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振慧:《尚书》的翻译与海外传播
华夏经典以《尚书》为最古,亦以《尚书》为尊。《尚书》记载华夏文明,是中华民族的历史记忆和文化基因。它不仅“牵涉到全部中国古代史”,而且也“影响全部中国史”(顾颉刚语)。唐代刘知己称《尚书》为“七经之冠冕,百氏之襟袖”,主张“凡学者必先精此书,次览群籍”。作为经典中的经典,《尚书》总结的治政经验、历史规律和思想观念,具有时代的超越性和真理的延续性。
《尚书》不仅影响中国,也影响世界。自六朝始,《尚书》已传播到域外。在朝鲜半岛和日本,《尚书》一直都是古代最重要的“政治教科书”。而随着16世纪开始的“地理大发现”,“寻找契丹”成为西方“百年航海史的灵魂”,以耶稣会士入华为标志,中国和欧洲真正开始了思想文化意义上的交流。中国古代文化典籍中所包含的人类共同的价值观和意义,第一次在欧亚大陆的两端同时彰显出来。《尚书》因在中国政治史、思想史、文化史和学术史上的隆尊地位,率先吸引了西方探究中国的目光,成为最早被译介到西方的典籍之一。《尚书》西传亦有许多鲜明的特点值得我们关注。
一是《尚书》被翻译成了西方几种主要语言。首先是欧洲古典语言拉丁文译本。明末来华的法国耶稣会士金尼阁将包括《尚书》在内的《五经》翻译成拉丁文,于天启年间(1626)在杭州刊印,书名为Pentabilion Sinense,并附有解释,一般认为该译本“是我国经籍最早之西文译本”。遗憾的是,这个译本未能流传下来。不过《尚书》还是有拉丁语版本,那是19世纪著名汉学家顾塞芬贡献的。顾氏用法语和拉丁语同时翻译了多部儒家典籍,其中就有《尚书》(1897)。除了拉丁文和法文,《尚书》还有英语、德语和俄语版本。
二是《尚书》在同一语种内有多个版本;不仅一个国家同时代许多学者竞相翻译,而且随着时代的变迁不断有人推出新译本。比如,17、18世纪,法国较有名的译者有巴多明(Dominique Parrenin)、宋君荣(Antione Gaubil)、刘应(Claude de Visdelou)和马若瑟(Joseph de Prémare)等。19世纪,英国来华新教传教士、汉学家麦都思(W. H. Medhurst)和理雅各(James Legge)分别于1848年和1865年出版了《尚书》的英文译本;20世纪,英国汉学家欧德(W. G. Old)和瑞典汉学家高本汉(B. Karlgren)又分别于1904年和1950年推出了新的《尚书》英译本。比丘林(N. Ya. Bichurin)和另一位俄罗斯著名汉学家西韦洛夫(D. P. Sivillov)分别于1822年和1841年推出了规模较大的《尚书》俄语译本,等等。
三是有些译本已达到了较高的翻译和学术水平。比如宋君荣的法文《尚书》译本。该译本由法国汉学家德经(M. de Guignes)编辑,于1770 年在巴黎出版。其采用的底本是“康熙年间的孔安国古文《尚书》的满文译本”,内容“包括译文、注释以及编者添加的补注、插图和中国上古三皇简史”,译文附有宋君荣关于书中上古天文学的研究论文:《〈书经〉中的天文学》,卷首是马若瑟写的《尚书之前时代与中国神话研究》。该法文译本面世后获得了很高的评价,被认为是当时法国“为数有限的真正严肃的译文”。马若瑟选译的《书经》被杜赫德(Jean-Baptiste Du Halde)收入欧洲汉学“三大名著”之一《中华帝国全志》,此书在1741—1774 年间有英、德、俄版本面世,在欧洲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于是有了以马若瑟法文《尚书》选译本为底本的《尚书》英、德、俄语选译本。当然,在西方影响最为深远的,非理雅各1865年三卷中的《尚书》译本(The Shoo King or the Book of Historical Documents)莫属,译本出版后即在西方引起轰动,至今被奉为“标准译本”。英国汉学家艾约瑟(John Edkins)评论说:“任何评论家想要挑出理雅各的毛病,就首先得挑出中国一流注疏家的毛病,因为我们面前的《中国经典》正是中国人经书的本来面目。”理氏的翻译理念和翻译方法深得学界认可,其翻译模式和学术风格对其他中国经典翻译的学者有着重要的影响。瑞典汉学家高本汉英译的今文《尚书》28篇(The Book of Documents)也是一部质量上乘之作。译本采用汉语与英语对照排印,每句汉语和译文都分别标有阿拉伯数字序号,清晰地依次逐句对应。译者在前言中指出,其译本与理雅各和顾塞芬的之所以有很大的不同,是因为原文本语言古奥难懂,常有一些段落,从语法上可以有相当宽泛的不同理解,因此每一次新的翻译不可避免地将成为文本诠释的一次新尝试。
四是当代汉学家不断推出风格各异的《尚书》新译本。很多人认为,任何人想了解中国文化的历史根源,都必须去读《尚书》。比如英格兰当代汉学家彭马田(Martin Giles Palmer)就说,“我认为《尚书》是一本非常重要的书,它是中国最早的史书,它向西方揭示了中国历史从尧、舜、禹到夏、商,再到今天的连续性。除非你读《尚书》,否则我不认为你能理解今天的中国”。所以,他继翻译了《庄子》《易经》等多部中国典籍之后,又于2014 年出版了《尚书》的英文全译本,并将书冠名为The Most Venerable Book(“最庄严或最值得尊敬的书”)。与理氏等人的厚重风格不同,彭氏译本中没有训诂、考证等内容,也不附中文原文和文内注释,整部书呈现出讲故事的风格。据译者本人说,该译本“销量不错”。这给了我们一个启示:原来即使是正统、严肃、连中国文豪都感叹“佶屈聱牙”的作品,也是可以用轻松愉快的讲故事的方式进行传播的。
俄罗斯在2014年也推出一个《尚书》俄文全译本。该书由俄罗斯科学院远东研究所发行,是一部鸿篇巨制,共1149页。与以往译本不同的是,这部新的《尚书》俄译本非常注重吸收《尚书》学研究新成果。比如,注释方面,除了传统的权威注疏,该译本精心选取了3部体现现当代学者较高水平的《尚书》注译,分别是:钱宗武、江灏合著的《今古文尚书全译》,屈万里的《尚书今注今译》和李民、王健合著的《尚书译注》。这三部著作均包含文言原文、相关评析以及现代白话译文。译者注意到“当考证原文与特定主题所持观点有所不同时,则必须在传统文献与现代评论间作出抉择。……至于原文本身内容的不一致之处与不适切的用语,则另于注释中加以说明”。不难看出,这又是一个典型的学术型译本。其实,对于研究者来说,复杂、冗长的注释从来不是“累赘”,反而是译本的价值所在。
通过以上对《尚书》在海外翻译与传播的简要回顾,可以看出,《尚书》这一古老的经典具有巨大而永恒的魅力。
我国到目前为止,仅有两位学者在20世纪90年代将《尚书》翻译成了英文。但平心而论,这两部《尚书》译本并不令人满意。一方面,译本没有提供必要的注解或补充说明,不利于典籍的理解;另一方面,译者本人对原著的理解也比较肤浅甚至有不少错误。然而,这并不表明我们今后不能在《尚书》翻译和传播方面有所作为。相反,我们可以通过更加努力而获得成功。凡有志于从事《尚书》翻译的学者,一方面可以请教汉语界专家,特别是《尚书》学专家,一方面可以认真研究已有的《尚书》优秀翻译成果;同时我们可以针对西方不同的读者,推出不同层次、不同形式的译本。此外,中外学者可以强强联合,就像当年的理雅各与王韬那样。若真能如此,则打造《尚书》翻译新经典就不会没有实现之可能。
文化创新和文化传播是时代的重要主题。一个民族的传统文化是以经典为载体的,经典的域外传译是文化传播最为有效的手段,是不同民族相互了解的重要基础。翻译是文明的延续和扩展,任何文化想要延续,都要不断地被翻译。中国古代典籍,正是凭借广义和狭义的翻译而使其生命不断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