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

他的生活近乎一成不变。春日,他欣赏一枝鲜妍的山茶花。夏天,他吃清水藕片,盐拌西瓜。秋末,袖手站在风中,草木摇落,他凝望飞往南方的大雁。冬日雪后,他净手取雪,放入钵中煮茶吃。其举耳听落雪的细微声音——不惟因为风速缓急雪花飘动的声音不同,就连落在地面、松枝上的声音也是不同的。

在屋子里,他拥有一面镜子。每天坐在房间里,研磨自己的镜子。他称之为认识自己的方式。还有几本大部头书,几张红格子信纸,一枰木棋。每当夜里,藉着烛光,他摊开信纸,摇动笔管,写永远不会寄出长长的信;一遍又一遍地读长河小说,对内容了然于心;运用神思与自己对弈,不论成败,反正输赢都是自己;做荒诞不经离奇古怪的梦。

他说,有时候我失去了我,只有从镜子中才能找到。他问自己,如果一块镜子被打成五块,分别为镜子的三分之一,四分之一,五分之一,六分之一,剩下的一块占多少呢。每一块都有一个新的自己,都以现实中的自己为参照与准绳。只要他一动,镜中的他们也随之而动。占二十分之一,这样的问题是难不倒他的,用时不出十秒。他是通过这样的思维解决了这道题的:

三条金鱼洄游在湖心,湖心有一团燃烧的火焰,如同盛开着一朵七宝莲花,四头大象化身石崖汲水,如同四扇门。从湖心升起一个周身穿着荷衣戴着贝饰的女子,像是水中诞生的阿芙洛狄忒。她风情万种,无限旖旎。一头如瀑的秀发飘荡奔流,背部金光环绕。

于是他的头脑中闪现出了二十分之一的答案。

小说中的风花雪月、爱恨情仇在他的心中留下变化不息的光影。每一部分都如同细密画一般精密,为他展开一幅幅曼妙的图景。葛利高里、阿克西妮娅、娜塔莉亚、马塞尔、希尔贝特、阿尔贝蒂娜,松枝清显、绫仓聪子、本多繁邦……形形色色的形象交叠美轮美奂的重影,异类殊方的灵魂演绎缤纷多彩的光谱,融汇成一条熠耀生辉的光带。

一天,书中游出一尾鱼,曳着尾,他为其准备了一个透明的水缸,里面装上水草、鹅卵石,撒入鱼食。但没过两天,鱼就不知所终。

端正的小楷在信纸上穿行,如同火焰试穿大雪。偶尔喝醉酒的时候,他的字就如同飞天一般飞翔在天空,潇洒倜傥,飘逸如风。醒来后却再写不出这样的感觉。有时胡乱写一些字,多愁善感,零泪如雨。有时抄写佛经,“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有时信笔涂鸦,画嘉禾、牛羊、女子的侧脸。

車九进二,象5退3。車九平七,士5退4。马六进七,将5进1……是非成败,转眼成空。他单手夹着木头棋子,在经纬中安排它难以测知的命运。舍弃一些,得到一些,就像鸟飞走了,而树依然还在。抑或树走了,而鸟还在。

镜外人说镜中的时光流动得很快,镜中人说镜中的时光流动得很慢,像黑白电影。自问自答,分饰两角。

——云上面是什么

——云上面是空

——空是什么

——空是洁白的羊群,雪山的江河,史记的列传

——我是空吗

——你是不空,不空也是空

他就是在这样的过程中渐渐迷失了自己的,如同黄河泥沙的流失一般。是泥沙流失了他的面目。揽镜自照,他只看到一盘土豆。面对着面目全非的自己,他对着镜子说,你是谁。你难道就是当年的小阿妹。他说,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好生奇怪,倒像在那里见过一般。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这时,他就会陷入自我的圈套中去,不断追问自己是谁。如果我不是我,那么我是谁。

在追寻过程中,他不小心打碎一枚棋子,是一个“象”。碎成两半的象在镜中一分为四。他说,我早就知道是这样的,我早就知道了。他慌张地将“象”藏在书架底部,边藏边环顾四周,见没有人发现才长吁了一口气。

梦中,他见到让自己心动的女孩,他对她展开热烈的追求,她说你知道自己是谁我就答应你。他再次陷入了昏瞀的状态。她拍拍他的肩膀说,你只是我梦中的人物罢了,正如我是你梦中的人物一样。直到醒来,他依然听到她的余音,梦中的人物一样,一样。到底什么一样,他渐次忘却了。

秋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播下一阵凄凄的寒意。屋子里微微升起潮气。喝水时候,他感到水一直贯到身体底部,仿佛身体是一只茶壶,他能感受到那种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感觉。因为是阴天,暮色早早地被邮寄过来。他点燃蜡烛,发现镜子仿佛是一条河流。镜中的自己模糊,忽明忽暗,仿如一个溺水者。他忽然想自己为什么不是一个女子,情诗中最美的女子,如同月亮一般。为什么不是呢。

雪余,从外面回来,脚底就会沾有残雪。我将冬天带回来了,他说。因此他没有向火。他背对着火坐在窗前,眼前就自然而然地出现一片辽远的寒江,蔓延到整个视野。白茫茫一片。只有一片阒寂,一叶孤舟,一蓑渔翁,从从容容地,在画面的一隅,垂纶江岸,仿佛拿着一根杠杆,将整片偌大的寒江凌空钓起,而成就了一个人的孤独。

立春,宜源远流长,忌伐木丁丁;宜往事如烟,忌缘浅情深;宜平治道除,忌牛鬼蛇神。春天长出新的面目,饰以河流的浅笑、山峦的绿衣、羽衣的翻飞。早春,天气还若有似无地冷,但他依然将棉衣典了,当了几两好酒,一醉方休。醉中,他握着笔,信笔书法。暮春,他写了很多伤春的诗,一例带着冷淡的色调。大都不满意,改来改去,终于付之一炬。他因此也释然了,这何尝不是对春天的祭飨。

烈日炎炎似火烧。他开始想念冬天,但夏天也有夏天的好。整个夏天他吃了五十二个西瓜。在地上吐了一层又一层西瓜子,五个西瓜熟得过了头,两个是坏的。吃了那么多西瓜,看什么都是红的。他记得小时候将西瓜劈成两半后,将瓤挖干净,当作绿皮帽子,但从来也没有戴,因为瓜皮不论怎样挖空,总还是泛着水。

书中的世界与他的世界相互交叉,像两条交叉的线,他处在交叉的点上,像无尽的人一样,看不同的世界有如莲花的开落。许多条小径伸向他,顺着不同的小径,他去过蜘蛛巢、女儿国、花园……书中的朋友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来看他,他们晤谈甚欢,不知东方之既白。而后抵足而眠。其中庞大固埃差点将他的床压塌。他还将一本本书当作砖头砌成一堵堵墙,修成一道精神的长城。

他的梦又蕃衍出更多的世界。与恒河沙等的世界像是无量数的门。每打开一扇,接着又有无量数的门出现在眼前,永远没有尽头。而一个尽头,又连着另一个尽头,如此循环往复,生生不息。因此虽然他打开了无数的门,但始终不能进入门内。他为此感到忧郁。

在烛光中蓦出寒意的镜子渐渐让他感到寒冷。他裹了一件由好几层报纸缝制而成的衣服,身体回暖,字迹因此像是雕版印刷一般反着映在身上。他说,我是肉身之书,也是肉身菩萨。这时,当他的形影出现在镜子中时,他就会感到一种隐秘和正反的喜悦——外在报纸的字迹与身体上的字迹相反相成,共同构成了奇异的文化景观。而镜子对此竟一无所知。只消稍微地想一想,就可以开心好半天了。

他的笔早已没有墨水了,但他懒得去续。只用笔尖蘸着清水写信,即写即干,不着痕迹。如同在水上写字一般。他因此称自己为水上写字的男孩。他有好几天写的都是同样的内容,也许是因为日子与日子之间过于相似,有如孪生兄弟,连光影也不曾移易。

他又从书架底部找出了残缺的“象”,他觉得它或许意味着什么。与自己对弈仿佛永远没有穷尽。他自制了一百二十道残局。日复一日地冥思苦想。即便在梦中,也整夜整夜地思虑,为一步棋的上百种命运牵肠挂肚,虽然他知道它们自有定数。当他睁着布着血丝的眼睛蓬头垢面地出现在镜中的时候,他总是要彬彬有礼地说一句你好。

岁月如轮转,春夏秋冬,镜花水月。可以将之理解为一个巨大的摩天轮,上面的四个轮子由季节组成,而生命就是乘客。光阴在流淌,唱着叮叮咚咚的歌。他的生活依旧是那样,像一只在冰面上平稳旋转的陀螺——陀螺不是因为抽打成为陀螺,而是因为旋转成为陀螺。从来是这样,永远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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