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人深省：批判视野下的中医“象思维”
批判视野下的中医“象思维”
所谓“象思维”，是指产生于阴阳五行理论和象数易学，以阴阳、五行和卦象等象概念或象符号为基本思维要素，具有一定推演规则，并通过对诸思维要素的推演来建构多种象模型，进一步用这些象模型来解释并把握宇宙、社会和人生的一种思维方式。
就逻辑过程而言，象思维可以分为三个基本步骤：观物取象、象有其理、以象释物。
1）观物取象是指，中国古人在其社会实践过程中，以生活世界中的日常经验为基础，并对某些事物进行观察、认知、抽象和提升，形成抽象的象概念或象符号，这些抽象的象概念或象符号具有象征和解释万事万物的功能，诸如气、阴阳、五行、八卦之象和六十四卦之象之类，都是观物取象的成果。
2）象有其理是指，象概念或象符号并没有仅仅停留在单独的概念或符号自身，而是在生活世界日常经验的启发之下，被互相阐释、互相关联，从而构成具有多种内涵与原理的各种象模型，如此，象概念、象符号以及象模型才具有了强大的解释力。
3）以象释物是指，用具有解释力的象概念、象符号以及象模型，来阐释生活世界视域中诸种事物发生、发展和变化的规律。通过象思维的三个步骤，外在于人的世界被理解为天人合一的世界，中国古代的思想家们拥有了各种象模型理论，从而获得了理论上的自由。
象思维最初为阴阳五行家和象数易学家所运用，但从汉代开始已经成为中国传统文化的基本思维方法之一，强烈影响着中国古人的认知方式，塑造着中国的传统科学，构成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基础。所以，象思维虽然发源于术数之学，但却渗透到传统文化中的天文学、医学、农学、兵学、建筑学和炼丹术等各种学科中。
我们认为，与近代科学的客观性追求相对应，象思维方法具有玄思性特征；与近代科学理论的微观化宏观化发展相对应，象思维理论具有感性化特征；与近代科学理论的可证伪性相对应，象思维理论具有普适性特征；与近代科学的开放性相对应，象思维具有封闭性特征。
1）玄思性特征
象思维的玄思性特征是指象思维过程体现着强烈的主观思辨性。这主要表现为两个方面：首先，象思维重象轻物；其次，象思维的推演规则具有强烈的思辨性。
象主要是指气、阴阳、五行和包括八卦以及六十四卦的卦象。象思维理解事物现象，不是试图“拷问”事物本身，而是首先把象固定为基本诠释要素，然后用这些基本诠释要素来解释所有的事物现象，毫无疑问，这一思路体现了重象轻物的倾向。
象思维过程的基本要素是诸种象概念或象符号，解释对象则是无限的事物现象，象思维依靠对诸象的推演来构建理论体系，从而解释丰富的事物现象。一方简略，另一方丰富；一方机械，另一方生动。所以这种推演必然表现出强烈的思辨性特征。比如西周宣王、幽王时期太史伯阳父解释的地震原因时说道：“阳伏而不能出，阴迫而不能蒸，于是有地震。”（《国语·周语上》）至于阳气有何性状，如何而伏，阴气有何性状，如何而蒸，阴阳二气如何互相作用，伯阳父并不能说明，他或许是通过对生活世界中蒸饭时见到水汽能够致动的这类现象进行以类推之，来解释地震的机制，但是这种以类推之的推演过程，完全属于主观思辨的层面，遑论是不是符合客观。这是公元前七百多年的自然知识，而在公元一千多年的宋代，自然知识依然表现出这种主观思辨性，如张载在《正蒙·参两篇》中说道：“阳为阴累，则相持为雨而降；阴为阳得，则飘扬为云而升。”时隔将近两千年，思维方法并没有什么区别，都属于象思维方法，用阴阳二象来解释自然现象，而解释内容，也都停留在主观思辨的层面，无法走向实践证明的真理层面。
事实上，除了阴阳思想具有玄思性特征，五行思想和卦象体系都具有这种特征。玄思性带来一种严重的后果，这就是象思维虽然能够解释一切现象，但是这种解释并不一定符合客观事实，又由于中国古代科学思想和自觉的试验相关性不大，最终造成玄思性的内容基本限于主观臆想的层次。详细研究过中国道教与科学的学者金正耀总结到：“阴阳五行学说试图将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统一起来，不仅建立了自然界各领域之间的联系，还建立了人类社会的组成联系；不仅试图说明各领域内过程之间的联系，还试图说明自然界和人类社会之间总的联系。它想实现的目标如此宏伟，它的经验科学基础却薄弱得十分可怜。”这是对阴阳五行学说的深刻认识和中肯评论，事实上也适用于与象思维内在关联的任何学说。全国30 位“国医大师”之一邓铁涛先生在上个世纪就注意到五行学说的局限性，指出古代医家已经“认识到五行生克制化规律亦有局限性，逐渐以脏腑病机来补充五行生克制化原有规律之不足，来指导辨证和治疗”，邓先生立足临床实践，在中医现代化的视野下，更是力主把中医五行学说改为“五脏相关学说”，而其依据“五脏相关学说”在实际诊疗中也取得“效果满意”的疗效。
还需要强调，成熟的科学知识固然在其起始之时通常都是假说，具有较强的主观思辨性，但是近代科学方法蕴含着实验的维度，蕴含着先假说后求证的程序，这就保证了主观必须符合客观，保证了从假说到科学真理的迈进。但是，我国传统的象思维，因为种种原因，始终停留在玄思的层面上，而难有根本性的进步。
2）感性化特征
象思维的感性化特征，是指象思维是在感性而具体的生活世界的视野中处理日常经验中所直接感知的现象。这一感性化特征，一方面导致思维本身无法走向微观和宏观，另一方面导致一切现象被日常性解释。人的认识对象首先来自于感官所感知的现象，这些现象可以来自微观世界抑或宏观宇宙，也可以来自当下的生活世界，而象思维往往偏重于当下的生活世界，勿论因为条件限制而难以感知的微观世界，即使能感知到的宏观宇宙现象，象思维也把宇宙现象转化为其能接受的感性化的象理论。例如中国古代有发达的天文学，其中有关于星象的理论，如二十八星宿本身是对星座的一种如实呈现，但古人又把二十八星宿分为东方青龙七宿、西方白虎七宿、南方朱雀七宿和北方玄武七宿，在此基础上又进一步对之进行神秘化解释，这就是把宏观的宇宙现象转化为象理论，同时表现出突出的感性化具体化特征，即所谓青龙、白虎、朱雀和玄武的形象、颜色和特点，都基于感性而具体的日常知识和生活语言。
象思维的感性化特征是由象思维过程和象概念决定的。在象思维过程的三个步骤中，前两个步骤为观物取象、象有其理：“观物取象”本身就是古代哲人在生活世界中吸收事物的感性而具体的信息，比如五色、五味、五声、五性、五行等，再从中确立一个主导型的象概念组，比如五行，然后进入“象有其理”的步骤，即对象概念组进行理论化，但这一理论化过程本身，也是以生活世界中的感性而具体的知识为基础而进行的演绎，从而导致了象理论也表现出感性化的特征，比如金、木、水、火、土等五行之间的生、克、制、化思想，即所谓金克木、木克土、金生水、水生木等，明显就是对生活常识的简单抽象。所以我们说，象思维过程和象概念都具有感性化特征。
象思维的感性化特征是有局限的，其局限就是把开放性的客观世界限制在日常生活世界中。在日常生活世界中，人依靠常识也能生存，但隐藏的客观规律无法被探索和呈现，而依靠象思维，可以构建出庞大的象模型和象理论，但象理论总是停留在感性而具体的信息之中，无法进一步让客观世界本身独立，无法进一步描述客观世界的深层规律。质而言之，象思维本身是有理论的，但其理论只能抽象到象概念层面，而象概念的感性化具体化特点又限制了客观世界本身规律的被呈现。这正如德国大哲学家黑格尔所说：“在中国人普遍的抽象于是继续变成为具体的东西，虽然这只是符合一种外在的次序，并没有包含任何有意义的东西。”黑格尔评论普遍的抽象变成具体的东西的思维方法为“没有包含任何有意义的东西”，当然有些夸大其词，但是，依靠组织感性化的物象所构建起来的知识体系，不能表现深层的丰富的规律则是显而易见的。
3）普适性特征
象思维的普适性特征，是指在象思维的运用过程中，宇宙中的万事万物包括人生和社会、过去和未来，都可以通过对象概念或象模型的推演，来加以解释。比如在阴阳五行家的眼中，阴阳五行是万事万物的本质属性，如明末清初大哲学家王夫之说“阴阳之外无物”，“盈两间皆此二物”。在象数易学家眼中，卦象则统摄着万事万物，一切皆可由八卦来解释，如《周易·说卦传》就在乾、坤、震、巽、坎、离、艮、兑等八卦的基础上对当时生活世界的多种事物进行详细分类。象思维的普适性特征在于象概念和象模型一旦被确立，象思维的运用者就会以之为基础而对一切事物进行分类，并以象模型理论对事物进行解释。因为但凡事物皆能被分类，从而一切事物皆能被象思维所处理，所以象思维必然表现出普适性的特征。
北宋著名易学家邵雍突出地表现出了对其易学理论普适性的自信，他说：“阴阳生而分两仪，两仪交而生四象，四象交而生八卦，八卦交而生万物。故两仪生天地之类，四象定天地之体；四象生日月之类，八卦定日月之体；八卦生万物之类，重卦定万物之体。类者，生之序也，体者，象之交也。推类者必本乎生，观体者必由乎象。生则未来而逆推，象则既成而顺观。是故，日月一类也，同出而异处也，异处而同象也。推此以往，物奚逃哉!”（《皇极经世书·观物外篇下》）从阴阳到四象，从四象到八卦，从八卦到万物，有生有类，有象有体，推此以往，万物莫能逃出象数推演，依靠象数推演，邵雍自信地认为彻底地把握了世界，于是便自称“五十求学于天地，遂尽天地之情”（《无名君传》，引自南宋吕祖谦《皇朝文鉴》）。事实上，他不但从方法的高度上认为能掌握宇宙的真理，而且真地依靠“元会运世”之说编造了一个世界历史年表，以129600 年为天地产生、发展和灭亡的一个周期，把人类历史放置于中，同时配以能体现其发展倾向的卦象，并自信这就是宇宙和人类社会的发展规律和模式。
象思维理论的普适性特征来源于象思维推演机制的特点。象思维通过处理物象来把握日常世界的事物，而所有的物象都被象思维类化，最终被象概念或象符号和象模型所统摄和解释。质而言之，其逻辑理路为：凡是日常世界的事物必有物象，凡是物象必能被类化，凡是被类化的物象必能被象概念和象模型所统摄和解释。因此，在这种推演机制下，象思维理论的普适性是必然的。象思维的普适性特征与近现代科学的可证伪性特点相左。任何一个科学理论，皆有其适用范围，超越其范围，则此科学理论会得出错谬的解释，这是科学理论表现出可证伪性的根本原因。
而象思维及其视野下的象理论永远不能被证伪，因为它根本不存在解释界限，它的解释范围是无限大的。这似乎是个优点，但它和感性化特征是直接关联的，这种无限解释本身只是一种感性化、具体化的解释，并不能告诉我们事物的本质规律。
象思维理论的普适性特征还带来一个严重的后果，这就是当一种理论无所不包，表现出万能的倾向的时候，这种理论本身就不再具有发展的可能性，它成了一个自我封闭的体系，它的发展，不是突破目前的体系再创一个更加复杂，更加精确，更加符合客观的体系，而是对目前的体系在细枝末节上进行删削添补，此时，象思维体系已经不再具有活跃的生命力，这就是我们下面要强调的象思维理论的封闭性特征。
4）封闭性特征
象思维的封闭性特征，是指由于象概念和象模型能够解释万事万物，于是造成象思维理论一旦成熟，就具有了难以被超越、被替换从而无法实现根本创新和质的发展的特征。象思维的封闭性特征是玄思性特征、感性化特征尤其是普适性特征的必然推论。玄思性特征表现了象思维特征的主观化色彩，感性化特征表现了象思维局限在感性而具体的现象之中，普适性特征表现了象思维无所不能的解释力，这三个方面综合起来，表明了象思维的方法和其对象都不会发生大的变化，如此，象思维囊括万物于自身，它似乎能够提出种种哲学式的解释，但也因万能的解释造成其理论裹足不前，造成象思维运用者的视域停顿于此。
事实上，中国传统“象科学”的基础理论，在汉代基本成熟，而此后直到清末，它们都没有发生根本变化。试举一例。产生于战国至汉代的《黄帝内经》是我国传统医学的根本性经典，这部经典对天人感应做了基本的规定。它说：“夫四时阴阳者，万物之根本也”（《素问·四气调神大论篇第二》），“夫自古通天者，生之本，本于阴阳。天地之间，六合之内，其气九州、九窍、五藏、十二节，皆通乎天气”（《素问·生气通天论篇第三》），“东方青色，入通于肝”，“南方赤色，入通于心”，“中央黄色，入通于脾”，“西方白色，入通于肺”，“北方黑色，入通于肾”（《素问·金匮真言论篇第四》），“天有四时五行，以生长收藏，以生寒暑燥湿风。人有五脏化五气，以生喜怒悲忧恐”（《素问·阴阳应象大论篇第五》）。这些表达了在天人相应基础上的阴阳、四时、五行和人身人生的相关性。而在约一千年后，产生于五代至宋代的著名医药经典《中藏经》，也是类似的观念。“人之动止，本乎天地。……天合于人，人法于天。……人有百病，病有百候，候有百变，皆天地阴阳逆从而生。”（《中藏经·人法于天地论第一》）“阴阳者，天地之枢机；五行者，阴阳之终始。非阴阳则不能为天地，非五行则不能为阴阳。……天地有阴阳五行，人有血脉五脏。”“五行者，金、木、水、火、土也；五脏者，肺、肝、心、肾、脾也。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则生成之道，循环无穷；肺生肾，肾生肝，肝生心，心生脾，脾生肺，上下荣养，无有休息。”（《中藏经·生成论第三》）“人者，上禀天，下委地……是以天地有四时五行，寒暄动静”；“人有四肢五脏，呼吸寤寐”（《中藏经·人法于天地论第一》）。这明显是《黄帝内经》相关观念的再表达。而又在《中藏经》之后约一千年，中医学家们还是如此的观念。如清末民初著名医家恽铁樵著《群经见智录》反驳民国著名西医学者余云岫驳难中医的作品《灵素商兑》，用的还是这些观念。他说：“春风、夏热、长夏湿、秋燥、冬寒……肝风、心热、脾湿、肺燥、肾寒……则以人之五藏配合四时之五气……《内经》盖认定人为四时之产物，而又赖四时以生活者。大地苟无四时寒暑之变化，则动植不生；有四时寒暑，然后有生物，是人为四时之产物，乃确实之真理，放诸四海而准者也。天食人以五气，地食人以五味，气与味皆四时为之，是人资四时以生，乃确实之真理，放诸四海而准者也。惟其如此，则人与四时自然息息相通，人身气血之运行，自然以四时为法则，而莫或违背。”“是故春生物，授之夏；夏长物，授之秋；秋成物，授之冬；冬藏物，以待春之再生。……《内经》以肝属之春，以心属之夏，脾属之长夏，肺属之秋，肾属之冬，则肝当授气于心，心当授气于脾，脾当授气于肺，肺当授气于肾，肾当授气于肝”（《群经见智录·四时为主第九》）。恽铁樵的表述现代意味已浓，但内容骨架还是源自《黄帝内经》。这个例子充分说明了象思维的封闭性特征。
但我们作为现代人显然知道，科学的对象是无限的，科学的理论是发展的，科学本身就是一个开放性的体系，开放性就是科学的一个本质特征。而象思维内蕴了封闭性这一特征，决定了它本质上是与科学相左的。
我们强调，宇宙的丰富内容在于宇宙自身，人类面对具有丰富内容的万事万物，首先需要从客观对象出发，利用自己的理性和辅助工具去认识宇宙万物，而不是试图从主观建构的象概念和象模型去推演出所谓的宇宙客观规律。在这一前提下，象思维以及其指导下的象模型理论，所具有的局限性显然可知。所以，象思维固然是中国传统文化求知范式的重要组成部分，它在过去的两千多年间也给中国文化带来了历史的辉煌，但是因为它的本质特征和必然缺陷，象思维与近代科学精神的确相悖，而这必然阻碍了近代科学在中国的产生。
来源：赵中国，象思维局限性特征研究——兼从思维方法的角度答李约瑟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