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云鹏丨“经史子集”四部称谓新探

摘要

“四部”称谓最早见于东汉末年,专指集部文献。东汉末期至南朝梁,校雠工作中使用“五经”“四部”“史汉”“诸子”代称甲乙丙丁四部图书。南朝梁至唐朝初期,校雠工作中使用“经部”“史部”“子部”“集部”替代“五经”“四部”“史汉”“诸子”的称谓。但是,从东汉末期至唐朝初期,编制的四部图书目录始终以“甲乙丙丁”命名,直到显庆年间,《隋书·经籍志》使用校雠术语替换四部目录的称谓(甲乙丙丁),才完成了“经史子集”由校雠工作中的专业术语嬗变为四部目录的称谓。唐宋时期,称引四部书时,依然以“甲乙丙丁”命名,抑或结合校雠学“经史子集”的称谓和目录学“甲乙丙丁”的称谓,采用目录次序加校雠内容的混合称引方式。

作者简介

王云鹏,1992年生,华中师范大学历史文献学研究所博士生,主要研究方向为《尚书》学、古典目录学。

《隋书·经籍志》(以下简称《隋志》)是我国历史上第一部以“经史子集”四部命名的史志目录,也是现存最早的四分法目录。论及四分法目录,学者们普遍认为《中经新簿》是四部分类的肇始。王鸣盛:“《隋经籍志》分经、史、子、集四部。案四部之名起晋秘书监荀勖《中经簿》。”[1]赵翼:“其以四部分者,自晋秘书监荀勖始。”[2]熊笃、许廷桂:“(《中经新簿》)首创四部分类法,唯部名尚未定经、史、子、集,顺序亦先子后史。”[3]李瑞良:“(《中经新簿》)它的主要成就在于图书分类体系的变革,创立了四分法,开辟了四部分类的道路。”[4]但是,也有学者提出了不同的观点,认为四分法目录发端于《中经》。罗孟帧:“由《七略》的六分法变为四分法,创始于魏的郑默,确定于晋的荀勖,完成于陈晋的李充。”[5]周少川:“由于郑默《中经》亡佚甚早,后世文献没有更多的记载确认其以四部分类;但《隋书·经籍志》将《中经》与《中经新簿》并列,又提到两者的承继关系,所以可以认为四分法是由魏郑默开其端,晋荀勗毕其功。”[6]吴枫:“四分法是我国古典文献的基本分类方法,它的产生时间很早。三国魏文帝时(260-264年),秘书郎编定《中经》图书目录时就已确定了雏型。”[7]高路明:“荀勗的《新簿》既是因《中经》而成,《中经》的分类也应当是四部。”[8]

我国古代,依据典籍的多寡及具体情形,不同时代有不同的学术划分体系。《七略》将天下学术划分为“六艺略”“诸子略”“诗歌略”“术数略”“方技略”“兵书略”。其中,“六艺略”主要承载了“六经”的部分。在中国传统儒家文化的主导下,“六经”通常被视为政治统治的工具,这一部分也就成为了最稳固的部分。自《七录》《隋志》以后,以至于《四库全书总目》的修撰,官修书目、私修书目中“六经”始终位列群书之首。《七略》“诗赋略”的内容大多属于“六艺略·诗经类”的成分,但是,由于体量庞大,《七略》别为一略。《七录》:“《七略》诗赋不从六艺诗部,盖由其书既多,所以别为一略。”[9]《校雠通义》:“诗赋篇帙繁多,不入《诗经》而自为一略。”[10]

汉武帝以后,百家争鸣的时代结束,诸子学说日渐式微,子书逐渐衰亡,继之以体裁丰富的文学作品。《北史》:“而自汉、魏以来,迄乎晋、宋,其体屡变,前哲论之详矣。暨永明、天监之际,太和、天保之间,洛阳、江左,文雅尤盛,彼此好尚,互有异同。”[11]《四库全书总目》:“集始于东汉。荀况诸集,后人追题也。其自制名者,则始张融《玉海集》。其区分部帙,则江淹有《前集》,有《后集》;梁武帝有《诗赋集》,有《文集》,有《别集》;梁元帝有《集》,有《小集》;谢朓有《集》,有《逸集》;与王筠之一官一集,沈约之正集百卷,又别选《集略》三十卷者,其体例均始于齐梁。盖集之盛,自是始也。”[12]《隋志》著录别集类文献四百三十七部。其中,先秦别集两部,两汉别集五十二部,隋别集十八部。其余三百余部文集均产生于魏晋南北朝时期。[13]这反映了东汉以后的集部文献有了很大的发展,并且,比《七略》“诗赋略”具有更宽阔的范畴。王俭《七志》改“诗赋略”为“文翰志”,阮孝绪《七录》改“诗赋略”称“文集录”,就说明了这一点。

东汉以后,史部文献也得到了很大的发展。《隋志》:“古者天子诸侯,必有国史,以纪言行,后世多务,其道弥繁。夏殷已上,左史记言,右史记事,周则太史、小史、内史、外史、御史,分掌其事,而诸侯之国,亦置史官。”[14]我国最早在夏殷时期,就有记叙历史的史官了。但是,东汉时期,史书种类单一、体量较少,不足以成为单独的部类。胡应麟:“(刘歆《七略》)而司马氏书尚附《春秋》之末,此时史籍甚微,未足成类也。”[15]《汉志》“六艺略”有一百零三家,三千一百二十三篇,“诸子略”有一百八十九家,四千三百二十四篇,“诗赋略”有一百零六家,一千三百一十八篇,而史部书籍仅有二十三家,九百四十八篇。[16]东汉末年以后,战乱频仍,私修的史书大量涌现。《后汉书》有谢承《后汉书》、薛莹《后汉纪》、华峤《后汉书》、司马彪《续汉书》、谢沈《后汉书》、袁宏《后汉纪》、袁山松《后汉书》、张璠《后汉纪》;魏史有王沈《魏书》、孙盛《魏氏春秋》、阴澹《魏纪》、孔舒元《汉魏春秋》、梁祚《魏国统》、鱼豢《典略》;吴史有韦昭《吴书》、环济《吴纪》、张勃《吴录》;蜀汉史有王崇《蜀书》、谯周《蜀本纪》、王隐《蜀记》,等等。[17]这些大量涌现的体裁丰富的史部书籍,促进了史部文献地位的提高,表现在图书目录中就是史部的独立。

《七录》:“魏晋之世,文籍逾广,皆藏在秘书中外三阁。魏秘书郑默删定旧文,时之论者谓为朱紫有别。”[18]王隐《晋书》:“郑默,字思元,为秘书郎,删省旧文,除其浮秽,著《魏中经》。中书令虞松谓默曰:'而今而后,朱紫别矣。’”[19]所谓“朱紫有别”,大概《中经》对图书目录的部类进行了某种区分。至于区分的具体内容,不得而知。但是,《隋志》:“魏秘书郎郑默,始制《中经》,秘书监荀勖,又因《中经》,更著《新簿》,分为四部,总括群书。”[20]说明《晋中经》受到了《魏中经》的影响。对比《晋中经》与《七略》,主要的差异有两点:其一,《七略》“六艺略·春秋类”中的史部文献成为了单独的部类,即史部的独立;其二,《晋中经》合并《七略》“兵书略”“术数略”“方技略”“诸子略”为“诸子类”。后者属于合并的范畴,不属于区分的范畴,不能称为“朱紫有别”。前者的史部独立,属于区分的范畴,符合“朱紫有别”的表述。因此,“朱紫有别”大概指史部文献与“经部·春秋类”文献的分别。《七略》《汉志》的时代,史部文献较少,不足以成为单独的部类。而魏晋时期,史部文献体裁丰富、体量庞大,足以成为单独的部类。郑默对目录的调整,所谓“朱紫有别”,大概指史部文献与经部文献的区分。

《隋志》:“魏秘书郎郑默,始制《中经》,秘书监荀勖,又因《中经》,更著《新簿》,分为四部,总括群书。”[21]“新簿”,中华书局一九七三年版《隋书》写作“《新簿》”。这是不准确的[22]。“新簿”指代一本新的图书目录,而不是一本具体的图书目录。“新簿”指代新版本的《中经》,或者理解为荀勖因郑默《中经》更著《晋中经》。《隋志·簿录类》著录:“《晋中经》十四卷,荀勖撰。”[23]也说明了荀勖编撰的目录依然命名为《中经》。《隋志》称《晋中经》分为四部,则郑默《中经》很有可能也分为四部。《晋书》:“(荀勖)及得汲郡冢中古文竹书,诏勖撰次之,以为《中经》,列在秘书。”[24]荀勖因为汲郡冢古文竹书而列在秘书,编撰《中经》。汲郡冢古文竹书的出土时间在咸宁五年(公元279年)。《晋书》:“(咸宁五年)汲郡人不准掘魏襄王冢,得竹简小篆古书十余万言,藏于秘府。”[25]那么,荀勖编撰《晋中经》的时间至少在咸宁五年以后了。《晋太康起居注》云:“秘书丞桓石绥启校定四部之书。诏遣郎中四人,各掌一部。”[26]太康年间(公元280—289年)的图籍已经分为四部了。这说明了在荀勖编撰《晋中经》期间或者编撰《晋中经》以前,图籍分为四部已经是普遍的现象了。另外,《晋书》:“(郑默)太康元年卒,时年六十八,谥曰成。”[27]说明《中经》至少在太康元年以前成书。《唐六典》:“《晋起居注》云:'武帝遣秘书图书分为甲、乙、景、丁四部,使秘书郎中四人各掌一焉’。”[28]可知武帝时期,秘书图籍已经分为四部。检阅两晋的帝王谱录,以“武”为谥号的唯有晋武帝司马炎。司马炎称帝的时间在泰始元年(公元265年),这远远早于太康元年。因此,图籍分为四部的时间不仅早于荀勖《晋中经》,甚至可能早于郑默《中经》。

魏晋时期,官方藏书主要在秘书、中、外三阁。郑默编制的目录命名为《中经》,大概这部目录依据“中阁”藏书编纂而成。《晋中经》亦然。但是,值得注意的是,《晋中经》并不是四分法的目录。《隋志》:“魏氏代汉,采掇遗亡,藏在秘书中、外三阁。魏秘书郎郑默,始制《中经》,秘书监荀勖,又因《中经》,更著《新簿》,分为四部,总括群书。一曰甲部,纪六艺及小学等书;二曰乙部,有古诸子家、近世子家、兵书、兵家、术数;三曰丙部,有史记、旧事、皇览簿、杂事;四曰丁部,有诗赋、图赞、汲冢书。大凡四部合二万九千九百四十五卷。”[29]《七录序》:“晋领秘书监荀勖,因魏《中经》更著《新簿》,虽分为十有余卷,而总以四部别之。”[30]事实上,《晋中经》是含括佛经在内的五分法目录。《古今书最》:“《晋中经》簿四部书一千八百八十五部,二万九百三十五卷,其中十六卷佛经,书簿少二卷,不详所载多少,一千一百一十九部亡,七百六十六部存。”[31]由于文法的困扰,《古今书最》的这段描述,后人大多不能理解。唯有来新夏先生解释为:“其十六卷书簿,少佛经二卷,不详所载多少。”[32]最为允当。大概《晋中经》原本十六卷,其中,四部书十四卷,佛经二卷。梁阮孝绪编撰《七录》时,《晋中经》四部书十四卷保存完整,佛经两卷亡佚。至于亡佚的两卷佛经中具体记载了多少书籍,已经不可考证,所以说“不详所载多少”。《隋志·簿录类》著录:“《晋中经》十四卷。”[33]说明唐朝初年见到的《晋中经》也是只含有四部书十四卷的《晋中经》,而不包含两卷佛经在内的。大概这两卷佛经在梁以前就已经散佚了。所以,《隋志》称它“分为四部,总括群书”。《隋志》不注明残缺情况,后世大多不晓其意。由此陈陈相因,使后世的许多学者误以为《晋中经》是四分法的目录。

“四部”一词最早出现于东汉末年。孔融:“郑康成多臆说,人见其名学,谓有所出也。證案大较要在五经四部书,如非此文近为妄矣。”[34]魏文帝:“及长而备历五经、四部,《史》《汉》、诸子百家之言,靡不毕览。”[35]关于“四部”的意义,长久以来,学者们莫衷一是,不得其解。钱大昕:“魏文帝《典论自敍》称:'五经四部,史汉诸子,百家之言,靡不毕览。’所谓四部者,似在五经诸子之外,亦不知其何所指。”[36]余嘉锡:“以四部置之经子史之外,则非荀勖之四部矣。所指为何等书,无可考证。”[37]事实上,“四部”并不是确指,而是代指。魏晋时期,图书目录中尚未出现“经史子集”的称谓,而是冠以代称,用甲乙丙丁分门别类。姚名达:“自荀勖以来,四部仅有甲乙丙丁之号,并无经史子集之名,吾友毛春翔君谓甲乙丙丁犹之ABCD,一二三四,乃分类之号码,非分类之标题。其说实发古人所未发,殆合实情。”[38]甲乙丙丁没有实际的意义,校雠工作中题甲乙丙丁容易混淆,于是,代称术语应运而生,以部类记载的典籍代指部类。例如,王隐《晋书》:“李充,字弘度,为著作郎。于时典籍混乱,删除颇重,以类相从,分为四部,甚有条贯,秘阁以为永制,五经为甲部,史记为乙部,诸子为丙部,诗赋为丁部。”[39]以“五经”代指经部,《史记》代指史部,“诸子”代指子部,“诗赋”代指集部。《典论自敍》:“及长而备历五经、四部,《史》《汉》、诸子百家之言”[40]中,“五经”代指经部,《史》《汉》代指史部,“诸子”代指子部。

汉武帝以后,罢黜百家,经学盛行。表达思想情感的《诗经》在这一阶段彻底沦为政治教化的工具。经学家们穿凿附会,主张利用《诗》的美刺、教化功用,移风易俗,达到维系统治的目的。《毛诗序》:“情发于声,声成文谓之音。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故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41]《汉志》:“故古有采诗之官,王者所以观风俗,知得失,自考正也。”[42]“《传》曰:'不歌而诵谓之赋,登高能赋可以为大夫。'言感物造耑,材知深美,可与图事,故可以为列大夫也。古者诸侯卿大夫交接邻国,以微言相感,当揖让之时,必称《诗》以谕其志,盖以别贤不肖而观盛衰焉。”[43]《诗经》、辞赋类的文学作品可以为现实政治服务。也正因为这个原因,文学作品在汉末具有较高的地位。《与诸卿书》:“證案大较要在五经四部书,如非此文近为妄矣”[44]中,“四部”很有可能代指文学文献。一方面,诗赋类的文学作品本属于《七略》“六艺略·诗经类”的范畴,列于经部文献之后,与经部文献合称“五经四部”亦在情理之中。另一面,“诗赋略”中的文学作品具有美刺的政治功能,从性质上讲,这与五经是一样的,都是为现实政治服务的工具,具有政治应用的诉求。因此,将文学文献列于经部文献之后,表达治政思想来源的集合,合称“五经四部”,是十分妥当的。《华阳国志》:“李譔,字钦仲,仁子也。少受父业,又讲问尹默,自五经、四部、百家诸子、伎艺、算计、卜数、医术、弓弩机械之巧,皆致思焉。”[45]《抱朴子》:“五经四部,并已陈之刍狗,既往之糟粕。”[46]《本草集注序录》:“其五经四部,军国礼服,若详用乖越者正于事迹,非宜耳。”[47]都是这种用法。并且,从排列次序上看,魏晋时期的文学文献具有较高的地位,甚至在史部文献、子部文献之上。曹丕:“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48],挚虞:“文章者,所以宣上下之像,明人伦之叙,穷理尽性,以究万物之宜者也”[49],就说明了这一点。

魏晋时期,“四部”专指集部的文学文献,大致相当于《七录·文集录》中楚辞部、别集部、总集部、杂文部四部。《北史》又有“五经三部”的称谓,大概沿袭了魏晋时期的称谓方式,指代经部和集部,并反映了唐朝初期的集部文献的存在面貌。“三部”大致相当于《隋志·集部》中楚辞、别集、总集三部。所以,“四部”“三部”的称谓都指代集部。并且,这种称谓反映了历史发展过程中的集部文献的发展情况,也反映了集部文献在不同时代的地位及分类标准。

总之,在《汉志》以后,《隋志》正式确立“经史子集”四分法以前,中国传统学术分类中,经史子集四部书的地位曾经经历过一个短暂的角逐过程。这个过程大概发生魏晋南北朝之间。主要表现为:经部文献持续稳定,子部文献逐渐衰亡,集部文献、史部文献急剧增多,相继成为了仅次于经部文献的重要文献。

许多学者认为“经史子集”四部称谓肇始于唐朝。欧阳修:“自汉以来,史官列其名氏篇第,以为六艺、九种、七略;至唐始分为四类,曰经、史、子、集。”[50]赵翼:“其名以经史子集者,则唐武德初魏郑公收东都图书,命司农少卿宋遵贵载以船,泝河西上,凡八万六千九百六十六卷。其后又因马怀素奏,乃令殷践猷等治经,韦述等治史,毋煚等治子,王湾等治集。自此经史子集之为四部,一成不变矣。今《隋书经籍志》已分经史子集者,《隋书》本唐人所修也。”[51]姚名达:“四部之称,创自《隋志》,一成不变,无待烦辞。”[52]但是,也有学者提出了不同的观点。余嘉锡:“赵氏号称史学名家,而此节所叙四部源流,则殊多谬误。荀勖之后忘却李充,南朝四部书目,亦不止谢灵运等数人。至谓经史子集之名始于唐武德初,徧考诸书,并无明文,不知其何所本?赵氏作《廿二史劄记序》,自言以历代史书为日课,而于《颜之推传》熟视无睹,可见考证之难。”[53]周少川:“据史书记载,梁元帝时,颜之推等人奉命分校经、史、子、集四部书(《北齐书·颜之推传》记颜之推《观我生赋》自注),此后,经史子集的概念便渐渐被人们所使用。”[54]孙鸣晨:“目录类著作以'经史子集’为部类名称始于《隋书·经籍志》,这一观点被作为目录学常识为学界普遍接受,但此说仍值得商榷。《隋书·经籍志》'经部’'史部’'子部’'集部’的部类名称源于南北朝时已深入人心的'经史子集’的书籍分类观念,并极有可能直接袭自魏征于贞观年间所编的'贞观目’。”[55]

“经史子集”四部称谓最早见于《观我生赋》:“王司徒表送秘阁旧事八万卷,乃诏比校,部分为正御、副御、重杂三本,左民尚书周弘正、黄门郎彭僧朗、直省学士王珪、戴陵校经部。左仆射王褒、吏部尚书宗怀正、员外郎颜之推、直学士刘仁英校史部,廷尉卿殷不害、御史中丞王孝纪、中书郎邓藎、金部郎中徐报校子部。右卫将军庾信、中书郎王固、晋安王文学宗善业、直省学士周确校集部也。”[56]这则材料详细地描述了南北朝时期的一次校书活动,并记录了经史子集四部图书的校书分工情况。因此,“经史子集”四部的称谓并非发端于《隋志》,这是不容置疑的史实。近代学者孙鸣晨认为《隋志》“经史子集”的部类名称袭自“贞观目”,这本是一次有意义的研讨。然而,仅仅依据“'贞观目’的编撰分类也极有可能与颜之推时所编书目一样,是按'经史子集’分类的。而'贞观目’与《隋志》又同为魏征主持编撰,且'贞观目’先于《隋志》成书,既然如此,在由同一人组织编撰两本目录书,二书的修撰时间间隔又有限的情况下,无论是从客观'依故实’的角度,还是从主观依个人习惯的角度,《隋志》'经史子集’的部称都极有可能直接袭自'贞观目’,而并非首创。”[57]这是经不起推敲的。魏征参与修撰《隋书》,而没有参与修撰《隋志》。这一点,几乎已经成为学界的共识。基于错误的论据,得出的结论是不可靠的。

我国古代图书在正式编目以前,一般会进行图书校订的工作。《汉志》:“至成帝时,以书颇散亡,使谒者陈农求遗书于天下。诏光禄大夫刘向校经传诸子诗赋,步兵校尉任宏校兵书,太史令尹咸校数术,侍医李柱国校方技。每一书已,向辄条其篇目,撮其指意,录而奏之。”[58]东汉以后,史部文献、集部文献骤增,校书、编目之风盛行。而校书过程中,频频涉及四部图书的称引。在这种情况下,“甲乙丙丁”作为图书分类的区分方式尚可,用于校勘图书的专业性工作中,作为四部图书称引的专业性术语,则并不恰当。例如,李充《晋元帝书目》以前,“甲乙丙丁”的内容尚未统一,史部对应《晋中经》为丙部,对应《晋元帝书目》为乙部;子部对应《晋中经》为乙部,对应《晋元帝书目》为丙部。甲乙丙丁的称谓不能满足校雠工作中的指代需求。

在这种情况下,指代四部的专业术语产生,借用部类记载的书籍代指部类。《北史》:“刘裕平姚,收其图籍,五经子史,才四千卷,皆赤轴青纸,文字古拙,并归江左。”[59]借用部类记载的书籍代指部类,相对于“甲乙丙丁”的称谓,指代比较具体,基本能够满足称引四部图书的诉求。南北朝时期,随着目录学的发展,校雠理论和编目工作的流程以臻完善。人们对以往的校雠术语进行了发展,用“经部”“史部”“子部”“集部”代替“五经”“四部”“史汉”“诸子”的称谓。并且,“经部”“史部”“子部”“集部”的四部称谓含有更宽泛的范畴,对应于图书目录中,基本能够概括甲乙丙丁四部图书的内容,比“五经”“四部”“史汉”“诸子”的称谓更贴切、允当。所以,校雠工作中“五经”“四部”“史汉”“诸子”的称谓在南北朝逐渐消失,而“经部”“史部”“子部”“集部”的称谓在南北朝继起。但是,这种称谓依然仅限于校雠工作中。在图书目录的编制上,从魏晋时期以至于唐朝初年,始终采用甲乙丙丁的四部称谓。《隋志》:“炀帝即位,秘阁之书,限写五十副本,分为三品:上品红瑠璃轴,中品绀瑠璃轴,下品漆轴。于东都观文殿东西厢构屋以贮之,东屋藏甲乙,西屋藏丙丁。”[60]就说明了这一点。直到唐朝显庆年间,《隋志》使用校雠工作中“经史子集”的称谓替换图书目录中的四部称谓(甲乙丙丁),才完成了“经史子集”由校雠工作中的专业术语嬗变为四部目录的称谓。

然而,值得注意的是,使用校雠工作中的专业术语替换图书目录中的四部称谓,在《隋志》以后,没有得到目录学家们的一致认可。唐宋时期,图书目录中称引四部图书时,往往结合校雠工作中“经史子集”的称谓和图书目录中“甲乙丙丁”的称谓,采用目录次序加校雠内容的混合称引的方式。例如,《旧唐书》:“四部者,甲、乙、丙、丁之次也。甲部为经,其类十二……乙部为史,其类十有三……丙部为子,其类一十有四……丁部为集,其类有三。”[61]《新唐书》:“甲部经录,其类十一……乙部史录,其类十三……丙部子录,其类十七……丁部集录,其类三。”[62]并用“经史子集”和“甲乙丙丁”的称谓。《唐六典》:“书有四部:一曰甲,为经;二曰乙,为史;三曰景,为子;四曰丁,为集。”[63]“秘书郞掌四部之图籍,分库以藏之,以甲、乙、景、丁为之部目。甲部为经,其类有十……乙部为史,其类一十有三……景部为子,其类一十有四……丁部为集,其类有三。”[64]也是并用“甲乙丙丁”和“经史子集”的称谓。

总之,编目事业的繁荣与图书整理、校雠的工作是密不可分的。东汉末期至南朝梁,校雠工作中以“五经”“四部”“史汉”“诸子”代称甲乙丙丁四部图书。南朝梁至唐朝初期,校雠工作中使用“经部”“史部”“子部”“集部”替代“五经”“四部”“史汉”“诸子”的称谓。但是,东汉末期以至于唐朝初年,编制的四部图书目录始终以“甲乙丙丁”命名。直到显庆年间,《隋志》使用校雠术语替换图书目录的称谓,才完成了“经史子集”由校雠工作中的专业术语嬗变为图书目录的称谓。唐宋时期,图书目录中称引四部图书时,依然以“甲乙丙丁”命名,抑或结合校雠学“经史子集”的称谓和目录学“甲乙丙丁”的称谓,采用目录次序加校雠内容的混合称引的方式。

注释

[1] [清]王鸣盛撰,黄曙辉点校《十七史商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5年,页563。

[2] [清]赵翼《陔余丛考》,商务印书馆,1957年,页423。

[3] 熊笃、许廷桂《中国古典文献学》,重庆出版社,2000年,页101。

[4] 李瑞良《中国目录学史》,文津出版社,1993年,页80。

[5] 罗孟帧《中国古代目录学简编》,木铎出版社,1986年,页49。

[6] 周少川《古籍目录学》,中州古籍出版社,1996年,页41。

[7] 吴枫《中国古典文献学》,齐鲁书社,2005年,页55。

[8] 高路明《古籍目录与中国古代学术研究》,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年,页23。

[9] [唐]释道宣《宋思溪藏本广弘明集》,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8年,页107。

[10] [清]章学诚撰,王重民通解《校雠通义通解》,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页46。

[11] [唐]李延寿《北史》,中华书局,1974年,页2781。

[12] [清]永瑢 等《四库全书总目》,中华书局,1965年,页1271。

[13] 参[唐]魏征、长孙无忌 等《隋书》,中华书局,1973年,页1056—1081。

[14] [唐]魏征、长孙无忌 等《隋书》,页956。

[15] [明]胡应麟《经籍汇通》,《丛书集成续编》,新文丰出版公司,1988年,册10,页200。

[16] 参[汉]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页1723—1781。

[17] 参[唐]魏征、长孙无忌 等《隋书》,页953-993。

[18] [唐]释道宣《宋思溪藏本广弘明集》,页103。

[19] [北宋]李昉 等《太平御览》,中华书局,1960年,页1112。

[20] [唐]魏征、长孙无忌 等《隋书》,页906。

[21] [唐]魏征、长孙无忌 等《隋书》,页906。

[22] 参董恩林《郑默<中经>首创四部分类法考辨》,《文献》2009年第1期,页121-127。

[23] [唐]魏征、长孙无忌 等《隋书》,页991。

[24] [唐]房玄龄 等《晋书》,中华书局,1974年,页1154。

[25] [唐]房玄龄 等《晋书》,页70。

[26] [唐]徐坚 等《初学记》,中华书局,1982年,页298。

[27] [唐]房玄龄 等《晋书》,页1252。

[28] [唐]李林甫等撰,陈仲夫点校《唐六典》,中华书局,2014年,页297。

[29] [唐]魏征、长孙无忌 等《隋书》,页906。

[30] [唐]释道宣《宋思溪藏本广弘明集》,页103。

[31] [唐]释道宣《宋思溪藏本广弘明集》,页110-111。

[32] 来新夏《古典目录学浅说》,中华书局,1981年,页79。

[33] [唐]魏征、长孙无忌 等《隋书》,页991。

[34] [北宋]李昉 等《太平御览》,页2736。

[35] [晋]陈寿《三国志》,中华书局,1982年,页90。

[36] [清]钱大昕撰,吕友仁校点《潜研堂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页197。

[37] 余嘉锡《目录学发微》,巴蜀书社,1991年,页134。

[38] 姚名达《中国目录学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页58。

[39] [梁]萧统编,[唐]李善注《文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页2075。

[40] [晋]陈寿《三国志》,中华书局,1982年,页90。

[41] 李学勤主编《毛诗正义》,《十三经注疏》,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页7-10。

[42] [汉]班固《汉书》,页1708。

[43] [汉]班固《汉书》,页1755。

[44] [北宋]李昉 等《太平御览》,页2736。

[45] [晋]常璩撰,刘琳校注《华阳国志校注》,巴蜀书社,1984年,页823。

[46] [晋]葛洪撰,王明校释《抱朴子内篇校释》,中华书局,1986年,页351。

[47] [南朝梁]陶弘景《本草集注序录》,《丛书集成续编》,新文丰出版公司,1988年,册85,页611。

[48] [梁]萧统编,[唐]李善注《文选》,页2271。

[49] [北宋]李昉 等《太平御览》,页2635。

[50] [宋]欧阳修、宋祁《新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页1421。

[51] [清]赵翼《陔余丛考》,页423。

[52] 姚名达《中国目录学史》,页67。

[53] 余嘉锡《目录学发微》,页140。

[54] 周少川《古籍目录学》,页45。

[55] 孙鸣晨《“'经史子集’始立于<隋书·经籍志>”说辨正》,《图书馆工作与研究》2017年第10期,页75-80。

[56] [唐]李百药《北齐书》,中华书局,1972年,页622。

[57] 孙鸣晨《“'经史子集’始立于<隋书·经籍志>”说辨正》,页75-80。

[58] [汉]班固《汉书》,页1701。

[59] [唐]李延寿《北史》,页2493。

[60] [唐]魏征、长孙无忌 等《隋书》,页908。

[61] [后晋]刘昫 等《旧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页1963-1964。

[62] [宋]欧阳修、宋祁《新唐书》,页1423。

[63] [唐]李林甫等撰,陈仲夫点校《唐六典》,页280。

[64] [唐]李林甫等撰,陈仲夫点校《唐六典》,页298-300。

原刊《中国典籍与文化》2021年第2期,此据作者原稿。感谢王云鹏先生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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