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青年教师的生存调查报告

一.时代

走进时代广场，如同走进一个包围圈，两边的楼房好像直入云天的断崖。将人们夹在中间，好像走进了敌人的包围圈，你想起韩信与井陉口。你混同在人群中间，穿着鼠灰色衣服，感到失落与彷徨。你并没有想要走过来，但在人群的裹挟中，不由自主地走过马路，一直来到这里。两边的高楼贴着巨幅的广告牌。格言正被一些广告语代替。

虽然在这里走过很多次，但你忽然感到陌生。

二.坐标

有人问，你为什么要来到这里，你其实也不知道。而问者的意思是你应该知道一些什么的。因缘际会，你想说。但这等于什么都没有说。

你常常站在玻璃窗前，倚靠着栏杆，看着日色渐渐变暗。你的前面有一张桌子，好像一架钢琴，或者一张缝纫机。后面的那张椅子正为你而准备。你面对着虚无的听众，弹奏出布匹一样的音乐。就像坐在维也纳大厅一样。

三.仿真手枪

你摆弄一只仿真手枪，将它对准太阳，你想要像后羿一样射中它。但只是徒劳，不仅因为手枪是仿真的，还因为太阳也不过是仿真的。

我们拥有过真正的太阳吗。你想。

既然如此，那么，影子是真的吗。

四.没有名字的事

你在做一件谁也不知道名字的事。当别人问你在做什么时候，你说，我也说不清楚。其内在结构异常复杂，好像机械表的构造。但其实也可以没有那么复杂。关键在于你没有为它赋予一个得体的名字。因此有些难以把握。好像在走钢丝，两边都是概念的深渊。不是周末与同事吃饭，也不是欣赏晚上的星光，更不是出外与人旅游，同时却可以是以上全部。

你乐此不疲地做着这件事。其他人虽然做着不同的事，但都是没有名字的事。越来越多的人喜欢做没有名字的事了。你们将汗水、泪水浇灌进去。你们有时候是孟姜女，有时候是林黛玉，有时候是刘备。

你们做着一件事，好像什么都没有做。但又做出做的样子。一件皇帝的新装一样的事。

有志不获骋。

五.发疯

就要发疯了。人们变成一座座活火山，终究会爆发。

你上次去精神病院看望朋友，她不断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好像很得意一样，你知道全部都崩坏了，不论是这作为表象的世界还是赖以维持世界平稳运行的秩序。她是因为一些事而发了疯的，就像月有阴晴圆缺一样，时疯时不疯。而你会问，什么情况下你是清醒的，在她疯的时候吗。她大声地欢叫，好像很高兴，好像是佯狂。说到底，你还是羡慕她。你为没有她快乐而心生嫉妒。你为自己不能发疯而遗憾。

但当你有一天终于发疯，你竟不能知道自己正在发疯，也何尝不是一件令人遗憾的事。

六.梦

你用什么养的花，花瓶还是花盆。当你从梦境中醒来，只记得这样一句话，好像一句神启。可是它要告诉你什么呢。你难以从中得到很多启示。你养过花或者帮助别人照料过花，但大都因为忘记浇水而枯萎了。

你还梦到过半首诗。从头脑里誊出来。

你的梦像是一本残破的书，或者有时竟没有字，一本天书，一本沙之书。因为梦的材料就是用图案构成的，而你之前一直以为是语言。

无尽的图案，互相嵌套、互相遮蔽、互相成全，像是地狱变一样的图案。

七.博物馆

站在灯光之下，向玻璃橱柜看去，里面的东西由模糊变为清晰。历史年代参差交错。你好像走过一座宫殿。陶瓷、玉石、钱币、佛像、衣裳、扇面、画作、书法。半坡、河姆渡、三国、明清，善于搜集与保藏的人类。朋友说还有恐龙骨架，但因为装修而没有看到。

人始终在守着一扇不属于自己的门。

有两个小孩和一个大人从不同方向用形如万花筒的VR眼镜观看着博物馆的一处展览中的场景。还有一个出了故障，大家都拿起来，又放下。

他们的脸上布满狐疑，他们究竟看到了什么。或者竟什么都没有看到。

八.夜半

猫头鹰在夜半练习飞头术。桃花独自绽放。灯火从水中升起。疯子在唱歌。而欢声笑语从远处传来。有人从梦中醒来，好像在荒野中独自跋涉了很久；有人刚开始入睡，好像羚羊找到一棵树，用角将自己挂起来，让别人都寻不到自己；有人和女子风雅至夜，别离的眼泪沾湿裙裾。

九.买醉

你和朋友坐在酒馆的某一处，感受着灯光的微妙变化。这时候月光离你很远。你举起酒杯，和月牙干杯，你听到了酒杯碰撞的声音。在众人都醉的时候，你并没有醉。在这样的世间，你未免过于清醒了。

你喜欢坐在靠近内部的窗户边的位置，你想要换一种视角看一看世界。拥有那么多张面孔的人间世呵。这时候，世界显示的是哪一面呢，就像磁带的正反面。你仰头喝了一口酒。加冰的威士忌。兑上冰红茶。旁边人声喧嚷。

你有时候独自买醉。更多时候，你和大家一起来。随众人划拳，或者用扑克玩游戏，输了的喝酒。想一想，喝酒也仿佛是很久之前的记忆了。

十.尽头

这个世界到底有没有尽头。当你站在河边的时候，这样想。沿着河道走，走不多远就看到干涸的河床。在有水的地方，每年都会飞来一些候鸟。候鸟的羽翼洁白，像一场梦。

站在桥上，你看到一些人走在河床上。他们穿着白半袖，蓝色牛仔裤，将手插在裤兜，目光空茫。好像是贾樟柯电影里的年轻人。他们大概是从世界尽头赶来的人罢。当你走下去，他们已经不在了。他们去哪里了。

你一路走过丛林环绕的山路，半山腰的凉亭，柱子上写着某某到此一游，还留了联系方式。路越来越难走，坡道也越来越陡，石头好像要飞起来。往上走，需要跳过一处石磴，再往上就没有路了。一边有一道高墙，另一边有一个指示牌，写着，悬崖危险，禁止翻越。望向远方，可以看到隐在雾里的远山，以及交错罗布的建筑。

这里是世界尽头吗。

十一.无聊

你吃了盒子里的一颗糖。但其实你不喜欢吃甜的东西。有一回在热气腾腾的串串香店中，服务员递过来一个棉花糖，你一边吃一边说，未免太甜了。很像棉花倒是，要一绺一绺地撕下来。以后见了棉花，会不会以为也是甜的呢。

你拿起手机，看着许多消息如同流水一样，你翻过去，但忘了说什么。到底在说什么呢。但你没有回头去看。直到有人问起，你才会问，有这样的事吗。

你不停地用抑扬的语调说同一句话：无法自拔。表弟说，哥你说了二十来遍了。你笑着问，是吗。我能整整说一天，我有一回唱一句自己改编的歌词，来了来了你这偷心的贼，把同事说烦了。还有一回一直说一句改编剧本的词，同事要用串串的签子扎我。大学时候反复说然而可达鸭早已看穿了这一切，把一个同学说烦了。泼烦。而你依然笑得很灿烂。

你走进一间屋子，又走出去。如此反复。

十二.流浪地球

当太阳变为白矮星，当地球脱离太阳系，如一匹脱缰野马，地球开始永无止境的流浪。

与其说地球在流浪，倒不如说地球上的人们一直在流浪。有人在东莞流浪，有人在塞外流浪。左右都一样。只要心没安定下来，在哪里都是流浪。流浪的人都有一颗流浪的心，每一颗心中都有一个地球。

你摆动着地球仪，指尖掠过山丘与长河，亚欧大陆与南极冰川，竟感到一丝凉意。

十三.结婚

在结婚庆典之中，你和大家坐在某一张圆桌边上，一切都仿佛是红色的，连话语也是红色的，好像鲤鱼吐出的水泡。你参加过多次这样的婚礼。流程大抵相同。不外乎走红毯、敬酒。有时候没到敬酒的环节你们就走了。

在进来之前，你和大家一起随礼，有两个人伏在案上写明钱数。好像两个数学家在共同研究一个数学问题。

好像每一年结婚的人都很多，等恒河沙数。

一对新人如同一对蝴蝶，翩翩飞来，笑意盈盈。你想起从前追蝴蝶的时候。快要捉住了，但飞走了。每一次都是。但在就要放弃时候，蝴蝶又飞了回来，好像要引逗你，你轻轻捻起它的翅膀，它纤细的腿上下舞动着。

你们吃糖、吃肉、吃酒。圆桌旋转。

眼光穿过食物，你看到前面位置的另一桌上坐着的人。一个穿着吊带裤。另一个穿着粉色衣服。她们为什么坐在一起呢，她们将来会是谁的新娘。但终究与你无多大干系，不过是多参加一场婚礼。

每天都有人结婚。

十四.戏剧

你坐在中间一排，看大幕缓缓拉开。人物从两边走出来。唱念做打。一个身高正常的人扮作武大，膝盖弯着走路，用盘子端上酒食果蔬，看起来很不舒服。舞台上的老虎是一个好演员。

当戏剧演到高潮，你想要大声叫好。你在另一个时间另一种场合喊叫。时空开始错位。你知道，很多人很多事很多情绪很多应答都并不为了此时此地，而与或远或近的事情形成呼应。你在此刻的塞北发出了去年在江南的喊声。

生活到底充满了戏剧性。有时你是一个好演员。但不过是一场荒诞剧，连幽默都算不上。

十五.为什么

她问你为什么。你说了一些理由。但她好像不是很赞同。其实你自己也不大相信自己说的话。你只不过是为了回答而回答罢了。

到底为什么呢，你自问。后来你渐渐明白，许多问题并没有解。只是随着岁月的流逝而不再成为问题。

迷惘的人永远迷惘，孤独的人永远孤独。

十六.失联

你拿起手机，拨通朋友的电话。之前已经打过很多次，都没有接通。

失去联系的人越来越多。好像走在人群熙攘的街道。你自顾自地向前走。甚至带着一丝负气的意味。你也许应该停下来等一等。但你越走越快。前面的道路在诱惑着你，虽然有荆棘也有陷阱。但毕竟是新的风景。

人们都去哪里了。你们只是偶尔相逢。好像身处不同时空一样。只在轨道交汇的瞬间相遇。大质量的客体使光弯曲，因此发生的事情一再发生。

站在海滩上的你俯身，用手抓起一把沙子，让它在指尖流走。抓不住的，你想。你在掌心反复练习流逝的感觉。你正在变成一个沙漏，时间从你的身体中流逝。你比时间更虚幻。

十七.可是

你做了许多事情，说了许多话。可是，她说，你知道她想要说一些什么。但她只是说了一个词。

从这里走出去，她用了八十八步，每一步都有一个世纪那么长。你知道她走出去就不再回来，但你没有追。

你知道，两个人的交汇不过如一刹的流星，转瞬即逝。在那一刹照亮各自的脸，而后归于彻底的沉寂与完全的黑暗。

可是。

十八.办公室

坐在办公室，你像陀螺一样旋转。所有人都在旋转。一层层地旋转。太阳围绕着银河系中心，地球围绕着太阳，城市围绕着地球，办公室围绕着城市，纸笔围绕着办公室。一刻不停地旋转。一开始平和如旋转木马，继而如海盗船颠簸。

大家在谈话。一部复调小说。说丈夫，说孩子，说电视剧，说公事。最后互道再见。

雨伞、书籍、电脑、打印机、干花、水杯、镜子、进出的人。流动的盛筵。

一盆绿萝独坐窗台之上。

十九.象棋

会下象棋的年轻人似乎越来越少了。街道上的人们聚在一起，也只是在打扑克。在某一个街角，你遇到两个下象棋的中年人，两人手腕上都戴着串珠、表。棋盘上的棋子所剩无几。两人势均力敌。都在静静地观察，好像在等待一个契机。互相设置圈套，看穿对方的圈套，将计就计。两个拳击手奋力搏斗，两只火把尽力燃烧。

一股气浪向前涌来。一个人将車向前推进一步说，将军。

二十.夏天

夏天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落了几场雨，游了几次泳，吃了几次西瓜，不期然间，夏天已经结束了。好像没听到蝉声，也好像没有正经跑步了。一双鞋落了一些灰尘，一些植物忘了浇水而近于枯萎。夏日正在走向凋零与坍缩。

你走过假山，看到一个母亲推着婴儿车，上面坐着自己的孩子。她抱着孩子在假山下的池水中嬉戏，将水泼得很高，水珠溅起来，好像一块布条，很久才落下去，在空中时刻经了太阳的照射而变成一道七彩的虹。

二十一.命途

有人做了教师，有人做了警察，有人做了会计，有人身在江湖。人们走在不同的道路上，如果换一种道路，你是不是走得更远一些。大概之前就注定了吧，或者另有一种时空。只能在梦中穿梭，或者生死之间。

走在上班路上，人潮汹涌，车流澎湃。站在斑马线上，你左右顾盼。左面走来一只狼，右面走来一只熊。不止一次如此，你进退两难。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说。

二十二.外婆升天年

对于一些人，时间过得很快；对于另一些人，时间却过得很慢。

有人扬起风帆，开始远行。有人坐上通往天国的列车，此生不再回来，来不及说再见。

在前年，先后有数人的外婆走向生命的终途。你想起小红帽故事中的外婆。

白色纸扎童男女、仙鹤，雕花的棺木，满街的吹打。

你忽然想起从前路过村庄或郊野时候，你可以远远望见坟墓上的大黑字样，以先妣、先考开头。名氏随风摇落。

那时候视力还很好。

二十三.雨

有一些时候，天色青青，好像一直在下雨。雨顺着绯色的木头流下来，叮咚一声滴在地上，破碎成许多反射了万物影子的珠玉。湿漉漉的。你打着一把十二柄伞骨的伞，在悠长的小径上行走，路上糁着参差的落红。对面走来一个同样打着伞的女子，看不清脸面，雨像是一重帘幕，拨开帘幕，你看到的更像是一团雾气。

后来你反复想过她的面容。不应该只是一团雾气的，你也许还看到了什么，但一时想不起。

风吹来，生起一些凉意。站在路边的人对你说，好像有些冷呢。你说是啊。你张开嘴，呵出一团冷气。都是走在雨中的人啊。

二十四.日环食

谁能将太阳做成一枚指环。你将手指向天空。好像演唱会中对大家说，一起唱。整个日环食过程不超过三十秒，却像是过了三年。日蚀过后，日子照常如水流淌。太阳被遮蔽了又重现。

但肯定有什么发生了改变，你想。

愿时间停留在此刻。

二十五.游泳

你总是奋力地游泳，你的脑海中总是会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船已经开了。一个人趁着夜幕投下水中，向前游去。后面追击的人赶来，朝水面开抢，血水很快洇染开来。你怀疑那些站在那边的游泳教练背后藏着一把手枪，在你向前游动的时候瞄准了你。你只能告诉自己，游得再快一些，一口气游下去，不要停。

你不停歇地游动，游成一条鱼，跃过龙门，变成一条龙。

水下一定有另一个世界，连接着东海龙宫，可以见到龙王与定海神针。你想着自己是柳毅还是孙悟空。抑或麻姑，看到沧海桑田几番变换。

二十六.音乐

你的耳朵如同花朵盛放。你聆听着一种寂寞。当你在听音乐的时候，你在听从自己的内心。

日日笙歌夜舞醉花前，岁岁登高望远断鸿雁。你写道。

你听了数万首歌，听到熟悉的旋律就能猜到歌曲的名字——在骨头店你听出《胡广生》，汉堡店听出《口是心非》，学校广播里放着《白月光》——但还是感到落寞。

常常，你在夜里醒来，发现音乐播放器中还播着音乐，灯也还开着。世界好像变成了另一世界，一个颠倒了的倒影一样的世界。好像离白天很远，离秩序很远，如梦似幻。你关了灯，按下音乐暂停键。一切都暂时停止。

你在想，睡着了还能听到音乐吗。

二十七.地铁

在地铁阶梯，足二分垂在外。

夜晚，地铁中弥漫着一种水汽滃郁的味道。穿过地下铁，好像走过一座森林。满是陌生面孔。你感到迷茫。

一个女子走上地铁，坐在你的斜对面，她边看手机屏幕边捂住了嘴，沉重的眼泪掉下来，肩膀耸动，发出啜泣声，有一刹那的楚楚可怜。

她的后面是因为机车迅速移动而在视觉上连成一片的灯幕广告。

你曾在地下铁遇到过企鹅。

到站了，两种语言提示你站台的名字。你由地下往上走，好像海底的鱼向上游动。

二十八.喜欢

人难道可以反复喜欢同一个人吗。大概不会，你说，反复喜欢一个人就像反复穿同一件衣服。终究会磨破的。

但你究竟喜欢谁呢。也许你谁也不喜欢。当有人问你为什么不喜欢时，你说，因为我心怀天下。你想要让全天下的人都得了这样的喜欢。好像太阳普照万物一样。先天下之大方而大方，后天下之喜欢而喜欢。

同时，你也想要为全部的女子所喜欢。但这并非一件易事。你只能为部分的女子所喜，并喜欢部分女子。好像两个相交的圆。

二十九.课堂

学生们吟哦着一种上古的文字，一个拿着一本线装书。

有人低声诉说，有人沉埋头颅，有人喜笑颜开。一只麻雀从敞开的门口飞进来。一只狗蹲在门口不愿意离去。

你听到一种不和谐的声音，你走下讲台，用戒尺敲了一个同学的头三下。

一些同学站起来，说一些什么。他做出一种手势，好像一种巫术。你感到有些迷惑。

下课铃响了，大家都飞了出去。

三十.江湖

你提着刀在夜幕中行走。你说，你要去找一个人。但你不知道那个人在哪里。在天亮之前，你很难找到他。因为他不会恰好与你相逢。你会找到很多人，但你不会找到他。

街上的霓虹灯兀自闪烁，高大的楼体之上布满闪耀的灯光，好像一个穿着旗袍的高挑女子。你曾经去过这些建筑的内部，歌厅、猫屋、桌游室。

刀锋在灯光中闪耀着冰冷的光。你将刀扔到河里。大概触到了石头，刀发出哐啷的声音。

这时从黑暗中走出一个人，很像你要找的那个人。他慢慢地向你走近，带领所有黑暗。

三十一.食堂

食堂的门前有两株暴马丁香。

食堂楼梯是蜀道，玉米上面都是珍珠，舀饭勺是青龙偃月刀，工作人员是兵马俑，打包的早点袋是心肝肺。

你坐在食堂。夏天，四周的帘子遮住阳光，有时候会开空调；冬天，阳光如同微薄的金粉，门前挡着厚厚的帘子，日渐脏污。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参差荇菜，左右采之。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紫甘蓝、黄豆芽、黄瓜、土豆丝、萝卜、海带。去食堂吃早饭搛菜时候你想起这几句诗。

你也是古代的采莲女啊。

三十二.公园

落过雪的公园长椅上落着几只肚皮洁白的麻雀。

你来到两年前来过的公园，有人在等着你。她先到了，给你打电话，你说就快了。你走在路上，风迎面吹来。你和她隔着一阵风，一个季节。在你们见面之前，花开了又落。你从季节的深处走来，走得不紧不慢。但当你站在公园之中，才发现并没有人等候。你转过一个又一个拐角，走过一道道长廊，一个人也没有。

平常却并不这样，跳广场舞、滑旱冰、甩空竹、跑步、跳绳，人们一直活动到很晚。而现在却空无一人。你向外走，走了许久，发生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还是一座红色的桥。

天色渐渐晚了，树林中传来音乐声，好像是潋滟的水纹，一层层地。你闭住双眼，念诵金刚经，眼前现出大光明，一步步走了出去。

三十三.书店

书架好像一扇扇屏风。你与人隔着屏风捉迷藏，或者以之为掩体，进行一场激烈的枪战。

你走过畅销书籍，走过应试书籍。书中自有颜如玉，当你翻开一本书，对面走来一个无盐女。她对你说，多读书总是好的。你点头。

你看到中意作家的新书，一部长篇小说，你花了一下午时间看完。讲了一个逃犯的故事，永远在逃，连梦中也在逃。和他一起逃的还有一个女人，两人一起杀了人。到处都是通缉令。女人后来疯了。

你感觉自己也在逃。天涯海角。好像重新活了一遍。最后从书中逃出来，好像从杯子里流出的水。逃到此时此地。

三十四.歌唱

来回闪耀的灯光偶尔照亮你的脸。你有时候随大家一起唱几句。有时候自唱一曲。自度一曲。但你并不喜欢唱歌，只是喜欢和大家一起坐在的感觉。当你开口歌唱，就感到空虚。你沉默，遂觉得充实。

你坐在沙发上。看着荧幕上闪过的画面，有一些好像自身的经历。有一回，朋友唱着唱着睡着了。你和另一个朋友一起放声歌唱，撕心裂肺、歇斯底里，是动力火车的当，将睡着的朋友惊醒。她坐起身，恍惚了一会才知道自己正坐在KTV之中，但困意还显著着，于是拎起包，说要回去休息了。你们两人一直唱到傍晚，出来时候还一直哼着同一首歌的两句歌词，你唱上一句他唱下一句。

三十五.落地钟

以前家中有一个落地钟。后来你因为活动去另一个大学，也发现了一个相似的落地钟，以及宋庆龄故居也有一个落地钟。于是前后都贯通了起来，冥冥之中。

到了一个点数，钟表发出浑厚的报时声。

那是你在转下一个楼梯后看到的，正在楼道当中。楼道上铺着地毯。有许多房间，实木门，都关着，不透露一些休息。

你忽然想在表针上荡秋千。

三十六.房间

你在不同的房间穿行。好像绵密的针脚在衣服中穿行。于你而言，房间太空了。好像身处太空之中，你穿着宇航服。

人要多少房间才能足够，房间需要多少人住才适当。

阿房宫、紫禁城、圆明园。你站在残破的大水法前，全部的空气被你扰动，你说，你来晚了一百多年。

你应该是宫殿中最后的辉煌，光芒照耀在你的冠冕上，你的脸被光线提炼成一种金子的颜色。

时间开始加速，你坐在移动的房间之中，与落日相伴，天空中充满了飞鸟。你住的房子正由飞鸟托起，而渐渐升到高空。你远眺前方，看到楼层外还是楼层，房间中还有房间。

三十七.悲悯

人们站在一起，你看到旁边的她的侧脸，说不清是什么模样，风格略显质朴。她穿着白色半袖，上面有些微图案。你忽然觉得世事都可以原谅，虽然不知道原谅什么。

这时你内心平和，好像内心都得了净化。好像经过潮水的冲洗。冲洗过后留下悲悯的影子。

三十八.商场

你们在商场中盘桓。顺着螺旋形的楼梯往上走。一直上到最高层。找到一家服务周到的火锅店，坐下来一边喝酸梅汤一边吃火锅。

商场中尽有琳琅的珠宝，华丽的衣饰，精致的饮食。玻璃门中反映出灯光的璀璨。人来人往的，有许多打扮得很招摇如水草的。

这家商场里的饭你大都吃过，不同的场合，不同的时间，但都拼接在一起，好像同时在以上全部地点。

商场外有人躺着、跪着，面前摆着铝制的碗，盛着一些绿色的纸币和零星的硬币；不远处飘着节奏激荡的音乐，一些年轻人在跳街舞；还有许多摆地摊的人，卖小狗、小兔，卖袜子。你穿过茫茫人海，如同摩西走过红海。走过去，人潮又合在一起。

三十九.黑暗

从夜中醒来，黑暗浓稠。你翻来覆去没有睡着。你想起失眠这个词，睡眠正被黑暗褫夺，光明迟迟没有到来，你只能从黑暗中汲取深切的悲哀。

你想了很多事，这些事如同九连环一样，一环中嵌套着另一环，牵一发而动全身。殊不可解。你好像被一张网缚住。

你睁开眼，想从黑暗中发现一些什么，但一切都隐在暗中。

你换了一种思考模式，你想，失眠如同汽车行驶在公路上时候发生了故障，可以分步骤处理，首先，告诉自己这是正常的事情。接下来调匀呼吸，吐纳月光的精华。醒来已然是第二日。

四十.监考

你一个个翻看他们的名字，核对相貌。好像监察核查犯人。千奇百怪的，长方形、圆形，八角形的人都有。

坐在讲台上，看他们的衣着与鞋子。穿校服的有九个，运动服的十五个，休闲服的六个。鞋子各样品牌各式颜色的都有，蓝色、紫色、青色，但最多的还是黑色。

后来你看着他们就像没看他们一样。你看到了他们的前世与未来。但你不能说破。你守口如瓶。大多数人走得是前人的老路。

看看表，你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表针滴答的声音如同心脏跳动的声音。

四十一.超市

人们都向往明亮与整洁，至少从表面看起来。大家走进超市，感受着超市的充盈。但很难买到那种童年的感觉，你发现。你在货架之中来回巡视，走过生活用品区，拿起一瓶洗发露又放下，又走到散装食品区，买了一些牛板筋与豆腐干，经服务员倒入塑料袋、用电子秤称过、贴上价格标签。

你继续穿行在超市，如同一条不系之舟。

四十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你养成了每天将近午夜的时候在街上转一圈的习惯，好像雄鹰巡礼自己的领地。一边听着随机播放的歌，一边看店铺前闪闪发光的浮夸的广告灯箱，还有小半的店铺开着，烟雾缭绕的烧烤店、预备等人抢劫的利客便利店、发着幽暗的光的生计用品店。路口，全部红灯为我亮起。夜色微凉，一如世上的苍凉。人的面目模糊不清，好像对焦不清的相机画面。夜里，一切都仿佛发生了变化。

四十三.电影院

在电影院，你看过几多电影。银幕的亮辟出周围的暗。电影的声音在整个放映室里回荡。

已经开场了，有人才匆匆走进来。你有时候也是他们中的一个。凭借微弱的光找到座位。你坐在某一处，发现不远处正有一个朋友。你们互相打招呼。

四十四.串串香

走了几公里终于走到的白底红字就像军旗的老奶奶串串香，青色的瓷盘，特色的麻酱辣酱，老板一老一少在讨论黑社会。其实你才是真的黑社会。

马路边边充满了怀旧的味道，墙面上画着一个阳光明媚的教室，学生或上课，或发呆。厕所里的照片性感叛逆，与外面正形成鲜明的比对。

五味缘与蜀香曾是较为正统的串串香店，可惜因为位置的偏僻而倒闭。五味缘处在一条小巷的末部，与马路隔着一座银行。蜀香靠近电影院。

川把式人总是较多，热汤腾起来，让人直打喷嚏。从里面出来后，可以听到广告的声音。忘了在里面时候有没有听到。

袁记人也纷纭，从消毒柜中拿出白色的铝盘，到冰箱中中寻觅中意的串串。转角的玻璃柜中，陈列着菠萝、哈密瓜、圣女果、山楂、西瓜之流。串串香中之面筋，注水则自旋，时人谓之木牛流马。

还有另一些不记名字的小店。

四十五.车站

你坐在车站的一排蓝色座椅上。等一辆将要到来的车。上面有一个你的座位，有时候竟没有，还有时候因为看错车厢或座位号而坐错。

车站人来人往，总有人要离开，也总有人到来。

你从很远的地方回来。你说，你已经见过了远方。

有人不知道来了多久，横躺在三四个座位上，疲惫成一滩烂泥。有人带着大小行李，好像要将整个世界打包进去。

你倾听着不同车次的消息，关注着显示栏上不断滚动着的红字。

好像一生都在车站中度过。

四十六.楼梯

你始终在楼梯上攀登，好像爬山一样，上山容易下山难。你走的楼梯好像永远没有尽头。

楼梯脱离了建筑，兀自向上生长。

当你终于追上了生长的楼梯，登上最高一级，却发现周围空无一物，而你身在云层之中，时而见到遄动的飞机。往下望，尘寰遥远。而你冯虚御风。

四十七.诗篇

生活中另有一种诗篇，你觉察到，带着一种凌厉与原生的美。而文本中的诗则是一种二手的生活经验，像是已经晾干的衣物。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

来不及斟酌词句，即兴创作。句点也只画下一半。

四十八.遗忘

这么多年，你必定遗忘了许多事。

后来，你发现记忆也是一种遗忘，比如米酒的酸甜味道、洗发香波的香味、多年前见过的一张脸。

而另一些事似乎总是处在忘与不忘的边界。

深山翠微，莫失莫忘。

四十九.聊斋

大抵有八十二篇关于狐的小说，情狐、义狐、天狐、文狐、妖狐、凡狐，一百七十篇关于鬼的文章，人鬼相恋、恶鬼害人、善鬼成神、轮回果报、奇癖痴迷诸种。

明线暗线、不定点透视、避实就虚、悬念、云山雾罩，生活中也尽有这样的手法。

你要引郭沫若的评语，导师说那样的人。

五十.草原

当然，你也去过草原。空气自然是清新的，因而有些冷意。有人敬酒、唱歌、跳舞。你喝酒，看人唱歌、跳舞。

你骑在马上，在草原中驰骋。马蹄比空气还轻，大河比铁还沉重。好像走不出这片草原。最后你才发现，自己走在深刻的虚空之中。

人们看到了你的身影，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