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最相思(第66章)
第66章 真言刺心 美酒醉人
射覆还在继续,厅堂中不时爆发出一阵哄笑声。趁大家玩得正欢,王维悄然走出厅堂,到庭院中四处散散。
玉真公主始终留意着王维的一举一动,见他走了出去,她也悄悄离席,寻了出去。庭院中安静得能听见风吹过树叶时发出的沙沙声。在庭院西边的四角飞檐竹亭里,王维负手而立,不知在眺望远方的重峦叠翠?还是欣赏漫山遍野的杜鹃花?
玉真公主定了定神,强压住心头的激荡,朝他走了过去。
“摩诘。”在距离王维一丈之遥处,玉真公主收住脚步,轻唤一声。王维心头一怔,身子似乎有些僵硬,停顿片刻后,才缓缓转过身来,对着公主行了一礼道:“在下不知公主在此,若是唐突了公主,还请公主恕罪。”
看着近在咫尺的他,玉真公主只觉得一颗心快要从胸腔里跳将出来,柔声道:“此处并无旁人,你我之间,还需如此生分么?”“启禀公主,在下虽然不才,却也明白天道、地道、君道、父道。对臣子来说,无论身处何地,自当遵守天、地、君、父四道。”王维虽未抬头,却已感受到公主那灼热的目光。
玉真公主在心里低叹了一声,摇了摇头,转身看着远方的夕阳,像是告诉王维,又像是告诉自己:“残阳如血,今日的残阳,怎会如此的美?”静默片刻后,转头看着王维,一字一句道,“如若你不是臣子呢?”
夕阳的余晖漫过王维的身影,也漫过了玉真公主的心弦。公主问得漫不经心,王维却不敢掉以轻心。他思忖片刻,淡然笑道:“公主可以说笑,在下却不能当真。”
“是么?原来在你眼里,我竟是说笑了?”玉真公主微扬下巴,目光却不依不饶地落在王维脸上,声音显然有些发涩,“摩诘,十年前,四哥问过你的问题,今日我若再问你一次,你会如何作答?”
王维心头一惊,十年前,岐王问他的,不正是是否愿意成为驸马?公主今日旧事重提,显然是有备而来。刹那间,他心头涌上了一种难言的情绪,其中,有抗拒,有逃离,也有不忍。毕竟
这一刻,似乎连风都停了下来,不忍惊扰眼前的一切。一树梨花静静绽放枝头,静候王维的答案。
就在一息间,只听到王维深深地叹了口气,对着公主深深行了一礼:“微臣只愿,公主永不会问我。”
公主眸中的亮光一点一点暗了下去,好半晌后,嘴角浮上一丝嘲讽的苦笑:“摩诘,斯人已去,你为何念念不忘?”
王维摇了摇头,转过身子,声音中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沉重:“或许,有些人,有些事,虽然明知是劫是痛,却不忍忘记,不愿放下。因为,这一生便是为此劫此痛而来。”
王维的声音并不响亮,但落在玉真公主耳里,却是锥心般的疼。他的性子看着温和,但他不想说的话,不想做的事,怎样逼他都是枉然。不是么?他明知她在意他,却在她面前如此表白对亡妻的深情,他眼里还有没有她?
想到这里,她再也忍不住,看着王维的背影涩声道:“摩诘,着相修行百千劫,离相修行刹那间,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怎还是看不开、放不下?”
王维缓缓转过身来,目光中似乎有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悲凉:“或许这是在下命数使然。可是,公主亦何曾看得开、放得下?或许,公主和在下,原是一样的人,只是各有各的劫数,各有各的缘法罢了。”说完,退后一步,向公主深深行了一礼,“起风了,公主请回吧,请公主多多珍重。”
怎么,他又想这样轻巧地躲过去么?且慢,这世上总有一些事情,必须掰开了问,揉碎了说。无论如何,他今天必须给出一个答案!
正当公主想上前一步,直接问他是否愿意当驸马时,有个人却朝他们走了过来。她忙退后一步,定睛一看,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心高气傲的李白。
原来,李白今日在诗会上一直闷闷的,不仅写诗时插不上话,便是后来玩射覆时,没有胡姬在侧,也懒懒的提不起劲。原想着能有机会和玉真公主说上几句,到头来才发现公主眼里只有王维,即便那个南诏首领大献殷勤,也丝毫入不了公主的眼,那他又何必自讨没趣?
他越想越觉无趣,便溜出厅堂,到处转转,不料竟在庭院里撞见了玉真公主和王维,心里顿时是满满的不屑——他方才在众人面前装得那般恭谨,一转身便在这里私会公主,这哪里是男子汉大丈夫的行径?
“好叫公主得知,李某方才多喝了几杯,有些头昏脑涨,便出来散散,不料竟冲撞了公主和人说话,李某这便告退。”李白急忙向公主解释了几句,并有意无意看了王维一眼。
当王维看到李白误闯庭院的那一刻,心中顿时如释重负,但看到李白看他的眼神后心中不由一沉。李白眼中有不屑,有鄙夷,更有藏不住的敌意。
王维心思急转,心头渐渐雪亮起来,便将错就错道:“李君客气了,方才王某正和公主闲聊蜀中风土人情,王某孤陋寡闻,多有不知。听说李君是蜀中人氏,刚好可以答疑解惑。”
玉真公主心中哀叹,原本好好的机会,被李白一搅和,就像一记重拳打在了一团棉花上,顿觉无力。于是,她懒懒地摆了摆手:“罢了罢了,起风了,回头再说吧。”说完,便头也不回地顾自往厅堂走去。王维点头一笑,向李白伸手示意道:“李君请。”李白最不耐这种虚礼,“哼”了一声,阔步向厅堂走去。
最先留意到玉真公主脸上郁色的,是皮罗阁。方才玩射覆时,她脸上还笑微微的,怎么转眼之间,就愁眉不展、心事重重?
“公主,方才的西凉葡萄酒虽然美味,到底不是南诏所产,我此番还带了南诏特有的美酒,想斗胆进献公主。”
这皮罗阁今日怎么带了这么多酒来?难不成在他眼里,大唐公主竟是嗜酒如命的酒徒么?想到这里,她不由哑然失笑,抬头看着皮罗阁道:“下回你若有机会面见圣上,可以进献美酒。我这里么,就免了吧。”
“公主有所不知,在咱们南诏,这酒堪比仙丹,男女都爱喝上几口。男子喝了力大如牛,女子喝了分外娇羞……”看皮罗阁越说越是离谱,玉真公主忙摆手止住了他,“如若真有你说的这般好,你倒可以进献圣上。若是圣上喜欢了,你也有些好处。”说着,脑海中不由掠过皇兄和武惠妃在一起时的恩爱模样,心里不由愈发失落起来。
皮罗阁想玉真公主至今仍孑然一身,方才和王维说话时,又似乎话里有话,一番心思急转后,絮絮说了下去:“不怕公主嫌我啰嗦,我方才说的南诏美酒,是用青稞浸泡的玉龙雪莲虫草酒。这虫草倒也罢了,这玉龙雪莲却非同寻常,被南诏人奉为有灵性的神物,很多南诏人一辈子都没能看到一次。若是看到了,便能被神眷顾。公主,你说稀奇不稀奇?”
“玉龙雪莲?”玉真公主若有所思道,“莫非这玉龙雪莲比天山雪莲还要稀奇?”
看公主似乎有了兴趣,皮罗阁忙上前一步,精神抖擞道:“说到玉龙雪莲,还有这样一个传说。几百年前,南诏形成之初,玉龙雪山脚下有两个部落。部落首领原是兄弟,因权力之争,手足相残,从此世代为敌,不得通婚。但偏偏有一对痴男怨女,中邪着魔般爱上彼此,非要成亲不可,但两个部落哪里容得下他们?他们发誓要同生共死,双双跑到玉龙雪山山顶,跳崖身亡……稀奇的是,第二年春天,在他们鲜血流过的地方,竟开出了一雌一雄的并蒂雪莲。更为稀奇的是,若是被人摘走其中一朵,另一朵必定枯萎而死。如此奇事,一传十,十传百,最后闹得两个部落人人都深信,这并蒂雪莲就是痴情男女的化身,是神灵派他们来警醒两个部落,不能再这样世代为敌了。于是,两个部落首领尽释前嫌、重修就好。为了纪念痴情男女,还特地用上等吐蕃青稞虫草酒来浸泡这玉龙雪莲。咱们南诏人成亲之时,新郎新娘需各喝上三口,寓意前世、今世、来世、生生世世都做夫妻、永不分离!”
玉真公主一开始有些漫不经心,当听到“痴情男女双双殉情”时,一颗心便提了起来,听到最后“生生世世都做夫妻、永不分离”时,心中早已感慨万千,想那在她看来蒙昧不化的南诏国,都有如此可歌可泣的爱情,为何她身为大唐公主,却一直为情所困、为情所苦、为情所伤?
见玉真公主默然不语,皮罗阁小心翼翼道:“虽说只是传说,但却是南诏人代代相传的,我不敢欺瞒公主。玉龙雪莲自古难求,相传只能在当年痴情男女鲜血流过的地方才能找到,被南诏人奉为'百草之王’,还请公主笑纳。”
皮罗阁这几句话在玉真公主脑海中久久盘桓,挥之不去。忽然,一个大胆的念头从她心头掠过,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即便没有法子得到他的心,也要留住他的人,而法宝就是皮罗阁进献的玉龙雪莲虫草酒。
想到这里,她定了定神,看了皮罗阁一眼,缓缓开口道:“难为你千里迢迢带了过来,方才又费尽口舌说了这样一通话,如若我再推辞,倒是不近人情、于心不安了。”
皮罗阁顿时喜不自禁,搓了搓手道:“多谢公主厚爱,公主喝了若是喜欢,还请公主在圣上面前替我美言几句,我定感激不尽。”说着,双手叉在胸前,毕恭毕敬地弯腰行了一礼。
“原来,皮罗阁兜了这样一大圈子,是想让我替他在皇兄面前美言几句。”看着这位不通诗文却不远千里赶来参加诗会的皮罗阁,玉真公主心头暗笑,安慰他道:“你放心吧。”看着这抹比春风还要和煦的微笑,皮罗阁不由心中一热。这样美好的女子,真该拥有这世上最美好的爱情!只可惜,他似乎入不了她的眼……
“斯人已去,你为何念念不忘?”自回到坐席,王维面上平静,但心里却一直想着玉真公主方才问他的这句话。公主那几多哀怨、几多期待的眼神,就像一根针刺进他的心里,让他隐隐作疼。
扪心自问,他对得起公主吗?答案是:对不起。
就在方才,公主幽幽地问他:“摩诘,十年前,四哥问过你的问题,今日我若再问你一次,你会如何作答?”
他该如何回答?他能如何回答?如果她问他,他的答案依然还是那三个字——对不起。
是的,对不起。
他明知道自己对不起公主,但依然只能告诉她这三个字。因为,他的心里,自始至终只有一个人——崔璎珞。
世上已无崔璎珞,人间再无王摩诘。
他清楚地知道,他所有的爱都已随着璎珞的离去而一同陪葬。对于世间其他女子,他已无心去爱,亦无力去爱……
就像此刻,当小道童将一份用刻花卷草纹白瓷盘盛放的鲂鱼摆在他面前的案几上时,他不由怔住了!
这不是璎珞最爱吃的鲂鱼两吃么?一边是用绿粽叶衬着的生鱼片,一边是用细松枝架着的烤鱼架,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美食,让他一时竟不知身在何方?今夕何夕?
他闭上眼睛,耳畔似乎响起了璎珞那巧笑嫣然的声音:“摩诘,洛鲤伊鲂,最是鲜美,这般一鱼两吃,你可欢喜?”
这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响亮,让他忍不住以为,只要睁开眼睛,便能看到璎珞就在眼前,但他不敢睁眼,因为他知道,璎珞只活在他的幻觉里……
“洛鲤伊鲂,原是案上美食,这样的做法倒也新奇,不知你可吃得?”王维正顾自出神时,头顶竟传来了玉真公主那悠远无波的声音。王维心中一惊,忙睁开眼睛,一时竟有些回不过神来。世上怎会有如此凑巧之事?从公主口中说出的话,怎么竟像是替璎珞来问他的?
似乎看出了王维目光中的愕然,玉真公主侧头问道:“怎么?似乎不大合你的口味?”
王维忙定了定神,脸上迅速恢复了他一贯的从容不迫,起身笑道:“公主有心了。这道鲂鱼两吃让我想起了一些往事,有些感慨罢了。”
“想起了一些往事?自然是他和崔氏之间的往事了。”玉真公主心头一沉,勉强牵了牵嘴角,试图掩住心底的怅然,声音却依然有些酸涩:“是么?美食须配美酒。摩诘,你我相遇一场,可否为我喝三杯酒?三杯之后,你我之间,便互不相欠。”
“三杯之后,你我之间,便互不相欠。”王维抬头看着公主,一时有些难以置信。
半个时辰前,她还试图让他成为驸马,怎么半个时辰后,便决定放了他。这半个时辰内,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不管什么原因,王维相信,这是公主的真心话。因为,她声音中的酸涩是真实的,她目光中的凄凉是真实的,她举手投足间的失落,是真实的……
他无意伤她,但到头来,到底还是伤了她!一种强烈的负罪感席卷而来。
就算末了形同陌路,相遇也是恩泽一场。此时此刻,只要公主心里能好受些,无论让他做什么,他都心甘情愿,何况只是喝三杯酒而已。
于是,他拿过公主手中的鸿雁纹纯银凤首壶,往酒杯里斟了满满一杯。琥珀色的美酒泛出温润饱满的光泽,看着竟比长安西市的三勒浆、五云浆还要醇厚些,果然是不可多得的好酒!
王维不假思索,仰头一饮而尽,只觉得胃里有种火烧火燎的灼热,渐渐蔓延到全身,一股热辣醇厚的酒劲直冲头顶,不由脱口而出道:“这酒好生了得!”
任它酒劲如何猛烈,既然答应公主连喝三杯,自然要说到做到。于是,他继续拿起酒壶,满上一杯,又喝了下去。
看着他动作悠然却是转眼喝完了两杯,玉真公主到底有些不安起来。看他第三次斟满了酒,便伸手按住了他的手背,柔声道:“这是南诏国进献的雪莲虫草酒,到底有些不同,还是先用些吃食吧,莫急着喝完。”
王维愣了一下,抬头看了公主一眼,眼神已经有些迷离。这南诏国的酒,确实不同寻常。两杯下去,竟感觉额角隐隐发沉。但,君子一诺千金,岂有喝了两杯就中途作罢的道理?
于是,他强自撑住,摇头笑了笑,不动声色地抽出手来,慢慢端起酒杯,正想送到唇边一饮而尽时,只听公主叹了口气,幽幽道来:“摩诘,将来无论发生什么事,请莫怪我、怨我。但愿你明白,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因为——我在意你。”
王维心头一惊,想伸手止住公主不再往下说,但身子却是一个趔趄,再也站立不住,不听使唤地向后倒去……
在他倒下前的最后一刻,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公主在他耳边急切的呼唤:“摩诘,你怎么了?来人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