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兰芳回忆录:第八章最早的青衣新腔(一)《玉堂春》(3)
《玉堂春》(3)
“上面讲的是我第一次在台上唱新腔,我伯父给我操琴的情形。我再讲一点关于这出戏在编写上的技巧。
“《玉堂春》是一出青衣的唱功戏,学会以后,大凡西皮中的散板、慢板、原板、二六、快板几种唱法都算有个底子了。可是从前老师开蒙教戏,总是西皮先教《彩楼配》,二黄先教《战蒲关》,反二黄先教《祭江》,没有听说小学生先学《玉堂春》的。可见得唱功如果没有点功夫,是动不得的。别的唱功戏,总有休息的机会,不像它老是旦角一个人唱,还要跪着唱。戏里面演员跪唱这么久的,它是创格,再也数不出有同样的第二出戏了。基本上既有这几种特殊的条件,剧作者再要不用一点技巧来处理它,听的人就会感觉沉闷,唱的人也准落一个吃力不讨好的后果。不是有些老的唱功戏,因为穿插上不够生动,慢慢地就被淘汰了吗?大家今天还唱《玉堂春》,观众也还是喜欢听,这就可以说明它是够生动的,有技巧的。
“我们先看这出戏的故事,是一位八府巡按王金龙审问一桩毒死沈雁林的案子。讲到沈案的内情,那就太简单了。剧作者要单在这上面发挥,是做不出戏来的。所以他把重心放在苏三嘴里说出她跟王金龙过去的关系,把一个堂而皇之的审案人,拉进来变成了案中人物,这一下凭空就添出了许多生动的穿插,戏剧性也浓厚得多了。但是苏三认识王金龙是在嫁给沈雁林以前的事,王金龙与沈案无关,应该用什么方法使她从头说起,这一点剧作者的手法是相当简洁而巧妙的。他只在苏三唱的那句倒板‘玉堂春,跪至在,都察院’里面,不自称苏三,改用了‘玉堂春’三个字,看不出斧凿痕迹,顺手就开了刘秉义(蓝袍)‘追问旧事’的路。紧跟着第一句问的是‘玉堂春是哪个替你起的名字?’从此有问必有答,一路说下去,说到赠送王金龙三百两银子为止。王金龙的心里自然不愿意她当着这许多人面前提起他们的旧事,两次想打断她的话头(一次是在倒板后念‘状子上面写的苏三……’,一次是在慢板唱完时念‘本院问你谋死亲夫一案……’)。不行,旁边两个陪审官,偏要追根究底,丝毫不肯放松,王金龙怕听也只好听。剧作者是有意安排了这两个不同性格的陪审官的。左边坐的潘必正(红袍)是个老奸巨猾、世故极深的旧官僚,有时对那王公子还说两句同情的话。王金龙听了,刚觉着稍得安慰,右边坐的刘秉义,年少气盛,头脑也比较冷静,他对王公子就不客气了,处处说的是讥讽的话。王金龙听了,也只好报以苦笑。就在这些对白、夹白、唱词当中,使剧情的发展,一步紧一步,逼到王金龙实在压抑不住他的情感,就当堂脱口而出的叫起‘玉堂春我那……’,又被潘、刘二人拦住,真搞得他啼笑皆非,手足无措。只好假托旧病复发,搪塞过去,剧情至此,是一个高潮;下面的二六、快板才是讲到沈案本身的经过。等苏三站起来唱的‘这场官司未动刑,玉堂春这里我就放了宽心……’也能够很明白地反映出过去在洪洞县每审用刑逼供的情景。听了一出《三堂会审》,好像看过全部《玉堂春》的故事了。这也是它成功的地方。
“还有王金龙的旧病复发,不单为的是造成上面的一个高潮,还解决了下面的一个问题。苏三先唱的慢板、原板,都有长的过门。问官夹白,时间上从容得很。等转到快板,三个人要还是老远地坐着问话,就显得不紧凑了。王金龙不病,潘、刘二人的座位是不可能从内场搬到台口来的。这是编剧者附带照顾到演出上的困难所用的手法。
“这出戏的三个问官是十分重要的。尤其是王金龙,应该描写他一个‘窘’字。描写刘秉义是个‘冷’字。现在有些演员把他们两个人演成对立的地位,好像当场要开火的样子,这也是犯了过火的毛病。我听陈老夫子说过他的老师田宝琳在三庆班贴演《玉堂春》,是徐小香的王金龙,程长庚的刘秉义,卢胜奎的潘必正。有这三个问官陪着唱,这出戏够多么整齐。那时扮刘秉义的也穿红袍,所以大家管这出《玉堂春》叫‘满堂红’(台上所有演员、龙套都穿红,大帐、桌围也是红的)。王大爷(瑶卿)也说过在他十几岁上看过贾洪林、吴连奎等扮的刘秉义,还是穿红袍的呢。等看到谭老板扮刘秉义,就已经改穿蓝袍了。这改穿蓝袍的规矩,大概总是在庚子年前后的事。要按梆子班的规矩,刘秉义可永远是穿的蓝袍。
“《玉堂春》的新腔,林季鸿不过开了个头,跟着王大爷创制了许多有创造性的玩艺儿,教会了不少学生,所以这几十年来青衣一行是没有不会唱《玉堂春》的。唱腔一方面各人或多或少总有点不同的地方,可是都是从王大爷一个系统上演变出来的。至于它的场子和唱词,跟老路子却很少不同。只有苏三出场唱完‘来在都察院……崇爹爹呀’一段散板的地方,最早的唱法,崇公道还有念白‘开脱你的死罪,也就是了’。苏三再接唱两句:‘苏三进了都察院,好似入了鬼门关。’后来就把这两句删掉,改用了‘扫头’。我姨父徐兰沅认为改扫头也不合适,我就先改成接念一句‘有劳了’,场上改打‘一锤锣’,把我送进了都察院。这样唱过几回,我又觉得不很紧凑,最后我也还是改用‘扫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