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为什么在叫
这几天似乎总能听到羊叫。咩咩的,像是要告诉人什么秘密。当我探头向外望时候,并没有一只羊。当我走在路上,看到零落的羊粪,还闻到羊的气味。但就是看不到羊。我什么都看到了,就是没看到羊。
这天,我走在去往会议室的路上。心里再次涌上这个疑问。我回头问走在我后面的一个人,这里养羊吗。他摇摇头说不知道。我又快走两步问走在我前面的人,这里有羊吗。有,他说,这里毕竟是内蒙。我说就这里。他说这里也有羊。我问在哪里,他挠挠头说在我们的心里。接着他低声对我说,其实,我奶奶家就养着一群羊,放在山上时候就像漫山遍野开着白花,如果你需要的话可以找我。羊蹄就很好吃,营养价值也很高,肉也很筋道,只不过要去掉蹄子中间的毛囊。我说我现在有一些事,时间不多了,等我有时间找你。他说不着急,不过如果你能尽快确定什么时候再见就好了。或者我们现在还可以说一会话,如果我们方向相同的话。他紧紧跟随着我。我走进一家水果店,他也走进来。我买了几个橘子,他说他也喜欢吃橘子。于是我给他一个。他边吃橘子边和我说羊,他说我奶奶家的羊毛色非常洁白,就像雪花一样,白得就要融化在山坡上。我加快脚步,钻入前面如云的人群。
从人群中钻出来,我暗自窃喜摆脱了他。但没等我走两步,他就迎面走来,说,差点就没找到你。不过我们还是很有缘,不是吗。这次他没有说起羊,而是说要带我去一个地方。我说我还有事。他说不会耽误我的时间,最多十分钟,十分钟可以吗。他的眼神诚挚而热烈,我同意了他的请求。他显得像孩子一样高兴,眼睛发出车灯一般的光亮,很明显他很久没有这样高兴了。他带我走向一条狭窄的巷道。我们走到一面墙前。他指着这面墙对我说,这里可以通往你想要去的任何地方,我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他说,不信你可以穿过去。进入的是你脑海里首先浮现出的地方。我最先想起的地方竟然是厕所,于是我来到一座厕所,在里面解了手,尿液以每秒十米的速度在立便器中奔驰。我走出来,他说怎么样。我说我还想去酒楼吃饭。他说一天只能穿过墙体一次。我四顾这条巷道,想要记住它以便明天再来。他说这里到处都是迷宫。没有我的指引,没有人可以找到它。
他领我走出来,渐渐消失不见了。我朝会议地点走去。这是一次关于保护动物的会议。我不知道主办方为什么让我参加这次会议。我虽然并不讨厌动物,但也没有特别喜欢。有时候我认为自己也是一个需要保护的动物。来到一座大楼前,我走上很高的台阶,云朵在周围飘摇,我感到自己来到了天上。但奇怪的是,我一点也不觉得累。门前有几个工作人员负责指引道路。我走到门口。一个男子问,请出示门票。我下意识地摸摸裤兜,没有门票,我说。男子说,您好,这里需要门票才能进入。我辩解说,可是这次会议并没有发门票。男子不为所动,脸像是被石化一般,带着青铜器般的骄傲。我继续辩解着,我收到了请柬。男子依旧一动不动地目视前方。正在我努力争辩时候,一个人走过来,他指着我对工作人员说,这可是今天会议中不可缺少的贵客,平日里八抬大轿都请不动,你们怎么能将他拒之门外呢。男子的脸又露出柔软的底色,低下头说对不起,摆手向前说抱歉,请进。
我看着那人,似乎很熟悉,但一时也想不起到底是谁,因此不敢贸然开口。他伸出手说,李洋,我是你的老朋友田路啊,现在做了城市动物管理协会副主任。我愈加惶惑了,老朋友。但我及时掩饰了自己的困惑,我握住他的手说,谢谢你帮我解了围。何必见外呢,像我们这样的老朋友不需要客套,他说。
田路和我一起走进会议室。会议室很大,摆列着众多座位,前面的几个座位上放着姓名牌。座位上稀稀落落地坐着几个人。一个坐在前面的人扭过头来,站起身说你来了。我说我来了,你也在啊。虽然我这样说,其实我忘了他是谁,印象中他和我有过一些交集,但记忆之绳打了结,将往事堵塞在遗忘的边沿。他指着他旁边的座位说,李洋,你就在这里坐。我顺势扫了一眼他的姓名牌,刘实。田路和另两个与会人员一起到那边说话了,我走到刘实旁边,坐下。他说好久没见你了,你还好吗。我点点头,说好久不见,一面努力回想到底我们在哪里见过。他说,你还记得吗,我举着姓名牌的时候。一次你去我的城市,你有些不知所措,想要找一个人诉说你的无助,你就打电话给我。可当时我们还不认识对方,但我当即举着姓名牌到车站接你。我把姓名牌举得很高,像是一个要抗议什么的人。你走出车站,径直走向我。我忽然回想起了一些事情。那是我去北京时候。北京城很大,车流湍急,灯火辉映。在火车驶入的时候,我突然感到异常的无助,于是我随便打了一个北京的电话号码,向他诉说了自己的处境,然后他就告诉我他叫王实。可那个人叫做王实,我说。王实就是我,不过那是我的曾用名。你知道吗,我入赘到了一个姓刘的寡妇家。寡妇千般好啊,我觉得每个人除了要有一朵白玫瑰与一朵红玫瑰外,还要有一朵黑玫瑰,而这朵黑玫瑰就是寡妇。一旦你尝到了寡妇的滋味,那么前面所有女子都如过眼云烟,都如曾经沧海了。他的奇谈怪论让我有些不知所措。我想我应该一个人待一会。
在我努力向外溯游时候,我忽然想起了将我带进会议室的田路。田路者,晋人也。一句精妙的文言文传记开头。田路是山西人,他上演了现代版的走西口,十几岁就孤身一人来到内蒙古包头,站在包头的街头,迎面吹来夹带着二机兵器城的杀气与包钢冶炼炉的工业气息的朔风,他知道自己来到了应许之地。他决心在这里生根发芽。他先是在水果店做帮工,每天勤勤勉勉,学习如何与顾客讨价还价,学习如何鉴定水果的成色。两年后他的面皮黑了,他自己租了一家店面,每天起早贪黑,一大清早去批发市场买回水果,在人流集中的街角售卖。他吃尽了夏天的每一种不大新鲜的顾客挑剩下的水果,积累了自己的第一桶金。又过了两年,他买了房子,娶了妻子,生了孩子。他像是蒲公英一样不断播撒自己的种子,生了很多孩子,并在他们十八岁之后让他们出外流浪。这是在我见到他之前我所知道的他的消息。没想到他现在竟摇身一变,变成了城市动物管理协会副主任。我知道此时提起他的发家史是不明智的,但我又很好奇他是如何转型成功的。于是我走到他面前,想要绕着弯问一句,现在上市的石榴很好吃。但我没有听到他的回答,这时候他身边的人很多,他正在和他们一一握手。他也许听到了我的话,他的嘴角像石榴一样裂开一道缝。
有人喊我的名字,我回头看见一个长着三只耳朵的人。我当即想起他是我的小学同学张楚,右边的一只耳朵上旁逸斜出另一只小耳朵,有人给他起绰号为三只耳。 他不大乐意别人这样叫他,但他越不乐意,人们就越这样叫。比他强壮的人这样叫他他不说话,比他弱小的人这样叫他就会被他揪住耳朵问,再敢不敢这样说了。识相的就会做小伏低说不敢了。
看到他,一种莫名的亲切感涌上来。我们不约而同地说,你也来了呀。我们握手,握手不足以表达我们的喜悦,又拥抱,但拥抱又太过亲昵,我们又反弹似的感到一些疏离,只好不停地说话。他说了自己的近况。他说自己正在一家中学当老师。现在的社会,一方面倾向于将老师塑造成道德模范,将老师推上神坛,另一方面老师群体又饱受诟病,被认为师德沦丧,上课不讲下课开补课班,赚取学生钱财。教师斯文扫地,师道尊严不复存在。有一次我去厕所,在门外听到一个学生议论一个男老师的老二长短,另一个学生爆发出惊飞鸽群的大笑。我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最后他太息一声,说难啊。我像是相声中捧哏的人一样应和着他。我说不过你们还有寒暑假可以得到充分的休息。他摇摇头,现在的中学私下违背教育局的禁令,连周六都上课,晚上也一直上到十点左右,寒暑假期本来就没有多少,现在全被抵消了,不是相当于零存整取吗,和公务员之类的其他工作的放假时间也并没有多大差别,而且工作时间还最长。我也说难啊。
他看了一眼表,说快要开会了,我们先找自己的座位坐下吧,中午一起吃饭吧。他在左侧走了一遭,又在右侧找了一回,都没有找到,我低头看到了他的姓名牌,我说你就在这里。他说,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啊。我回到刘实旁边坐下。刘实笑着看了我一眼。
主席台上有一排桌子,坐在中间的竟是一只戴着眼镜的羊,两边是副市长和厅长,其中还有一个明星,田路坐在边上。主持人点明本次会议保护动物的主题,陈说了保护动物的重要性。接着介绍诸位列席成员,羊,副市长,厅长……羊与领导们都站起来,脸上盛着浅浅的笑,向人们鞠躬致意。下面有请羊先生为我们发言。大家鼓掌如潮。羊扶了扶眼镜,对人们说,大家好,很高兴见到大家。它的普通话很标准,神情很恳切。它吸了一下鼻子,让人以为它快要哭了。但它的声音并未带有哭腔。它快活得很,看起来它对自己的发言很满意。它甚至发出了咯咯的笑声。它先是小声地笑,压抑着自己的喜悦,后来放开了声音,大声地笑着,豪放地笑着。
台下的人们窃窃私语。羊屏住笑,用冷峻如刀片的眼光朝大家扫了一眼。大家都屏息凝神。羊继续说话。这次它放慢语调,边讲话边将眼光从眼镜框外斜斜地筛下来。有人昏昏欲睡,口水流下来,突然他似乎感觉到芒刺在背,原来是羊在盯着他看。他吃了一惊,连忙正襟危坐。
这时突然有人站起来大叫一声。他被后面的两个保安架走了。大家都有些瑟瑟发抖,像是秋天的树叶。羊的笑容越来越浓稠,像是失去水分的粥。我看到坐在边上的田路不时用手绢擦着汗。我旁边的刘实不停地扭动着双手,脸上纠结不安,像是毕加索画中的某个女子。我回头寻找张楚,找了半天才看到他,他正用两只手堵住自己的三只耳朵。人们似乎都陷入了如痴如醉的境地。这时我忽然想起了橘子,想起了引导我穿墙而过的人。我多么希望面前就有一堵墙让我可以穿过去,在保安阻挡我之前。我想我应该试一试。我快速移动到墙边。两个保安向我走过来,我看到他们狰狞的脸上带着些许不屑。
我顺利地穿墙而过。我看到同样是一屋子的人,我忘了自己穿墙而过的时候首先想到的是什么。我仔细端详了一会,才发现自己来到了一家赌场。赌桌上的人的背影都充满了贪婪与渴望。一个人回过头来,邀请我坐在一起玩。我说我不会。他说随便玩玩吧。我们也不大会。于是我坐在他腾出来的位置上。对面那人正是张楚,他口里叼着一颗没有点燃的烟。他看见我说你也来了。我说是啊,我刚才还看到你在那边。哗啦啦的麻将声掩盖了我的话音。
东风,八万,四筒,我出了一个幺鸡。胡了。张楚说。这时张楚点燃烟,他在桌上吞云吐雾,在云雾之中,他的第三个耳朵微微晃动着。我听到隔壁桌上传来熟悉的声音,扭过头去,发现刘实坐在那一桌上,我将位置还给那人,去隔壁找刘实。我说,刘实,你也在这里玩啊。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是啊,我刚学会麻将不久。我觉得你很有赌博的天分,我鼓励他。他说,是啊,我也总是这样想,尤其在第一次就赢了很多钱的时候。我还没有输过,再不济也是不输不赢。我应该去买彩票,去澳门赌一把。在他自我陶醉的时候,隔着人群,我远远瞥见了田路。他在屋角无精打采地坐着,他的眼神虚无而空洞,像是一个幽长的洞。我走过去,他抬头看了一眼就低下了头,接着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又抬起头来,此时我距他只有不到一厘米,我们差点撞在一起。田路,我说。李洋,他说。我说你看起来有些疲惫。他用略显沙哑的声音说,我一直在路上,我以前以为随时可以停下来,现在发现根本不能停下来,只能一路走一路失去。
在和田路对话时候,我想起了张楚。那是一个秋天的向晚,已经放学了,值日组留在学校里值日,偌大的学校空空荡荡,只依稀听到一些门扇开合,铁簸箕铲地的声音。组员们一边打扫卫生,一边欢笑喧叫。有人将扫帚把顶在手上歪歪斜斜地跑,有人将扫帚当做长矛挥舞。张楚将教室里最后一撮垃圾扫到簸箕里。
田路说,我不知道这样的人生有什么意义。如果生活就是这样,我宁愿没有生活。张楚想天已经晚了,太阳的余晖像将要收束回去的渔网一般退去,但终于值完了日,距离下次值日还有一周时间,还可以休息很长时间。有人喊叫着跑过来,他像从马拉松跑回雅典的菲迪皮茨一般向人们宣布学校门口的小卖店里卖各种口味的糖,不仅有甜的,酸的,还有咸的,你们知道吗,还有臭的,还有臭的糖。张楚也露出惊讶的表情。田路说我有时候觉得自己看得很清楚,但也只是在置身事外的时候,如果我自己身处其中,我也会迷失方向,就像进了封神演义里的十绝阵。我说田路你会走出来的,就像我可以穿墙而过一样。况且你现在是城市动物管理协会副主任。三只耳你也觉得奇怪吧。人们都能感到张楚比平时更加生气,他飞快地伸出手扇了菲迪皮茨一巴掌。田路说我感到时光在流走但我什么都做不了你能体会到那种绝望吗。张楚的手依然悬置在空中,打着颤。
羊的声音传过来,我站在街边,看不到一只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