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证谈理中丸
临证谈理中丸
山西中医药大学 高建忠教授
大家下午好,非常感谢组委会给我这个机会跟大家讲课。中医学是一门很实用的学科,当我们在用的时候发现,它不单是知识和技术的实用,还是智慧的学科。知识的获得,通过记忆就足够了,但是智慧却还需要思考。
今天下午我跟大家谈一谈我在学习和临床中的一些思考,如果有不合适的地方,大家可以提出来。下面就理中丸和大家聊一聊我对它的认识、思考和使用。
第一个问题,理中丸是太阴病的处方吗?有些人可能会讲,这是问题吗?理中丸就是太阴病的处方。从古到今,我们就是这样认为的。什么是太阴病呢?上面有吐,不吃饭,中间有肚子满,下面有下利,再加上口不渴,病机是寒,治疗用理中丸应该是没有疑问的,毕竟我们在学的过程中就是这样认识的。
清代的《医宗金鉴》里面也提到“四逆辈”包括理中丸,我们现在学习《伤寒论》理中丸也是治疗太阴病的。但是我们如果仔细从条文里面思考就会发现问题。另一个问题,条文说“当温之”而不说当补之,而理中丸是既温又补的,不是单温的。还有一个问题,理中丸在太阴病篇里不出现,而仅仅在霍乱病里出现。我和大家交流的目的不是为了推翻理中丸是太阴病的主方的观点,我只是说我们可以进一步思考,思考后可以对这个处方有一个更清楚的认识。
我们看一个医案。赵守真《治验回忆录》记载:男,50岁。性嗜酒,近月患腹痛,得呕则少安,发无定时,唯饮冷感寒即发。昨日又剧痛,遍及全腹,鸣声上下相逐,喜呕,欲饮热汤。先以为胃中寒,服理中汤不效。
我们现在思考一个问题,面对这个病,我们在开方的时候,会想到用什么方?大家看这个像不像理中汤证?我们会不会首先用理中汤?它真的像,如果不像的话前面的医生不会给他用理中汤,但它真的不是理中汤证,因为用理中汤是无效的。
然后接下来肴:再诊,脉微细,舌白润无苔,噫气或吐痰则痛缓,按其胃无异状,腹则臌胀如鼓,病在腹而不在胃,审系寒湿结聚之证。
进一步说是寒湿结聚之证,这意味着这是实证而不是虚实夹杂,也不是虚证。实证患者用理中汤是无效的。说“前服理中汤不效者,由于参术之补,有碍寒湿之行”。
后来用了厚朴温中汤——厚朴、橘皮、甘草、草豆蔻、茯苓、木香、干姜,重在祛寒湿。那么这方子和理中汤最大的差别在哪里?理中汤有参,而这方子没有。
讲这个医案主要是和大家讨论什么呢?太阴病的病机关键在于寒邪,而不是虚寒。尽管我们经常说太阴虚寒,但是太阴病里面毕竟不是虚寒,而是以寒为主。治疗太阴病,关键是祛寒邪。祛寒邪的同时我们关键要考虑,有没有虚,有没有湿,我们需不需要扶正,需不需要补虚。
理中汤是治疗虚和寒的,如果太阴病是单纯的寒证,没有虚,理中汤是不适合的。所以说,理中汤可以作为太阴病的处方,但是不适合太阴病所有的病证,也就是说不可以混淆虚寒的太阴病和实寒的太阴病。
我们看看理中丸的条文,我把第386条和第387条合起来看是这样的:“霍乱,头痛发热,身疼痛,热多欲饮水者,五苓散主之;寒多不用水者,理中丸主之。吐利止而身痛不休者,当消息和解其外,宜桂枝汤小和之。”前面说了霍乱之病,表现了这些症状,应该用理中丸或者五苓散,等吐利止了以后再用桂枝汤。
这涉及什么?在《伤寒论》很多条文里我们谈到先表后里,但个别条文说先里后表。这两个条文,先用五苓散或者理中汤后用桂枝汤。为啥先用理中汤、五苓散后用桂枝汤。我们注意到这个先止腹泻。霍乱是以上吐下泻为主,霍乱为急,急则治其标,所以先用五苓散、理中汤。
在《伤寒九十论》里面有这么一个病案:曹生初病伤寒,六七日,腹满而吐,食不下,身温,手足热,自利,腹中痛,呕,恶心。
伤寒六七日了,太阴病的表现都出来了,加上身温,如果大家面对这个患者,会用什么方?或者会首先辨为什么证呢?
在《伤寒九十论》里面,许叔微说:“医者谓之阳多,尚疑其手足热,恐热蓄于胃中而吐呕,或见吐利而为霍乱。请予诊。其脉细而沉。”当然,如果找们摸到脉细而沉,我们也会辨为太阴病。他又说:“太阴之为病,腹满而吐,食不下,自利益甚,时腹自痛。予止以理中丸。用仲景云‘如鸡子黄大’,昼夜投五六枚,继以五积散,数日愈。”理中丸我们都会用,或者我们会用理中丸合桂枝汤,而许叔微说先用理中丸,后用五积散。这里又涉及一个问题,我们在临床上如何鉴别理中丸和五积散证?
当我们面对太阴病,实寒或者虚寒二者是有差别的,我们什么时候该用理中丸?什么时候该用五积散?我们都知道五积散是治疗寒实证的,理中丸是治疗虚寒证的。理中丸多了个虚,五积散只有寒,按道理来说,我们应该先祛邪后扶正对吧?按常规治法来说,先用五积散,后用理中丸,我们很少先补益后祛邪。
那么这个病案里面,为啥要先用理中丸,接下来再用五积散?实际上我们仔细读这个医案,原本是一个寒实证,原本是个五积散证。那为什么要先用理中丸?用来止吐止利。就是说把吐利止了以后接来下再治疗,这与第386、387条文说的是一回事。先治急后治标。从这两个条文到许叔微的病案,我们能看出啥来?在《伤寒论》里面,理中丸的主要作用是啥?张仲景主要用来治吐泻。
如果我们思考到这就能明白,为啥理中丸不在太阴病篇里面而在霍乱病篇里。而我们把理中丸当作太阴病的主方,是后人挪进去的,它就是四逆辈里面的一个方子,这没错。但是我们不可以反客为主,不可以把理中丸取代太阴病篇里面的四逆辈。也就是在太阴病,我们该用四逆汤不可以用理中汤代替,该用理中汤也不可以用四逆汤代替。
我们看看理中丸的组成,这个大家很熟悉,有干姜、炙甘草、白术、人参,四味药等量。最早成无己说理中汤里,人参为君,白术为臣,甘草为佐,干姜为使,但很多医家不同意。李东垣说理中丸以于姜为主。
为啥要讨论理中丸以人参还是干姜为君?如果以人参为君,那么这个方的治疗以虚为主,伴有寒。如果以于姜为君,这个方的治疗是以寒为主,伴有虚。我们在临床上能感知到,同一个患者不同医生辨的都是虚寒,但是用药的时候,补虚和驱寒的比例是不一定相同的,看起来虽然都是祛寒的药物、补益的药物,但是剂量比不同,这个疗效是有差距的。
我们回归到《伤寒论》,太阴病是“脏有寒故也,当温之”,理中丸作为太阴病篇的主方的时候,一定足以干姜为君。如果把理中丸放到霍乱病篇里面,此时上吐下泻,阳气伤得很明显,则以人参为主。
原方里面,四味药等量。从味的角度来说,干姜的味是最浓的,人参、白术、甘草,三味药加起来,还比不过干姜的辛。从辛热的角度来说,等量的干姜、人参、白术、甘草,起最大作用的是干姜。从这样的角度来说,原方里面应该是干姜为君。当然我刚才说了,在临床上,有时候是以干姜为君,有时候是以人参为君。但是以干姜为君时,干姜的用量不一定要大,而以人参为君,人参的用量一定要比干姜大。
我们再看一个病案:一个59岁的男性患者,胃癌术后42天。纳呆,心下痞满,大便少,面色胱白,舌质淡、舌苔白,脉细滑。大家碰到这患者会用什么方?会不会用理中汤?像不像理中汤证?明显中焦虚寒吧。
处方:白术15g,党参9g,干姜6g,鸡内金15g,炙甘草3g。理中汤加鸡内金。但是用这个方的时候我把白术量加大,又加了大量的鸡内金,也就是在这张方里面用了理中丸但是以白术为君。刚才我说了,以虚明显以人参为君,寒明显以干姜为君。这个病案在中焦虚寒的基础上,脾不用,胃不纳,以白术为君加上开胃消食的药。
实际上这则病案表面上看起来是理中丸加减,但是把白术为君了。实际上,我们也可以把它看作是李东垣枳术丸加减。
再看一个案例:54岁的男性患者,间歇性腹泻10年,饮食不慎、情绪波动、遇冷受风皆有腹泻,不敢出差。治了好长时间没效果,吃饭可以,不爱喝水,睡觉也行,手脚不凉也不热,没有看到明显的四逆症状。舌质淡、苔白,脉虚弦。
如果面对这个病案我们会辨为什么病?会用什么方?这个病证不是很难,也应该属于咱们内科常见病,并且应该是很有疗效才对。但遗憾的是这个患者这么多年好不了,找了好多医生都不行。这个像不像理中丸证?能不能用理中汤?
我们来看这个病案,在中焦虚寒的基础上兼了点肾虚。但是肾虚是次要的,主体还是中焦虚寒。我用理中汤合痛泻要方加减,其实不合痛泻要方,一直用理中汤也是有效果的,因为主体是中焦虚寒。我开始用红参9g,苍术12g,干姜9g,白芍12g,防风3g,茯苓4g,炙甘草3g,我没用白术,用苍术,考虑到要驱邪。方子里面白芍是阴柔的,我用防风、茯苓把白术替代了。先是开了4贴,吃了还不错,然后把干姜改成炮姜9g,加补骨脂9g,继续用。
整个治疗过程中,我都是在理申汤的基础上,先是把痛泻要方合进来,慢慢把痛泻要方撤了,逐步把四神丸合进来。这样连续用80多贴,挺好,春天还去了趟美国,也没事。
这就需要大家思考,同样的太阴病,在治疗的时候要在理中汤的基础上做一些加减,有时候白术变成苍术,有时可以同时治肝或者同时治肾。
这个病案,前面的医生也开过理中汤,但是为什么前面开的理中汤都没有效果呢?我分析了下,大约有这么些原因。
一个是方子太大,加了别的药,把方子淹没了,理中汤的药不是主药,于是效果就差了。
第二个是量太大了,理中焦的药如果量太大,有时候有排空的作用,就是说我们理中汤可以止吐泻,但是我们把药量提到某一个点位上的时候,理中汤是可以治便秘的。患者问:“医生,我便秘了咋办?”有一部分医生会这样告诉患者:“你这个是中焦虚寒,回去吃附子理中丸。”患者裁回去一次吃4颗,后来吃8颗,再吃16颗,加到一定量的时候,真的拉了,大便不堵了。看起来好像是治疗中焦虚寒的,但是用量大就对中焦脾胃有一个通畅作用。不管脾强也好,不管是让胃气实也好,总之理中汤用量大了是有排泄作用的。所以,理中汤用量大了,有时候会越治越泻。从这个角度思考,我们作为临床医生有时候见效不一定意味着我们开对药,不见效也不一定意味着我们开错药。
第三个原因,前面的医生用理中汤不用人参,而用了30g太子参。但不管你用多少太子参就是代替不了人参。就算只用了3g人参,30g太子参也不能代替。我们有时用理中汤的时候是可以用太子参或者党参代替人参的,但哪种情况下是可以代替,哪种情况下是不可以代替的,这个是需要思考的。人参和党参的巨大区别在于人参可以补元气而党参不可以。从药物的刚柔来讲,人参和太子参的区别是很明显的,人参属于刚药,太子参属于柔药。如果是中焦虚寒湿并见的时候,我们是不可以用太子参的。因为太子参是很柔的药,党参也要比人参柔。但有一部分情况,我们一定要用柔药。譬如中焦虚寒伴有阴血不足,我们不可以用人参,或轻易不能用人参,而要用党参或太子参。但是中焦虚寒不佯有阴血不足而是伴有中焦寒湿,党参和太子参都是不可以用的。有的医生就说,人参、党参、太子参的区别关键在于补气力量的大小,但是这种区别的临床意义是不大的。补气力量的大小,我们是根据剂量来调的,比如你说人参补气力量大,12g大不大?9g大不大?6g大不大?3g大不大?1g大不大?我们用药的时候量大就补气力量更大,量小补气力量肯定就会小。
前面讲到了理中汤中的参,下面讲一下甘草。我们一提到理中汤肯定会想到炙甘草。但我们读叶天士《临证指南医案》的时候,发现他经常把理中汤的甘草减掉。
看一下《临证指南医案·湿》的一个医案:张四五,阳伤痿弱,有湿麻痹,痔血。生白术、附子、干姜、茯苓。
你说这个方和理中汤有没有关系?好像也有,好像又没有。我们把这个方和理中汤比较,看这两个方子究竟有什么差别。
我们临床医生在辨证的时候,比方说辨出是五苓散证,我们肯定就会用五苓散,不会选用其他的处方。也就是我们心里面必须明白,当我们辨出某个证,就该使用对应的处方,不可以使用其他类似的处方。另外,只有把类似处方排除了,我们把握才大,疗效才确切。
如果我们想出了二三张方子,觉得用哪一方子都合适,这样的辨证是不准确的。我们觉得该用理中汤,我们用3味还是4味药,甘草该不该用,该用几克?人参该不该用,该用几克?干姜该不该用,该用几克?我们心里一定是明白的。并且该用3g不可以用6g,该用6g不可以用9g,我们一定要明确地告诉自己,这样我们的处方才能越来越精炼,疗效才能越来越好。
我在前面几个病案里跟大家比较了几个方证,一个是理中汤方证,一个厚朴温中汤证,一个是理中汤合五积散证,如果我们把太阴病的范围扩大,或者用大六经的眼光去看待,厚朴温中汤也好、五积散也好,都可以归到太阴病里面。
当我们面对一个患者时候,是该用理中汤还是该用五积散?该用理中汤还是该用厚朴温中汤?包括类似的该用理中汤还是该用平胃散?该用理中汤还是半夏泻心汤?这些我们都必须考虑。在具体的患者身上,必须排除类似方证,我们才可以说这个病该用什么方。
那么具体到运用理中汤的时候,我们也应该这样思考。该用人参还是党参?该用白术还是苍术?该用干姜还是炮姜?该用炙甘草还是不该用甘草?该不该加土茯苓?该不该加附子?或者别的加减法,该不该加枳实?该不该加青陈皮?该不该加黄连?等等一系列的思考。
很明显,叶天士这个方子,白术、附子、干姜,治疗寒湿。理中汤治什么?治虚寒。有人说理中汤治疗虚寒和实寒,其实我觉得说理中汤治虚寒就足够了,不要把实字加上去。如果临床上见到中焦虚寒伴有寒湿,我们是不可以用理中汤的。如果要用,也必须进行加减。在理中汤里面,我们经常说白术是祛湿的,但是他是通过健脾来祛湿,跟苍术不一样,苍术是通过祛湿来健脾。如果我们不把白术换成苍术,理中汤基本没有多少祛湿的作用。何况还有人参,人参有留湿的作用。
叶天士在这张方子里面,白术、附子、干姜是治寒湿的。也就是说当中焦寒湿明显,我们可以不用理中汤,可以用叶天士的这张方。
那么理中汤里面甘草有什么用?补中?和药?甘草不是个主药,所以我们很少去追究甘草在理中汤里面的作用,有它和没它有什么差别。《汤药本草》里面说:“或问:附子理中、调胃承气皆用甘草者,如何是调和之意?答曰:附子理中用甘草,恐其僭上也;调胃承气用甘草,恐其速下也,二药用之非和也,皆缓也。”
原来甘草有这作用。承气汤里面把甘草用上是让它泻得慢一些,理中汤用甘草,恐其僭上也,都有缓的作用,都有留中的作用,也就是让药力就留在中焦,柔和一点,要泻得慢一点,要热也热得慢一点,不要快。读完这段话我们就明白,理中汤去甘草和不去甘草是有区别的。如果我们要温补,一定是要甘草,如果我们不去温补,仅仅是温,仅仅是燥,那甘草就不需要。
这就类似于张仲景的大承气汤和刘河间的三一承气汤,刘河间的三一承气汤不就是大承气汤加甘草?大承气汤加甘草,类似于我们说的理中汤,大承气汤不加甘草,类似于理中汤不加甘草。
(摘自《名师经方讲录》第八辑 中国中医药出版社 p160-1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