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锡腾——援越抗美生活系列纪实之九:异国他乡

——援越抗美生活纪实

9.异国家乡

九分队战友在广平乡合影

刚到越南,对我们来说一切都是新鲜的,异国他乡的风土人情,战争夹缝中的和平气氛,有别于新兵连的部队生活,都让身处其间的我感到激动。半个多月来的亲眼所见,让我对这块地方有了深入的了解。

我们连的驻地是越南河北省越安县广平乡。

广平乡,在普通越南地图上是找不到的,但是你可以通过“市求”这个地名基本确定这个乡的位置。因为它在地图上非常醒目,非常有特征。“市求”,有的地图上又称“答求”,从它在地图上能标为一个小小的圆圈来看,这个城镇至少应该有一定规模。从地图上还能看到,一号公路、河友铁路和一条名为“桥江”的河流在此十字相交,交点处就是一座公铁两用桥,这就是市求大桥,是我们连队的主要施工现场。广平乡就在一号公路以西,桥江以北约几公里的地方。到了这儿,已经彻底走出了越南北部山区,进入到肥沃的红河三角洲冲积平原。除了偶尔能见到一两个小山包外,基本上看不到稍高一点的山峰,满眼都是一望无际的绿油油的稻田。站在稍高一点的地方极目远望,无边的稻田之中凸现出一丛丛竹林和一片片蕉林,它们像一座座绿色的小岛飘浮在海面上,又像一颗颗翡翠点缀在绿色的地毯上,与天空飘浮着的朵朵白云互相辉映。在竹林或蕉林的包围之中,隐约可以看到一栋栋低矮的房屋,它们有的是黑色的,有的是米黄的,还有的是浅蓝的,那都是越南人民居住的村落,我们的驻地就是这其中的一个。除了竹子和香蕉外,村里还到处生长着棕榈、柑桔、木瓜、菠萝……,还有不少说不出名来的热带植物比比皆是,走在村子里,就好像处身于美丽的热带植物园之中。由于老天爷的慷慨,这儿阳光充足,风调雨顺,地里的稻谷一年好几熟,而且只要把它插下去,几乎不用经常施肥,也不用对它进行复杂的后期管理,到时候收割就行了。假如不是连年的战祸,这儿无疑是一块最富饶的土地。

来到越南之前,我曾想像这儿有高高的椰林,密密的竹林,因为在反映越南战争的电影里,椰林和竹林是使美国兵深陷其中的坟墓,竹子削成的尖桩是越南人民用来对付他们的武器。然而我失望了,因为这儿根本见不到椰子树。有一种树的叶子很像椰树,但要小得多,别人告诉我那是槟榔树。后来查地图我才知道,原来这儿的纬度和我国的湛江差不多,在这样的气候条件下是没有椰子树的,电影里的椰子树都生长在南越。

村子里的房屋以砖瓦房为主,但绝大多数又低又矮,窗户里面黑洞洞的,条件很差。不过附近农舍基本都没有遭到破坏。美机的轰炸目标是城市、铁路、桥梁。城市内到处是一片断壁残墙、人去楼空的凄惨景象,而在乡村里,绝大部分建筑基本都是完好的,由于城市里的居民都撤离到农村来了,农村反倒显得更繁华。

走在村子里,满眼见到的都是妇女,说的严格一点,应该是京族妇女。她们的打扮几乎都差不多:上身紧紧束缚在红色、棕色或黑色的对襟上衣里面,胸部显得特别丰满。下身的着装则基本上是千篇一律的:一条宽大的黑色丝绸裤子一直拖到脚下,一双光脚板就在粗糙的地面上快步飞跑。如果偶尔能见到几个穿着白衬衣、拖着木拖鞋的姑娘,不用问那都是从城市里来的。出门时头上戴一顶尖顶草帽,帽子下面流出一头瀑布一样的长发。也许是为了防晒,面部两边还用毛巾遮住,只露出眼睛和鼻子。年轻的女子大多长得都很漂亮,她们大方、热情、活泼、勤劳,充满青春活力。每天一早,这些妇女就下地干活了,插秧、薅草,挑肥、割谷……样样都干,除了牵牛耕地是男人干的活以外,妇女几乎没有什么活不干的。能见到的男人大多是老弱病残,因为年轻力壮的男人都当兵上了前线。男人的着装和中国人区别不大,衬衣、瘦腿西装裤,比当年的中国小伙子穿得要时髦,但头上却总带着一顶盔帽,不知是遮阳用的,还是防空用的。男人的脚下也不穿鞋,大都光着脚丫子。偶尔也能见到穿木拖板和抗战鞋的,他们是不是从城市来的就不容易判断了。平时男人做的事很少,主要是耕耕地,翻翻场,也许在村子里还负个什么责之类的。给人印象最深的是年龄稍大一点的妇女,她们一个个都是红牙齿、棕牙齿、黑牙齿,冲着你“嘿”地一笑,吓得你只想逃跑。后来才知道,嚼槟榔、染牙是京族的古风,过去男男女女只要到了十七八岁就开始染牙。按照他们的习俗,开始嚼槟榔、染牙,便象征已经成年可以成亲了。从此,这些青年男女便可以自由参加当地举行的任何娱乐聚会,参加对歌,选择对象。随着时代的发展,这种古风已日渐衰微,但在越南农村,你依然还可以看见不少老年妇女的牙齿被染得又黑又亮。在他们眼里,保持牙齿洁白如玉是品质不良。
越南老百姓的生活很艰苦。估计衣服最多就是两套换洗,而且冬天也没有棉衣,在最寒冷的时节,我们都穿上了棉衣棉裤,而他们最多在上身加一件薄棉袄,下身就只能永远穿着那条肥大的丝绸裤子,冻得全身上下缩成一团。我也见过他们吃饭,主食是一小碗大米饭,因为越南的粮食作物除了大米就没有什么了。大部分时间吃饭是没有菜的,偶尔哪一天打个牙祭吃上一点儿菜,充其量就是半生不熟的竹叶菜,用盐水蘸一蘸就往口里送,再不会有其它任何佐料。
在村子里,我们与老百姓朝夕相处,用歌词里的话来讲,是“早相见,晚相望”。村民对我们很友好,见面就来一句“赵隆基”,或者“隆基,安更觉”。有老同志给我们翻译过来,才知道意思就是“同志你早”,或“同志,吃饭没有”。后来再碰到他们,我们也照样对他们来个“赵隆基”、“安更觉”。
村子里还常常驻扎着越南人民军武装部队。他们的战士都是那么年轻,身体是那么单薄,面孔是那么稚嫩,性格是那么活泼,说得准确一点,他们都还是孩子,是刚刚成年的孩子。每天清早,他们就开始训练了。他们背着沉重的背包,背包上横搁着枪支,胸前挂满了弹夹,每天都要在田埂小道上急行军。他们和我们相遇时,都会投以热情的微笑,然后就急匆匆离我们而去。过了一段时间再和他们相遇时,原来熟悉的面孔不见了,又换了一批人员。也许,原来的那支部队已经通过胡志明小道进入了越南南方,现在正在与美国兵进行生死肉搏哩。

九分队的(左起)马付连长、易副连长和朱德华连长

我们连三个排,加上连部、炊事班共五部分,干部战士有两百多人,都算是广平乡里的居民。不知道是因为人太多,集中住不下,还是有意分散开,避免敌机轰炸造成一锅端的缘故,连队分成四大块分散驻扎在好几个自然村里,虽然并没有和当地老百姓混杂在一起,但两国军民在一个井里饮水,在一条道上走路,即使算不上是一家,也算得上是左邻右舍。
连部驻地在中间这个村的村口,靠近公路。房屋是一间自搭的茅草屋,毛竹作房架,竹席当墙壁,茅草盖屋顶。窗户也就是在墙上开个洞,支上一片活动的竹席,需要打开就用竹竿撑起,需要关上就把它放下来。茅屋虽小,一看周围收拾得干干净净,加上屋前屋后绿树成荫,倒也优雅、舒适,像个神仙隐居的所在。进了门,就是连队首长办公的地方,两块铺板搁在半米多高的木架上,就是办公桌,上面放着电话、文件,还有一些用飞机残骸制成的纪念品。正面墙上挂着毛主席像,两边墙上还有中国地图和世界地图。还有两间分隔开来的小房间,一间是连级干部住房,一间是文书、通讯员、理发员等勤杂人员的住房。连部旁边,还有一间能容纳200多人的“礼堂”,当然也是用毛竹和茅草盖的,这是我们学习、开会、娱乐的地方。
平时,进到里面取书籍的人并不多,偶尔有人进去拿一本语录或一本画报。老百姓不进去,有很大的程度是不敢进去,因为在不远的地方,不时有身穿米黄色警服的警察在周围转悠。警察在越南是很厉害的。举个例子,越南的电影放映队一般都是在空地上放电影,虽然四周没有围墙,但只要安排两个警察站在附近,没有买票的群众就不敢私闯进去白看。但是进到宣传栏中去看看中国的书刊画报为什么也不许,我们这些刚来的新兵就有点不明白了,也许即使是亲兄弟、一家人,也难免会发生一些磕磕碰碰的事情吧。
一排、二排的营房与连部成鼎足之势,一个在东,一个在西,分布在两个不同的村子里,走一趟得花十几分钟,但都在司号员军号所能及的范围之内。军号一响,全连闻风而动,在几分钟内就可以到连部前面的空地上集合。这两个排的住地也都是自己搭建的茅草房,只不过面积比连部的大得多。因为除了一百多人的住处之外,还有一个堆放了大量起重工具和建筑材料的仓库。茅草房都搭建在树林或竹林之中,这个中原因除了凉快外,最主要的还是为了隐蔽,敌机在空中是难以发现的。
与一、二排不同,三排和炊事班住的是村子里的房屋。从结构来看,这儿原来好像是一座古庙,后来又成了村里的公用房,如村委会什么的,直到现在,房屋前的院子还是村民们和我们共用的场地。白天他们用来打场、晒谷子,晚上我们用来打球、开会。三排的住房好像是庙里和尚的生活住房(当然,现在已经见不到什么和尚了),净空比较高,面积宽敞。三排七、八十人住在里面还绰绰有余。我们炊事班驻的是庙堂,原来是菩萨住的地方。现在菩萨搬走了,我们住进去,面积挺大,但房屋低矮,屋顶罩在头上,又暗又闷,有一种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感觉,真不知道菩萨当时住在这里有些什么样的感受。尤其让人难受的是,屋内有近一半面积都是越南老乡堆放谷子的地方,就像进出他们的仓库一样,每天都有男男女女自由自在地在我们班里进进出出,白天把谷子搬到院子去晒,晚上再收进屋子里来。等到夜里我们睡觉时,稻谷把一天吸进的热气全部散发出来,里面真是闷热难熬。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地方,度过了我一生中最炎热的一个夏天。
每个营区周围,墙根下,树丛里,总可以看到一些不显眼的土堆,半人多高,上面长满青草。仔细看,才发现周围紧靠地面处还有一些窗孔。再四下转一转,在隐蔽的地方还可以找到一些洞口,长长的地道,可以把我们带到那些土堆的下面。里面,都是一人多深,面积约四、五平方的方形坑。这就是防空洞。这样的防空洞每个班都有一个。铁道兵在越南时有这点好处,敌机来轰炸时,可以钻进防空洞,保存实力,等它们走了再出来抢修。虽然里面有点闷气、甚至还有点难闻的气味,但比高炮部队好多了。高炮部队在敌机来时可不能钻防空洞,要顶着敌机打。一仗打下来,还要马上转移阵地,否则敌机就会前来报复,弄不好整个阵地都要被夷为平地。炊事班也有一个防空洞,就在我们屋子旁边,入口就在一丛竹林里边。进去看看,下面就是一个方形大坑,顶上盖着枕木,上面再盖上厚厚的一层土。四面都是土墙,只在齐眼高的地方开着两个小小的观察孔,从那里可以看到外面的敌情,但爆炸的弹片却很难飞到里面来。虽然最近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轰炸了,但每隔一周,我们都要进行一次防空演习,在里面呆上十几分钟,顺便再把里面的清洁打扫一下。

九连司号员马成坪

炊事班屋后,还有一个面积很大的猪圈,这里原来是越南人的牛栏,是用很结实的木头围成的。里面隔成一间间的,共有五、六间,关着二十多头猪。大猪一个圈里关两头,小猪一个圈里关四、五头。有两头大猪,一头就占了一个圈,每头足有八百多斤,个头长得像一头小象,人人见了都称奇。祖国人民很关心我们,每周都给连队送来生猪,来时每头大小约二百多斤,但连队吃不完,就把它们饲养起来。这几头大的已经养了两三年,想不到成了猪大王,连队就更舍不得杀它们了。
炊事班新老同志共有十四个,再加上司务长和上士,也算得上是个大家庭。全连200多口人的一日三餐饭就靠这些同志来做。那天我们进到伙房,第一次看到炊事班工作的情况,那阵势真让人吃惊。第一是灶台上的两口大锅,一口做饭,一口炒菜,每一口的直径都足有一米多,深也在半米以上,几担水倒进去都不能把它装满。200多人的饭,就是靠这口锅一次煮出来,你想想这口锅该有多大!第二,炒菜的锅铲简直就是一把锹,一铲子下去,能翻动小半锅菜,那架势不像在炒菜,倒像是矿工在撮煤。第三是炉灶。只要看到两口大锅,就不难想象这两口炉灶有着多么大的肚皮。有趣的是它们的肚皮虽大,但嘴巴却特别小,灶门充其量也就十厘米见方。与巨大的锅铲形成了一个鲜明对照的是,煤铲显得出奇地小,还不到巴掌大。因为煤要用小铲子才能一点一点地从这个小嘴巴里喂进去。灶口上面挂着一块嵌着玻璃片的帆布作为灶门,灶门一放下来,空气从炉条下面的空间进入灶膛,然后又被高高的烟筒抽出去,灶膛里的火烧得特别旺。若是锅里饭烧开了,需要小火焖熟,只需打开灶门,再添上几铲子湿煤,火就压下去了。铁道兵里看来有不少能人,这炉灶搭得真是科学。
我们几个新炊事员在老兵的簇拥下来到炊事班,在以前关公老爷坐的位置旁边安下铺盖,扯起蚊帐,在新的家里开始了我们的新生活。
可是,新生活将是什么样的呢?在炊事班当炊事员,要当多久呢?有没有机会到班、排去?有没有机会上工地抢修?会不会遇到轰炸?还要流血流汗,甚至献出生命?这一切都尚未可知。

责任编辑:梦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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