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熙亭文存之一百十八篇:
大宋山河
第三章 继位风波
四
王陶为御史中丞,邵亢知谏院,二人操柄台省,相与甚密。欲倒执政, 但又觉势单力孤,一时不便出手。自欧阳修告病,神宗越觉中书不力。幸有司马光和张方平随时入延和殿奏事,逐渐熟识,便以他二人和谏官赵抃为“详定封事”,以决内外疑难。这日韩绛入延和殿面奏:修山陵诸军如何优赏?神宗道:“卿先与详定官拟议。”韩绛道:“臣为三司使,照例应与宰相共议,今置详定官于宰相 之上,恐于政体非宜。”神宗道:“宰臣离朕远甚,设详定官以备顾问,权宜之计耳。” 韩绛道:“不然。事关政体,长此下去,必生罅隙。”神宗道:“不妨事,朕自可斟酌。” 司马光和张方平有意与中书争权,遇事寸步不让。会因韩绛奏称:“害农之弊,莫过差役之法,当委侍从台省官裁定。”司马光等认为“差役法, 祖宗成法也,无须裁定”。神宗以为韩绛所言极是,乃召中书参议。司马光即请对,面奏道:“臣等奉诏详定封事,所定善者,决行之,不善者由陛下改正,不应复交中书。”神宗道:“大臣多不欲行。”司马光道:“臣等受命于圣上,中书难行,当责问之。”于是神宗以手敕诏中书道:“详定封事所奏,一体遵行。行之不力者,诏详定官赴中书问难。”诏令一下,朝堂大哗。二府大臣愤然道:中书,政府也,今中书以上又一中书是何政体也?吴奎、陈升之联名上《论详定官不应责中书状》,由是神宗下不得台。王陶在旁看得真切,以为时机已到,便以御史台奏状参劾韩琦:“按例,常朝日宰相压班,今宰臣借口事繁不赴常朝,弛废仪制,应明谕宰相。”神宗立刻召王陶问道:“卿何意也。”王陶说:“臣无他意。陛下旰食 宵衣,宰臣安居怡养,臣不愤。”神宗亦觉王陶言之在理。王陶会其意,乃与御史吴申,合章弹劾韩琦、 曾公亮:“妄自尊大,不压朝班,专权跋扈,过于霍光、梁冀。当治罪。”韩琦、曾公亮见状,只好上章自辩:“向因前殿退晚,日有机事商议, 故不及压班,为岁已久。若常朝每日赴文德殿压班,则机务有所妨滞,乞下太常礼院详定。”神宗批给详定官。司马光久已不满韩琦,乃奏道:“天子临朝,宰相压班,古今通例,不需详定,责其压班可也。”于是,韩琦、曾公亮上表请罪,不到中书理事。延和殿里神宗默然翻看奏章。赵抃奏:吕诲、范纯仁、吕大防,久谴不复,大失人望。参政吴奎、副使陈升之奏:王陶、吴申诬宰相为霍光、梁冀。如是,当罪韩琦、曾公亮;如非是,当罪王陶、吴申。司马光入殿面奏道:“吕诲、范纯仁、吕大防忠诚正直,忧公忘家,乞早召还。”神宗忍耐再三,恳请道:“卿且退,朕心绪不宁,容当后议。”执政欧阳修上表:年老多病,乞骸求退。韩琦、曾公亮上表请求补外,以安朝堂。这些奏章,每一件都牵动朝局,实难裁处。二十岁的嗣位皇帝自幼熟读经史,本来血气方刚,又经祖母曹太后亲自教诲,临朝听政,大有初生牛犊 不怕虎之锐气。谁知听政几个月,便尝到了滋味,当皇帝原来颇不容易呢!办完大丧,府库穷得连大臣的月俸都开销不出,西夏、契丹还要逼上 门来。河北凶荒,黄淮待赈,兵要饷,马要料,百官要爵禄。有了显爵还不 行,还是要,要权柄。要就要吧,偏说是尽忠保国。奏章名为替主分忧,实乃居心叵测。吃饱了皇粮,优游享乐,享乐之余,专做圈套让你钻,一不谨慎,就被套住脖子,牵着你走。怪不得魏武帝说皇帝宝座是烤在炉火上,果不其然。于是,神宗想起了在颖王府邸之时,无忧无虑,安富尊荣那样的贵公子生活,想起了他新婚不久的妻子,现在是皇后的向氏,五内沸然,心烦耳热,把御案上的奏章哗啦一推,带着一股无名大火,大步走出延和殿,直奔红烛高烧的后宫去了。向后见皇帝匆匆而来,一脸的怒气,猝不及防,也不容接驾。宫女们都慌做一团,围上来伺候。“免,免!”皇帝高声喊叫,所有侍从都被吓退, 只剩下皇后一个人了。神宗长叹一声,连冠带都不解,一头躺在龙床上。皇后虽说是贵主中宫,但宝寿宫有婆母高太后,慈寿宫有祖母曹太后, 她这皇后实际上只是一个孙子媳妇。于是处处惟谨,不敢僭越一步,四时必至两宫请安,问起居,进膳食,极尽妇姑之礼,甚得两宫欢心。今见神宗骤发天威,一时不知底细,便至外厢,命宫人传来延和殿侍从,详细问过一日起居,心中便明白了八九。她把宫女都打发出去,自己小心侍候,亲手给神宗脱去朝靴,摘下冠冕,解了玉带,换上一身常服。皇帝、皇后也是人,因前殿、中宫的宝座有着一种魔法,一坐上去,血肉之躯便被度化,渐渐地扭曲了本性,变成一种冷血异物,就是人间凡夫俗子目中之神。神宗在宝座上坐的功夫还浅,一时烦恼,急火攻心,还原了本性,从天上回到人间。他把惶恐侍立的妻子拉到床前,紧紧地拥抱住,心里熨熨帖帖,返璞归真过来,恨恨地说道:“什么皇帝,简直是囚徒。咱们进这高墙来多久了?”向后此时,心烦意乱,靠在丈夫肩上,闭上眼睛,默默呆了好久说道:“我也记不得,好像已经老了。”神宗道:“堂上远于万里,我只觉得离你太远了。”夫妻二人相互依偎着,就像久别重逢一般。神宗如梦如痴,喃喃地说 道:“谁要当皇帝,给他当,咱们走,越远越好。我耕你织,穷居而野处, 登高而望远,坐茂林以终日,濯清泉以自洁。采于山,美可茹;钓于水,鲜可食。夫唱妇随,终日厮守,过那种神仙般的日子,该有多么好!”向后在陶醉中听了这番话,连心都溶化了,进大内好几个月,颖邸新婚的闺房乐趣,她以为今生今世永远消逝了。她正在胡思乱想,似梦非梦, 忽然,大庆殿钟鼓楼的报时钟鼓远远传来,把她从梦中惊醒。她依偎着的这个人,不仅是她的丈夫,还是大宋朝的皇帝。这个皇帝自登基以来,旰食宵衣,勤劳国事,胸怀天下,心忧黎民,这不正是史书上记载的那种明君英主吗?如今,自己统摄六宫,母仪天下,作为一个女子,也算不辱先人了。万不可儿女情长,使皇帝意志消沉。那样,不仅有损于天子之尊,自己也就成了千古罪人了。想到这里,她顿时清醒,迅速恢复了理智,轻声说道:“官家说些什么?这让太后、太皇太后知道,会伤心的。”“官家,官家!我没有名字?当初,你不是叫我仲针吗?伤心,伤 心……”神宗如醉如痴,喃喃自语,和衣而卧,紧抱着妻子不肯放开,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向后见神宗大失常态,内心惊疑,难以入睡。窗前云破月来,疏桐弄影,大内沉沉,惟闻更鼓。神宗一直睡到旭日临窗,睁开眼来, 一片霞光耀目,满屋四壁生辉。向后早已晨妆完毕、定省归来,笑微微端立床前:“恭请官家圣安!太后已经传话文德殿,圣躬违和,早朝已散,尽可清闲一日了。”神宗懒洋洋的,仍然没好气地说道:“一日清闲,难得!仁宗爷在后宫一睡就是数月,百官对着空位朝拜;真宗爷整年住在玉清昭应宫里做神仙。祖宗做够了太平天子,子孙却难得一日清闲!”向后任他牢骚,也不理会,亲自服侍他梳洗。向后半带娇嗔地说道:“昨夜官家累倒,太皇太后、皇太后急得了不得,说不定就要过来了。” 神宗于是即刻装束,刚收拾停当,曹太后和高太后乘着肩舆驾临中宫。宋宫仪礼还不像后来发展得那么繁琐,祖孙三代在一起用早膳,叙家常。两位老人看着佳儿佳媳,自是满心欢喜,当奶奶的就更甚一层,嗔怪道:“临政才几天,眼窝就深下去了,以后可要当心,要真的累倒了,叫我们这些老婆子怎么过!”人就是这样,在并不老时,总爱说老,其实心里并非以为真的就老了。曹太后刚满五十整寿,天生一副大富大贵的模样。高太后只有三十五六,那眉眼、口鼻、耳鬓、颔靥,精雕细刻的一般。如果不是太后仪表,单看面容体态,就是向后的姐姐了。神宗此时已经完全清醒,略带一点尴尬神情,向母亲、祖母倾诉:“儿只是一时失睡,并无疾病,二老宽心。近日奏章,多与大政相牵,委实不好决断。”于是,就把前面纠弹中书宰臣的几桩案情,备细陈明,曹太后默然沉思。宫人撤去膳食,端上内苑时鲜果品,高太后从翠盘拈起一枚金黄的杏子,端详着说道:“这杏还是我进宫那年栽的呢!如今都结了果子了。”这不禁引起曹太后怀旧之情。人生须臾,往事如昨。仁宗辞世不满五年,朝政这般凌乱,是什么人在作怪吗?想到这里便问道:“谁在延和殿听事?”神宗道:“王陶,御史中丞。” 曹太后刚毅的嘴角,撇出一丝笑纹来:“御史中丞,绳矩天下百官,是谁举荐了王陶?” 神宗默然。曹太后道:“王者欲明,谗人蔽之;正主任邪臣,不能致理。你知王陶其人吗?”王陶出身贫苦,早年流寓西京教习富家子弟以糊口。一日,他的朋友姜愚冒着大雪去看他,正当饭时,他屋顶的烟囱还没有炊烟。进得屋去,见到王陶和他的母亲围着破棉被,在炕上冻得发抖。姜愚就把自己的锦裘卖掉,买来柴米酒肉,供他们食用,又取来银两,资助他娶妻。后来,王陶进士及第,在西京洛阳做了官,姜愚年老多病,双目失明了,到洛阳去投奔他。王陶竟虚应故事,让属下把姜愚撵走。这件事在西京无人不知,同僚们视王陶为负义小人,看不起他。不知为何当了东宫侍从,现又觊觎中书,侵夺执政。神宗深感祖母知人之深,再细检王陶近日言行,诸多是非皆由他起。悔悟过来,很是内疚,说道:“儿临政以来,履薄临深,惟恐有失,终于有失,还望太皇太后多多垂教。”“我不会不管,也不会多管。前年我在内东门小殿听政多时,你父病愈,韩琦问我何时撤帘为好,我说今日就好。后来你父又病,我再到小殿议事。我不赞成武则天,也不做南唐的'圣尊后’,自己吃斋念佛,撒手享清福,乐得儿子被人虏了去;更不会像我的婆母那样管事,我只是为儿的江山着想。”曹太后的这番话,字字句句,落地有声,神宗默默地记在心里,细细品味着。曹太后略带奚落地说道:“富弼老奸巨猾,早已补外避祸去了;文彦博又称病不朝;欧阳修花甲之年被诬,能保住老命就不错;只剩了一个韩琦, 他们还抓住不放。这班人,操室中之戈,作门内之斗,本事大着呢,除此之外,一无所长。当年王则叛乱,庭议争伐,无人挂帅,仁宗对着一殿的大臣 说,你们只会上朝下朝,吟风弄月,食禄之外,还能干些什么?——这些人就是脸皮厚。对他们的话,不可不听,亦不可全听。”向后拣起两枚樱桃,双手奉上婆母,高太后又把一枚奉上婆母。曹太后把红滴滴的一枚樱桃,托在掌心,无限感慨地说道:“唐太宗说,治国如栽树。祖宗千辛万苦把大树栽好,果子由儿孙享用,应知来之不易,理当倍加珍惜,浇水,治虫,谨防风雹之患。”她慈爱地望着神宗,谆谆说道:“我和你娘还没有老糊涂,媳妇德冠中宫,聪颖明慧,儿又何忧烦之有?朝政这东西,一动不如一静,既然动起来 了,就要有治动之策。”“让韩琦到陕西去,看住西夏。我朝大臣出出进进,实为权衡安静也。” 皇权宝塔顶端做出决策,神宗在旋涡中逐渐清醒。二府大臣赵概、吴奎、陈升之具奏:“王陶无故生非,在大丧期间挑起事端,干扰朝政,诬罔大臣,应予处置。”龙图阁直学士韩维言:“宰相跋扈,王法当诛。王陶言是,罪宰相;王陶言非,罪王陶。愿庭对群臣,使是非两判。”邵亢见政局急转直下,一时摸不着头脑,硬着头皮上章,替王陶申辩:谏官职在纠弹,因而罪之,恐堵塞言路。神宗勉慰他说:“顾全大局,卿勿复言。”于是,批复中书:王陶、吴申诋毁大臣。王陶罢御史中丞,出知陈州,吴申罚铜二十斤。韩琦三朝宰相,遭此抨击。俟英宗安葬,永厚陵复土,乃称疾求去, 再不入中书议事。治平四年九月诏韩琦加两镇节钺,守司徒、检校太师加侍中,知永兴军。韩琦奉诏即行,在西安开帅府,西夏乃不敢轻易扰边。至此,这场风波才算平息了。文彦博病也好了,每天骑了马,到枢密院听事,以张方平、赵抃为参知政事。两府大臣,勤政如昔,只有欧阳修卧病不起,再三上表辞位。神宗问张方平,方平道:“修为濮议事,伤众太过,亦失众心,不宜再在中书。” 乃罢执政,以观文殿学士、刑部尚书知亳州。
郑熙亭:河北沧州人,原沧州行政公署专员,河北省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56年开始发表诗歌、小说。主要著作有长篇历史小说《汴京梦断》(花山文艺出版社出版)、《东游寻梦—苏轼传》(东方出版社出版)、《大宋河山》(海南出版社出版),2010年由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三卷本《熙亭文存》。
赵志忠,笔名赵刚,号国学守望者,1973年4月生,河北省献县淮镇人。作品发表于《诗刊》《中华诗词》《中华辞赋》等。中国作家协会《诗刊·子曰诗社》社员,诗词中国·中华诗词网2017年度优秀通讯员,采风网2017年度十大新闻奖获得者,河北省诗词协会会员,河北省采风学会会员,河北省沧州市诗词楹联学会副秘书长,沧州市新联会常务理事,沧州市作家协会会员,《沧州骄子》编委,《诗眼看世界》创始人,采风网沧州站站长,献县知联会理事,献县新联会副会长、秘书长,沧州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第七次代表大会代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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