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话文章】魏新河｜秋扇詞話（81—95）

---

八一

高竹屋御街行咏轎云："裙兒掛在簾兒底，更不把、窗兒閉"，連用三兒字，便有輕盈乖巧之致。兒、子、小諸字於小詞中善用最提風神，而史邦卿翻以慣用偷字見誚，知論者未嘗深諳詞質。

又，高竹屋御街行咏簾云"鶯聲似隔，篆烟微度"，此亦太拘於物也。

八二

劉改之《沁園春》爲人譏諷，然其咏美人指甲云"銷薄春冰，碾輕寒玉，漸長漸彎"，確描摹酷肖。

八三

《曝書亭詞》載《浣溪沙》郊遊聯句云：

山郭尋春春已闌，（宜興陳維崧其年）

東風吹面不成寒，（無錫秦松齡留仙）

青村幾曲到西山。（無錫嚴繩孫蓀友）

並馬未須愁路遠，（慈溪姜宸英西溟）

看花切莫放杯閒。（彝尊）

人生别易會長難。（長白成德容若）

名家聯袂，盛事非常，詞人之聚，三百餘年來未有如此規模，樊榭晚出，惜未逢此。

八四

陳其年《齊天樂·遼后妝樓》：洗妝樓下傷情路，西風又吹人到。一綹山鬟，半梳苔髪，想象新興鬧掃。塔鈴聲悄。説不盡當年，花明月曉。人在天邊，軸簾遥閃茜裙小。如今頓成往事，回心深院裏，也長秋草。上院雲房，官家水殿，慣是蕭娘易老。紅顔懊惱。與建業蕭家，一般殘照。惹甚閒愁，且歸斟翠醥。

納蘭《齊天樂·洗妝臺懷古》：六宫佳麗誰曾見，層臺尚臨芳渚。露脚斜飛，虹腰欲斷，落葉未收殘雨。添妝何處？試問取雕籠，雪衣分付。一鏡空濛，鴛鴦拂破白蘋去。相傳内家結束，有帕妝孤穩，鞾縫女古。冷艷金消，蒼苔玉匣，翻出十眉遺譜。人間朝暮。看胭粉亭西，幾堆塵土。祇有花鈴，綰風深夜語。

兩家同題，納蘭須讓其年多多。故陳廷焯評其年此詞云："風格俊上，同時不乏佳作，無出此右者。"

八五

詩詞之道，性靈、神韵而已。

八六

狀大景象、紛亂物，要如漁父提綱收網，蠶姑剥繭抽絲，大處着眼，提取關鍵，概括匯綜，舉重若輕。譬如寫大山萬態，少陵云：西嶽磳碐聳處尊，諸峰羅列似兒孫。其年云：晴髻離離，太行山勢如蝌蚪。一句盡之矣。梅堯臣"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之語亦可參考。

八七

哈爾濱張智深詩擅奇巧，嘗有《軍中中秋》詩云"可憐一片團圓月，多少相思補得成"，皆以爲工。丙子七月在京，曹長河先生謂莫若易一片爲一夕，座客皆贊一字之精。

八八

余以詞之爲物，概言之，要眇宜修；要言之，深婉；質言之，乃探得八字以喻，曰清、曰輕、曰静、曰小、曰平、曰宛、曰曼、曰渺。

八九

平常用笔，当以比兴寄托为主，表以形象，脉以深婉，骨以情思，此流传风习也。若直抒感慨，必得饱满郁勃，否则不足以动人。如周美成之天便教人霎时厮见何妨、柳七郎之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苏子瞻之人生如梦、辛稼轩之闲愁最苦、元遗山之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等，皆深沉浓郁，扣人心弦。昔吴梅谓蒋春霖：即一二小词，如浪淘沙虞美人亦直言本事，绝不寄意帷闼，是真实力量，他人极力为之，不能工也。予谓此中圣手，无出后主之右，即稼轩易安人称善于白描直出，犹时时借助景语，降至陈其年，竟能一味抒情议论，识见超迈，气势生活，此真非具大神力不办也。

九〇

景须淡远，意须深婉。

九一

辞义易熟，辞气难估。

九二

鹿潭每于清婉处着雄壮语。如木兰花慢云：看莽莽南徐，苍苍北固，如此山川。满庭芳云：空江上，沉沉戍鼓，落日大旗孤。其年恰反是。此中消息颇可玩味。

九三

词中东坡之爱水月，稼轩之爱云山，白石之爱梅荷，玉田之爱冬，碧山之爱秋，其年之爱古称，鹿潭之爱芦花，皆可窥其人之情趣。

九四

尝谓词之要法在“深婉”二字，意旨在“新奇”二字。若非妙手，具备“深情雅致”四字，近乎进矣。

九五

鹿潭学玉田句：

数笔横塘秋意——鹿潭《念奴娇》

数笔横塘秋意——玉田《湘月》

短梦依然同话…同怀感——鹿潭《甘州·记疏林》

短梦依然江表…空怀感——玉田《甘州·记玉关》

陌上闲花开落后，多少马蹄归去。——鹿潭《南浦·春水》

前度刘郎归去后，溪上碧桃多少。——玉田《南浦·春水》

附：学白石

写遍残山剩水，都是春风杜鹃血。……唯有桃花似雪。——鹿潭《淡黄柳》

看尽鹅黄嫩绿，都是江南旧相识。……惟有池塘自碧。——白石《淡黄柳》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