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节
家里的桃子熟了。昨天下午父亲开着自己的老年代步车，赶三十多里路带来他精心挑选的桃给我们，——小爸，妹妹，一个一个轮流送最后一站到我这里。
桃子一个个都像小孩儿吃饭的碗那么大，那么匀称，很深的红色中心处发紫发黑，闻一下香甜扑鼻，咬一口肉汁满口溢满。
“今年的桃子价还是不行，今天才7毛钱（一斤）。”父亲跟我说，“我把最大最好的捡出来，留给你们吃！”
我坐在父亲旁边，静静地看着他，不知道说什么，心里却突的一软。——这么多年来，在我的心里父亲发生了很大变化。
父亲年轻时候一直做生产队长，有着那个时代人的明显特征：做事坚守原则，一是一二是二，从来不马虎，也从来不让步。
那火爆耿直的脾气，不要说别人，我们姊妹仨也受不了。家里只有爷爷能说服父亲，让他注意邻里关系，注意说话口气，不要心软话硬，伤着人脸皮。
“咱身正不怕影子斜，再说了，咱是对事不对人，有什么怕的呢？”那时候，他得罪了不少人，但服帖了更多人。为了集体的事情，为了大家共同的利益，打小算盘的人终究不敢太闹腾。——在那个年代里，最值钱的是脸面，丢面子的话语和丢人的事情，会被大家众口唾骂的，会被老老少少的唾沫星子淹死的，一家人在村里都抬不起头。
我们小时候，父亲好像一年四季都忙的见不到踪影：晚上我们已经钻进被窝里酣然入睡了，他还没有回家吃饭。母亲把饭热在锅里，在灯下缝缝补补地等他回来吃。早上我们还在睡梦里哼哼唧唧，他已经出门安排村里一天的活路了。不多的饭桌见面，父亲也是问一下我们最近的学习情况，我们表现不好的时候就严厉批评一下，我们表现好的时候却很少笑脸夸一下。
可以跟父亲围坐炕上的时候不多。在我的记忆里，好多年的大年初一那一天，父亲几个好友（有三五个是邻村的，跑了五六里路过来的），会团坐在我们家的土炕上，絮叨一年的收成和明年的打算，我可以在一边静静地听。盘子里的水果花生他们不太动，但是中间的烟灰缸是隔一会儿就要我拿出去倒掉再放回原位的。
记忆里，父亲那时候是抽烟的，可是后来不知道从哪一天起就忽然戒掉了，戒得彻底而干脆。
我们以为父亲是因为家里负担重，戒烟是为了减少开支，听母亲说，不仅仅是这个原因，主要是我们一天天长大了，要上学了，怕我们学他染上抽烟的坏习惯。
父亲不抽烟的这个习惯，影响了我一生。不是为了节约，也不是为了身体，只是是为了不染坏了自己的孩子。
这样的好习惯，让我在第一次离开家去读大学的日子，父母亲也很放心，他们从来不会担心我学到外面的一些坏毛病。
每个人都是一本书，父亲也是，在我静下心来“素读”的时候，发现了比以往更多的精彩和感动。书里面的精彩章节，是让我最引以为豪的事情，也是一个庄稼汉子最好的证明：父亲一生盖了六次房子，印证了我们家的生活一步一步变得更好；在我1993年大学毕业的时候，父亲就为我买了房子，让我在小城有了立足之地，这样的远见让很多在外面工作，吃公家饭的人都很敬佩。书里面的艰难岁月，现在依然是激励我们乐观生活的源泉——那时候，每年年底家里“缺粮户”的熬煎，父亲偷偷出去借粮食让我们高高兴兴过年，让一家人在笑声里迎接新年，向往美好生活。
父亲把自己的爱，裹在对我们的严格里，把一个山村农人的睿智，藏在对子女的教育里。那时候，无论家里多么困难，供养我们读书“跳出农门”的念头从来没有变过。
一个人的肩膀能有多硬，我们也许永远无法知道。我们不知道，当父亲把一家老小的吃穿挑在肩膀上时，该有多大的份量。
父亲性情最大的转变，是在儿子出生之后，他少见的出现了细语和笑脸，慢慢地学着跟周围人说笑。儿子读小学二、三年级，是在老家附近的学校。儿子离了我们，任性劲儿就特别大，父亲完全拿他当宝贝儿，当开心的玩具，自己的火爆脾气在儿子那里完全熄灭。
父亲那时候在水管站。有一次吃饭的时候，父亲逗弄儿子，不知道谁的一句话惹到了儿子，小家伙勃然大怒，站起身双手把小饭桌抬起来掀翻，歪斜着小脑袋，圆鼓楞楞地瞪两只眼睛，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小胸脯剧烈地起飞着。父亲他们几个人却被惹得哈哈大笑。
我回家听说之后，要收拾儿子，父亲却显出了年轻时候的暴脾气:你敢?然后把小家伙搂在了怀里。
我气鼓鼓的火气，一下子像泄了气的皮球，没了踪影。
儿子上了中学之后，个头一天天往上窜，父亲每次来看，都要跟儿子比比个头，“看看，现在比我都高了！”
儿子上了大学，个头长到了1.87了。每次放假回来，爷俩的见面就是一幅温馨的画面：父亲扬着头儿子弯下腰，父亲摸着儿子的头儿子抚着父亲的背，然后是嘀嘀咕咕的耳语。
明天父亲节了，父亲头脑里完全没有这个概念。他只是说我“最近胖了一点”，就显出高兴的样子，然后叫我“不要太熬夜。”他心里还在想的，我猜得出来，一定是为自己的孙子吃不到家里的桃子的惋惜，然后就是盼着他早点回来。
人老了，心慢慢地就变得柔软了，细致了。父亲当年那样的“冷面”，现在全融化成了亦父亦母的柔情和惦记。
“父亲节快乐！”这样普通的话语，我只能在心里轻轻说。在父亲那里，他只要看着我们吃着他从家里带来的杏子、桃子、梨子、柿子和核桃，以及各个季节的时令蔬菜，就是最大的快乐。
（2018年6月16日下午）
（作者简介：陈启，教师，供职于西安惠安中学，西安市鄠邑区乒协会员。文风干净，散淡。2008年，歌曲《因为有你，因为有我（词曲）发表于《中国音乐报》。散文《酸汤挂面》《一件棉袄》《吃搅团《吃麦饭》等发表于《教师报》。诗歌《船夫之歌》《向往北方》等发表于文学陕军。个人今日头条“西安陈启老师”，个人微博号“正能量的西安陈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