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水潭女子师专
上了师专以后,程程的人生就变得灰暗了许多。尤其是在大一时候。一切看上去都像加了一层黑色滤镜,昏暗而凌乱。他不知道出口在哪里,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往哪里走。他似乎得了眼盲症,但听觉也并未因此发达起来。一些时候,他昼伏夜出,不知多少次独自流连在寂静的夜色之中。
大一一年,无所事事的他几乎走遍了每个时辰的夜色。一更的夜色是蓝色的,二更的夜色稍带写浅绛色,三更则是更加纯粹的乌黑,四更泛着金色。如果伸出舌头去舔,还会有凉糕的味道。
不消说,师专里的女生很多,为学校营造出一种母性的关怀与光辉。相传有人在几里之外就能看到校园里所散发出来的浓浓的女性气息。
那天他们在午夜的酒吧喝酒,每个人都喝了许多。他们说不堪回首的过去,百无聊赖的现在,无法预知的未来,如松一喝醉就开始说胡话,他说自己以后一个对象也不找了,他要出家,出家你知道吗,就是把头发都剃掉再烙上九个点点,从此洁身自好不近女色。似玉说我不信。喝到五点钟时候,天边显出一线光明,仿佛远处山峦的雪线。无数雪山正在醒来。而他们即将睡去。
很多个日子,上午课时候,当一个学生正收拾书本准备上课时候,就听到他的舍友们说,记得帮我答到。那个学生就会说你放心好了。而程程经常是那个将答到任务托付给舍友的人。一次还给他发短信开玩笑说,签到的党国大任就交给你了。到了大家都不愿意去的时候,他们只得乞怜于命运的垂青,保佑他们不会被点到。
酒其实不好喝,如松说。似玉说,喝酒其实是为了自我陶醉,并不是为了爽口。他们干杯,一口干了。有时候我感觉在喝马尿,哈哈哈。如松拿出一根烟,说,来根烟。似玉说,赛过活神仙。程程说自己三年级就开始抽烟了。那时候他父亲做一些批发零售生意,进会一大包烟,他出于好奇和朋友一起抽起来,在厢房里接连抽了三四支后将将上瘾,却被奶奶发现而作罢。现在想起来,吸引奶奶过来检查的一定是飘散的烟味。
一觉睡到中午,阳光将窗帘染得深黄。从床上的被子里爬起来,仿佛一只地鼠从地洞中伸出头。宿舍楼主体呈南北走向,还有像臂膀一样伸出的两边的东西走向的少部分楼体。我们宿舍就坐落在其中的一边,坐北朝南。这时就有人惊觉欠身,嗯嗯哼哼起来,那是为了表达对睡眠的满意以及对同类的声唤。程程伸了个懒腰,出去洗漱,接着就和同伴一起去食堂觅食。
对于教育学的各类课程,程程是没有多少兴趣的。非但如此,他对于别种学问也产生了倦怠,以为那不过是故纸堆的东西。考试也无非是含糊作答,没甚意思。他想自己是颓废了的,在这个纷乱的世道中。他放弃了从小时候起一直以来的做圣人的想法。
他坐在教室前排的边上,别人一定以为他在努力用功,其实他坐在前面睡觉,看小说。每到下课铃响了的时候,他就会被惊醒,匆匆整理东西离开。还有一个原因则是他不想戴眼镜,他的眼睛已经近视了,但他想戴眼镜使眼球凸出来怪不好看的,就总是规避戴眼镜的可能,虽然眼睛可能象征着某种博学或饥饿。
在师专走着,与汹汹的人潮相伴相离。像一台大型的离心机,时刻都有被抛出人群的危险,轨道畸形,必须紧紧抓住自己的命。不被恐惧所动摇。然而当人们独自走向自习室、宿舍的时候,还是会感受到无边的落寞。尤其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这时候只有一些走夜路的人、迷茫的人、悲伤或者兴奋过度的人在路上行走。有人醉着说,将师专的每一片土地都踏遍。他知道那是很难的,一次在脑成像中心做实验他才知道原来那边潜伏着一座小楼,一次和朋友从外面回来转过两条小巷才知道还有另一条路。除此之外,他还没有上过最高楼的楼顶。
师专有许许多多的花花草草。教学楼那一爿的郁金香已经换了好几批。枯萎了就拔掉再种上新的。花蕾像小鼓敲打着春天。
坐在操场看台的台阶上,底下是跑道,人群掣动空气,万物呼啸。他和尤三静静坐着。尤三向他说起一些过去的易碎的往事。他像端着一块玻璃一样小心翼翼地抬过来。他说他曾经爱过一个人,但最后不了了之。他说他还差点就被人砍了,那人拿着大砍刀,不停地追他。他说在一个夜晚他彻夜难眠,他说他一点也不想做老师但现在还是做老师为好。不然能做什么呢,又没有其他技能。
有的同学考研,有的出国,有的就业。前面仿佛是一片无垠的海,每个人都显出本领与神通来过海。程程与其他舍友一样,都选择了就业。四年了,都没大去过图书馆,更没有借过一本书。程程说。只有在临近毕业时候,才出于参观的想法去了一两趟。
站在台阶上,张开双臂,就像受难的耶稣。他听到西操场传来的鼓角声,还有黑人兄弟的歌唱。他们总是那么高兴,似乎永远不知疲倦。黑色的手拍着白色的鼓,红色的舌头搅拌着粉色的歌谣。
他对尤三说那都过去了。就像他们那时坐在理发店,头发随着剪刀落下。青春与往事回不来。欢乐短暂,昨日成空。看着尤三一半头发剃下一半保留他就笑个不住。像耕了一半的地。而尤三微闭着眼,像一尊佛。
师专不乏奇事。一个男生偷偷溜进女厕所给旁边坑位的女生拍照,一个教授因为狎昵学生而被取消职务。当他和另一所学校的朋友说起的时候,朋友说他们那里也有许多,一次他还见过一个女生跳楼满地血泊的场景,还有一个变态狂拿着一根长之又长的杆子偷女生的内衣。
打架了。一个满脸血污的同学匆匆跑来,来叫程程帮忙,说他们一群人被另一个校区的一群人追过来了。程程问因为什么。那人说他们踢足球时候将对方打了,回来洗澡路上遇见又打了对方一顿,对方不忿,叫了十几个人,在他们回来时候截住道路。他们慌忙跑回来叫人。程程说自己校区还怕什么,就沿着各宿舍叫了八九个人。刚下楼,对方就进了宿舍楼。程程看宿舍楼有监控怕把事情闹大不好收拾,就站在双方中间调解。对方就要被说服,这时如松不耐烦,和对方的一个小弟推搡起来。就像一把火落在干柴上,两伙人性起,哪里顾得纪律规章,火并起来。结果那个之前吃过亏的小伙子又被程程一方几个人围在垓心痛揍了一番。后来眼角缝了好几针,还断了一根肋骨。而程程等人也受了些处分。
程程有过一个美丽的女友。她很喜欢他,他也是这样。他们常常一起去网吧通宵打游戏,一起去KTV唱歌,虽然他唱歌总是跑调。她给他拍过一组模拟自杀的照片。按照他的指示,她用绳子朝后绑住他,给他的嘴里塞上毛巾,用一柄剑插入他的腹部,鲜血顺着他的肚腹滴沥而下。她喜欢看他冷漠而又高贵的表情;还有他在树上上吊;他被绑成粽子形状,投到河中随冰漂流;他的头放在闸刀下;他用手枪对准自己;他从二十层高楼坠落下来;他被雷电劈中。在对于死亡的模拟中,两人愉快而炽烈地交合,像是狂风暴雨一般缠绵。一番云雨过后,他对她说,如果我是一个画家就好了,我真想把你的胴体画出来。
大三这年,他和同学因为作弊和打架差点被学校开除。尤三则因为所挂科目过多而失去毕业资格。两人经常相约一起打架,打架就像吸毒,能上瘾。程程说。为了避风头或者缓解心情,他们一起去了沙漠。沙漠与落日互为倒影,在迷蒙的天色中锻造成永恒。在那里他和一个回族朋友歃血为盟结为兄弟。他们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睡在一铺,互诉衷肠。回来时候,他们被太阳烤成焦炭。回来每一个月,又随考察队去了南极。南极的风雪极大,企鹅上蹿下跳,滑行成优美的弧线。裹着厚重的衣服,程程感到白色正以某种难以觉察的速度进发。
走过北海公园的白塔时候,他也有这样的感觉。一次是在白天,白塔以白色矗立;一次是在临近闭园的晚上。游廊暗暗,红色灯笼漂浮在夜色中,像是纸船在河水中漂游。
经过主楼的时候,就会看到许多风筝飞在天空中,弥补鸟儿飞行不足的缺憾。仿佛一直在飞,从不收线。几个人站在那面拍照,将自己的面容与周围的风、土、景色相联接。几个顽皮的孩子爬过栏杆,跳上后面的台阶,在木铎下面玩耍,尽兴。主楼这边还有一片小花圃,纵使争芳斗艳,也已经沦为下僚。有人晚上回来这里玩滑轮,纵身一飞就越过台阶跳到主楼前宽敞的灯光下。扭身,摆臀,放稳身子滑行。三百六十度转弯。
再往西走,是林荫道,两边有教学楼吞吐学生(上下课时候尤甚),就像人吞吐眼圈,一层层漾开去。终于消失在无尽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