，曾有“诗译英法唯一人”的美誉。马浩岚主任让我来做这套丛书的责任编辑，我感到了信任，同时也有压力：如此大家的译稿，我该如何编辑？听说有些名家的文字是不可改动的，而据我20年的编辑经验知道，再优秀的译者也难免会有疏漏，我最大的困扰在于：如果我发现书稿中有疑问，怎样跟这位大翻译家沟通呢？
读许译经典是种享受。许老的译文非常有特色，节奏流畅，讲究音韵之美，不拘于原文一字一词的对应性，讲究的是传神达意。我边读边体会其“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许老在《夏夜梦》译后记里提到罗新璋编《翻译论集》里钱钟书的话说：“艺之至者，从心所欲而不逾矩。”许老进一步解释说：“'艺’指艺术，我看文学翻译不是科学，而是艺术，所以也可以应用这句话。'从心所欲’就是译者要发挥主观能动性，'不逾矩’却是不违反客观规律。换句话说，就是不违反原文的内容，而要尽可能选择最好的译文表达方式。”
许译莎士比亚也罢，王尔德也罢，读来感觉行文自由流畅，精神灵动飞扬，情绪充沛饱满，一气呵成，气势如虹。全不被固定的搭配或者成语所束缚，文字自由跳脱，活泼可爱，多谐趣双关，妙语连珠，又能在该雅处雅，应俗处俗。关照到不同角色的身份地位和文化背景，让人物说出的话贴合身份，多姿多彩；并非一味的高贵典雅、华美庄严，也有荤俗粗鄙、油嘴滑舌——因为剧本原文如此。喜剧活泼欢闹，读来轻松酣畅；悲剧庄严深沉，读来沉重而震撼，这些感觉当然跟译者的语言密不可分。“从心所欲”的译文，原来竟是这样的迷人！资深出版人汪家明先生读了许译莎士比亚后评论说：“……这次见到许渊冲先生翻译的莎士比亚，十分惊喜。其中有一些剧作是近百岁时所译，老人家早已脱离了那些斤斤计较的语句雕琢，全凭所感，既朗朗上口，又有骨有肉，浑然一体，进入自由之境，如同钢琴演奏高手，完全不顾及键盘和手指的技巧，任意挥洒，直通心意。”而我这个业余时间也做一些文学翻译的学徒，一直都是受着原文的字句牵引和束缚的，不敢越雷池一步，总有一种戴着镣铐跳舞的拘束感。如今看到如此畅快淋漓的恣意表达，真是既羡慕又惊讶，羡慕之余又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悟——“矩”太多太死，自由的灵性怎能飞扬跳动呢？语言缺了灵动和色彩，哪里会有美和感染力呢？
然而，出版和编辑工作却是有着很多不可逾越的“矩”，或者说规范。编辑的工作就是要使才情飞扬、灵感勃发的译者“不逾矩”，从体例格式、译名统一，到内容的准确贴切。2019年10月底，20本书稿的初审完成，我把书稿中发现的一些疑问整理成一个详细的文件，通过陈志明先生发给许老过目。很快陈先生就答复了，说许老想当面跟我探讨。11月7日，陈先生引领我和一位同事一起来到许先生家里，老人家起身迎接我们，和蔼可亲的样子让我忐忑的心顿时安定下来。
为了提高沟通的效率，我把文件用小三号字打印了带过来，结果发现先生手里已经有了一份同样大字号的彩色打印稿。有的问题比较简单，如An Ideal Husband的译名，书稿里既有《理想丈夫》也有《理想的丈夫》，我问先生用哪一个，他让我来定；还有一处是“姑妈”和“姨妈”的称呼问题，许老笑了，说他不是很分得清这些亲戚关系；有几处比较复杂的问题，我们分析上下文，查阅了一些资料，最终商定了妥当的修改方案；有一处是原文可疑，许老赞成加编者注……这次讨论的最大收获是，我知道许老是一位心胸开阔、对待翻译极其认真的人，他以开放的态度对待编辑提出的问题，喜欢探讨翻译的细节。更为重要的是，他耐心听我一个小编辑对原文的理解，并认可我的处理方法，允许我去做有益于完善书稿质量的编加工作。这种信任，对后期我处理二审、三审以及三个校次中新发现的问题，都极有帮助。
因为编辑“许渊冲汉译经典全集”，我有幸三次与先生近距离接触，受益良多，让我对他的翻译原则和审美追求有了更深的了解，也越发尊重和喜爱他身上与众不同的率真与自信。同时，许老对翻译事业的执着真爱也让我感动。100岁的老人，需要借助放大镜才能看清书上的文字，却依然每天坐在电脑前做翻译，并自得其乐。所有这些，对我是启发，更是激励。
（作者系商务印书馆英语编辑室编辑，原载于《中国教育报》2021年05月26日09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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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渊冲汉译经典全集”第一辑包括著名翻译家许渊冲先生所翻译的英语名著20本，其中莎士比亚戏剧精选14本，王尔德戏剧全集6本（8种）。从心所欲不逾矩——许渊冲译本将让您感受译者独特的个性魅力。
许渊冲100岁手书钤印（独家）
莎士比亚戏剧精选
《安东尼与克柳葩》（Antony and Cleopatra）《奥瑟罗》（Othello）《第十二夜》（Twelfth Night）《风暴》（The Tempest）《哈梦莱》（Hamlet）《凯撒大将》（Julius Caesar）《李尔王》（King Lear）《罗密欧与朱丽叶》（Romeo and Juliet）《马克白》（Macbeth）《弄假成真》（Much Ado About Nothing）《如愿》（As You Like it）《威尼斯商人》（The Merchant of Venice）《夏夜梦》（A Midsummer Night's Dream）《有情无情》（Love's Labour's Los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