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东海:儒门三大杂家(下)
再说苏轼。苏轼政治立场、学术思想与王安石不同,但也是儒门杂家,其学蜀学为儒家杂学。蜀学由苏轼、苏辙兄弟加以发展,由苏洵开创。
苏洵少不读书,及壮,发奋自修,自学成名。苏洵著有《易传》(未完,由苏轼续成),并受朝命编成《太常因革礼》等,此外著有《权书》《衡论》《机策》等等,因为这后几种著作,遂被讥为“杂学”“喜纵横权谋之术”。苏轼与其弟苏辙都以他为师,很多观点与苏洵一致。
在学术上,二程的洛学与三苏的蜀学观点有异,洛蜀之争属于儒家内部学术之争。两家的观点分歧。关此,我将另文介绍,兹不赘。在政治生活中,苏轼对程颐颇为放肆无礼。例如,宋哲宗元祐元年,司马光去世,大臣们正举行明堂祭拜大典。仪式一完成,大臣们又赶去吊丧,程颐说孔子“是日哭则不歌”,参加明堂典礼之后不该又吊丧。有坐客反驳说,孔子说的是“哭则不歌”,不是不“歌则不哭”。苏轼嘲笑程颐说:“这是枉死市上叔孙通制订的礼法。”
后来,朱熹的门人问起苏轼与程颐的这类争执时,朱熹说:“东坡与伊川(即程颐)是争个什么?只看这处,曲直自显然可见,何用别商量。只看东坡所记云:'几时得与他打破这敬字’,这说话,只要放手捋臂,放意肆志,无所不为便是。”(《朱子语类》)
朱熹认为,苏轼学道不至,“道行不深”,所以“好放肆,见端人正士以礼自持,却恐他来检点,故恁诋訾。”所以,“这个是处便即是道,便是所谓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万物万事之所以流行,只是这个。做得便是合道理;才不是,便不合道理。所谓学问也只在这里。”(同上)
自宋高宗起,继以孝宗,苏轼都备受推崇。高宗追赠苏轼为“资政殿学士”,以其孙苏符为礼部尚书;孝宗特赠苏轼为“太师”,命儒臣编选苏轼文集为《经进东坡文集事略》,孝宗还特地为此文集作序,称苏轼为“一代文章之宗”。苏学于是大行于世。朱熹深为忧虑。在隆兴二年与汪应辰书中批评说:
“苏氏之言,高者出入有无,而曲成义理。下者指陈利害,而切近人情。其智识、才辨、谋为、气概,又足以震耀而张皇之,使听者欣然而不知倦,非王氏之比也。然语道学则迷大本,论事实则尚权谋,炫浮华,忘本实,贵通达,贱名检,此其害天理,乱人心,妨道术,败风教,亦岂尽出王氏之下也哉。”(《朱文公文集》卷三O答汪尚书第四书》)
苏东坡
苏轼和蜀学试图调和三教,被朱熹斥为“迷大本”,为害人心。而宋孝宗好释老又好词章,与蜀学精神相通,引起了朱熹的高度警惕。朱熹於孝宗初登基时,即劝孝宗勿看释、老书,勿沈於“讽诵文辞,吟咏情性。”(注四一)隆兴元年上奏时,仍以此为谏。至隆兴二年,朱熹与汪应辰书谓:“今乃欲专贬王氏,而曲贷二苏,道术所以不明,异端所以益炽,实由於此。”
早在高宗绍兴年间,朱熹就上奏称:“老子释氏之书,夫记诵词藻,非所以探渊源而出治道;虚无寂灭,非所以贯本末而立大中。帝王之学,必先格物致知,以极夫事物之变。”(《宋史·道学传》)当时正是苏学盛行之时,而苏轼对于释老非常推崇,苏学和蜀学染于释老甚深。
朱熹与弟子詹体仁(元善)书谓:“苏氏兄弟,乃以仪(张仪)、秦(苏秦)、老、佛合为一人,其为学者,心术之祸最为酷烈,而世莫之知也。”(《朱文公文集》)为此,朱熹特撰《杂学辨》,收录《辨苏氏易解》、《辨苏黄门老子解》及《张无垢中庸解》等文,毫不留情地批驳之。
关于蜀学和新学,《宋元儒学案序录》一针见血地指出:
“《淮南杂说》初出,见者以为孟子;老泉文初出,见者以为荀子。已而聚讼大起。《三经新义》累数十年而始废,而蜀学亦遂为敌国。上下学案者,不可不穷其本末也。且荆公欲明圣学而杂于禅,苏氏出于纵横之学而亦杂于禅,甚矣西竺之能张其军也。”
王夫之对蜀学领头羊苏轼的批判非常严厉。他说:
“贾谊、陆贽、苏轼,之三子者,迹相类也。贽与轼,自以为谊也,人之称之者,亦以为类也。贽盖希谊矣,而不能为谊,然有愈于谊者矣。轼且希贽矣,而不能为贽,况乎其犹欲希谊也。
若夫轼者,恶足以颉颃二子(贾谊和陆贽)乎!酒肉也,佚游也,情夺其性者久矣。宠禄也,祸福也,利胜其命者深矣。志役于雕虫之技,以耸天下而矜其慧。学不出于揣摩之术,以荧天下而雠其能。习于其父仪、秦、鞅、斯之邪说,遂欲以揽天下而生事于平康之世。文饰以经术,而自曰吾谊矣;诡测夫利害,而自曰吾贽矣;迷失其心而听其徒之推戴,且曰吾孟子矣。俄而取道于异端,抑曰吾老耼矣,吾瞿昙矣。若此者,谊之所不屑,抑贽之所不屑也。绛灌之非谊曰:“擅权纷乱。”于谊为诬,于轼允当之矣。藉授以幼主危邦,恶足以知其所终哉!乃欲推而上之,列于谊与贽之间,宋玉所云'相者举肥’也。”(《读通鉴论》文帝七)
王夫之在《读四书大全说》甚至斥苏轼为乡愿。
苏轼才大于德,立足不稳,德行有偏,与二程相比大为逊色,非笑二程,更显轻薄,然此君不乏正义感,不失为一个优秀的文人,大文人。斥之为乡愿过分了,东海期期以为不可。船山先生论政论史论事论人,巨眼如火,明察秋毫,然有时未免过苛也。但也于此可见,苏轼和蜀学,学术思想很不中正。
对于苏轼,古来文人学者包括儒者,普遍誉之过高,朱熹、王夫之又贬之太低。
还是钱穆在《国史大纲》中的评价比较中肯:
“苏东坡诗之伟大,因他一辈子没有在政治上得意过。他一生奔走潦倒,波澜曲折都在诗里见。但苏东坡的儒学境界并不高,但在他处艰难的环境中,他的人格是伟大的,像他在黄州和后来在惠州、琼长处,在有豪情,有逸趣。其恬静不如王摩诘,其忠恳不如杜工部。他们(苏氏兄弟)的学术因罩上一层极厚的释老的色彩,所以他们对于世务,认为并没有一种正面的、超出一切的理想标准。他们一面对世务却相当练达,凭他们活的聪明来随机应付。他们亦并不信有某一种制度,定比别一种制度好些。但他们的另一面,又爱好文章辞藻,所以他们持论,往往渲染过分,一说便说到尽量处。近于古代纵横的策士。”
新学、蜀学都属于儒家杂学,王安石和苏轼都是儒门杂家。他们都立足于儒,故为儒家,但根基不稳,思想驳杂,苏轼们杂染了佛道,王安石更杂,于杨墨申韩佛道无不沾染。根本原因是格致诚正功夫不足,不能审问慎思,缺乏明辨能力,学问最广博,也只是博学而已,杂家而已。儒门杂家,高于杂家和其它诸子百家,但学术品格不高,不宜过度抬举,更不宜作为指导思想。
关于诸葛亮,宋儒张栻曾作《汉丞相诸葛忠武侯传》,完成后示朱熹,其转述朱熹意见说:“元晦以予不当不载以管、乐自许事,谓侯为后主写申、韩、管子、六韬之书,及劝昭烈取荆、益以成伯业,可见其学未免乎驳杂。”诸葛亮以管乐自许、好申韩之书和劝刘备取荆益,都暴露了其学之驳杂。
孔明
《朱子语类》中朱熹对诸葛亮既高度评价,又有所保留,言其“问学未至”、“其道未尽”、“病于粗疏”等等。朱熹说:
“诸葛孔明大纲资质好,但病於粗疏。孟子以后人物,只有子房与孔明。子房之学出於黄老;孔明出於申韩,如授后主以六韬等书与用法严处可见。若以比王仲淹,则不似其细密。他却事事理会过来,当时若出来施设一番,亦须可观。”
认为孔明与王通相比,不如王通细密。又说:
“南轩言其体正大,问学未至。此语也好。但孔明本不知学,全是驳杂了。然却有儒者气象,后世诚无他比。”
张栻说孔明“其体正大,问学未至。”朱熹认为此评准确。又说:
“忠武侯天资高,所为一出於公。若其规模,并写申子之类,则其学只是伯。程先生云:孔明有王佐之心,然其道则未尽。其论极当。”
又说:
“诸葛孔明天资甚美,气象宏大。但所学不尽纯正,故亦不能尽善。”
综上所述可见,诸葛亮非醇儒,但属于儒家,称其为道家或法家都不对。还有,
东海在《儒家大智慧》一书中对诸葛亮有过多次评论,其一曰:
看一个人,可以看他崇拜的是什么人物。最坏的是崇拜盗贼,最好的是崇拜圣贤,象诸葛孔明,崇拜管仲乐毅,境界不低,却也不高。人们称管仲、乐毅为王霸之佐,其实他们只能称为“霸佐”,作为王佐则不足,比起姜尚伊尹傅说等真正的帝王师大为逊色。
管仲成就的是齐桓公的霸业,乐毅连霸道都谈不上,只是善于用兵和收敛人心。孔明以他们为榜样,就注定了一生成就有限。孔子一方面赞扬管仲“如其仁,如其仁”,一方面又批评他器小,。我于诸葛亦作如是观。
其二曰:
孔明是儒,不大,其学混杂申韩,其用以自比的管仲乐毅,虽然不错,远非一流,称霸有望,成王不足,论德论智论政治军事才能,与伊尹傅说周公等真正的帝王师根本没法比。故孔明一生所能取得的最大成就,在他出山之前就注定了。孔明为政,纰漏多多,“算多遗策”。如重用马谡,缺知人之明;事必躬亲,非丞相所宜。刘备伐吴是最大的失策,无论胜负,对蜀汉政权的危害都极大。而孔明不能有效劝阻,可见其地位分量才能之一般,终究不足为帝王师也。
责编 / 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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