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小说丨渡澜:凿子
凿子
文/渡澜
我的手长得和我很像,尤其是中指,它弯一弯就是我的第二个胰。当年我学萨克斯,我说我不用嘴而是用手吹,大家都不相信。我是真的能吹,且吹得很不错,《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我能完整地吹上五六次,他们没给我大显身手的机会。就因为我的手长得像我,我不敢随便使唤它。当狗冲着我吠时,我会把手丢进附近的河里。它成为河的精髓,挤在一大堆破折号里头,我被狗咬死了,它也不吱声的。因为我这怪手,我搞砸了很多事。像是今天我去吃寿司,我用手去取盛了酱油的小碟子,我不敢太用力,结果碟子泥鳅一样滑了出去,酱油全洒在了袖子上。
今天我注定不愉快,我家的外星人开了一上午的会,我没有搭理它们。当我下班回到家时却发现房子里空荡荡的——它们全走了。外星人开了什么会呀?准不是为了替我分忧分劳,它们要么是为了健体,要么是为了煽动纷争。“什么事情你都不放在心上。”我对自己说。我将自己的缺点串联在一起,别人提起我的坏处,我用好几种方式反驳他。我没干什么坏事,我没有折腾它们,外星人的不辞而别令我想起了鲷鱼,想起了褐色的袖子,那小斑块离我挺远的,但我还是闻到味道了。污渍刺痛我,反复提醒我是个多么不严谨的人,这世上无数优秀的人,全都离我远远的。那些笑不露齿的人可不会被酱油追上。当我推眼镜或擦汗时,它就用那发酵的气味袭击我。当你感到烦心时,这点小事情也能轻易支配你的活动。我弯腰脱下皮鞋,踩在地上的脚又大又脏,它俩像个动物一样趴着。我再次被酱油味报复了,我与它之间有着红白沟壑。酱油在碟子里闻着味道不错,我可以主动和它打招呼,但它开始变得主动时,我就挨不住了。小时候我在海滩捡石头,那些味道好似杀虫剂的石头很难同我协调一致。我去捡它时很开心,可当海水主动把石头送给我时,我的脚就被它们砸得稀巴烂了。那时只有我一个人穿着袜子在沙滩上跑,袜子总是湿漉漉的。现在也一样,我盯着脚,它们连背面都湿透了。我抬脚时感觉袜子重了不少。我不想洗它们,没人愿意洗袜子,我想让外星人帮个忙——我站得远远的,看它们用小小的手搓揉我的袜子。我浑身赤裸,站在玄关里给商店打了个电话,叫他们明天送一只外星人过来。接下来我说的就全是关于外星人的事了。
“您喜欢的那种又小又滑的外星人已经断货了,只有干一点的。”店老板说。
“泡在水里怎么样?”
“那只会变得更干。”
“好吧,怎样都好,干巴巴的也可以。我要一个,明天六点的时候送来。我不要纸盒。”
“好的。”他将时间记了下来。
新的外星人明天就到。屋子里就我一个,若有人经过窗子,看见一个赤裸的,脚又肥又大的人,他会在第二幕结尾时疏远我的。我以为自己一个外星人都没有了,于是装模作样地写了一篇日记。我觉得日记是肯定要给别人看的,所以从不在日记里写脏话。我会画几个图案,或是搞些简单的乐谱。我事无巨细地写着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烦闷事,清楚地记录着十几年前的坏蛋。我喜欢把别人刻在心里抱怨个没完,这事比揉搓耳垂还要爽。我是个善良的、忠诚的、有担当的人。全世界都围着我转圈,所有人都注视着我呢……我写了满满十二张,用了五小时。我自恋自卑,嫉妒着目之所及所有优秀的地球人与外星人。我涕泪交加,想着我曾为外星人们定做了一间木头小房子,我费了大钱啊!这群白眼狼!那小房子是那么漂亮,还刷着油漆呢,闻起来香喷喷的。我为它们掏心掏肺,它们竟然敢这样对我!我越想越气愤,哭得胸膛上都溅起泪花,我竟然靠着这股自恋劲儿又写了两张废话——父母竟然关照着我这种毫无用处且鼠肚鸡肠的人,难以置信!我应该去外面跑两圈的,这样我的心胸至少会扩展个两厘米。我光着身子坐在椅子上,起身时垫子都湿透了,现在没有外星人给我洗垫子了。看客觉得我在垫子上养了一只绝育的猫。我用胳膊擦了擦屁股上的汗,假惺惺地锁上了日记本,把钥匙挂在了стамеск倒数第二个小c上。要是来个能人,撬开这锁,准能发现我是个品格高尚的人。最好在我死前撬开,我死了就不知道别人是怎么夸我的了。
生活中总是充满了意外。我原本准备洗漱一下就睡觉的,谁知当我刷牙时,竟然发现牙膏管里藏着一只外星人。
外星人!
“原来在这儿!”我捏了捏牙膏管,它在里面发出惨叫。这啊啊声我已经习惯了,我有时候也能学着叫呢。外星人在地上跑来跑去,我会踩在它们身上,每次它们都会发出声音。这声音你多听几次就能总结了,总结过的东西一般都不怎么吓人了,总结也是需要气氛的。我哭肿了眼睛,泪腺在保留意见。现在我知道有一个外星人没走了。我心中涌出一万个坏点子,要好好折磨它。我觉得邪恶的自己魅力非凡,真是可爱。我反应迅速,拧上了牙膏的盖子,我得防止外星人跑出来。我能省下一大笔钱了。我将沾了酱油的衣服丢进了洗衣机里,再次给商店打了电话,告诉他们我不需要干巴巴的外星人了。
“您怎么能这样!我们已经联系明天的送货员了!”
“反正我不要,你们送来了,我也不签收。”
“已经联系送货员了,都装好了。”
“我要睡了。”我挂了电话,不去听他的抱怨声。
我想将牙膏里的外星人挤出来,它不愿意,小手扒拉着牙膏管的内壁。我只好从牙膏管的底部开始往上卷,最先出来的是绿色的牙膏,随着压力的加强,它被底部的牙膏推了出来。外星人躺在洗漱台上,头上的凹槽里填满了牙膏。它很黏稠,像一块融化的奶糖,我戴着塑料手套将它捏了起来。它发出青蛙的声响,被吓破了胆,光滑的表面上泛起了涟漪。它就躺在我两根手指之间。我第一次与它如此亲密,难免开始可怜它。可它不断撑开一道缝隙,我逐渐遗忘掉它的可怜,开始觉得善良的自己是更加可怜的,我产生了新的自恋感。它们怎能不爱我呢?我不偏向任何一方,我只要求它们干好家务,从没有让它们出去遭受风吹雨打。看看外头那些被搅进沥青水泥里的外星人,跟它们比一比!虽说我常常夸大自己的能力与重要性,但我不例外是个好人。
“你为什么没走?”
“我生病了。”它说。
它病得虚张声势,我只会说“我不舒服”,可不会说“我生病了”。我想让自己显得深沉,却又想起此时并没有他人注视着我,于是放松身心,不再和它聊天。我用生了病的外星人脑袋里的牙膏刷了牙。我刷牙时,它被水龙头里滴落的水砸得发冷。刷完牙后,我将杯子倒扣困住了它,把牙刷放在了杯底。透过杯子看它,它大了一圈,像好几条蚯蚓聚在了一起,每一节都不一样。没能走掉它一定伤心透了。我嘲笑它,说它将伺候我一辈子。我说了挺多恶毒的话,大多数是说给袖子上的酱油听的。外星人大逃亡,被绊倒在牙膏上,这故事没什么意思。我讲给别人,别人听得认真也只是出于一种猎奇心理。世上讲故事听故事的人多了去了,我有没有贡献无所谓,别人认为我有贡献就可以了。我受了我朋友的熏陶,技能突飞猛进。都说越没用的人越想被人伺候,这方面我想得很开,我积极地忽视了自己的无能,把功夫下在了使自己成为彻底的种子库上,我活得轻轻松松,不用忙着躲避来自他人的掠食和援助。我不顾一切,睡了个好觉。
我醒来时,杯子下的外星人不见了。
杯子又没翻,鬼知道它是怎么跑出去的。我以前只知道它们会搅拌淡奶油,会给花浇水,我不知道它们能穿墙破洞。它一定是跑远了,跟随它的自由伙伴去了。没准儿牙膏里的薄荷治了它的病。薄荷是好东西。那几年我用自来水浇薄荷,从不娇惯它,就算如此它也保持着健康,能够拴住橄榄球。以前我的排球教练折磨我,就用嚼过薄荷的嘴巴亲我的眼睛,叫我连着好几天睁不开眼。薄荷通了外星人的管子,我应该把注意力放在外星人身上,可如果我有着令人称赞的注意力,那就不会放任它们开会了。我想自己应该用一种更为牢靠的方式关它的。我把它关在冰箱里也比这强,我蠢透了,我竟然用杯子扣住它。它虽然小,但它也有肌肉,它能顶开杯子的,没准儿它顶开了,然后又把杯子扣回去了——它就是为了愚弄我。它那芝麻点大的脑子不用在如何为我节省皂粉上,总想着怎么绊倒我。
有人在按门铃。我看了看手表,正好是六点。我去开了门,果然是商店的送货员,他身后有一辆货车,上面是一个巨大的塑料盒子。我就像吞了辣椒的猫头鹰一样难受。这比喻当然是错误的,鸟对辣椒素没什么反应。但那时我刚刚起床,头昏眼花,一大堆事情等着我去处理,我只能想出一些具有音律美但毫无逻辑的句子了。
“你干什么?怎么能这样?”我气愤极了,指了指他的鼻子。大多数倒霉事都来自你错误的说话方式。
“您快付钱吧。”
“我不会付的。”我说着狠狠关上了门,觉得自己被羞辱了。我可能到死都是单身,但我希望自己有个漂亮女人,有人敲门她就跑去开门,然后我坐在沙发上高声询问是谁。那样我才是真正的男子汉。我在外面缩头缩脑,但我至少不能在家里丢脸。我拒绝得干净利落,信心满满,仿佛拒绝了一大群跑来的牛。可我没能高兴太久。我想起自己唯一的外星人也跑了。家里还有一大堆活儿等着外星人来干呢。水槽里的水在发臭,玻璃雾蒙蒙的,浴室的地板也需要清理。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门。门外三四个人轻松地站着,用不高不低的声音聊着天,他们搓手时有沙子掉下来。看见我出来了,其中一个将单子递给了我。他们不在乎我,我关门开门像个呆瓜。我仿佛被狠狠甩了一巴掌,握着门把手的手都红透了。我的脸在发涨,脑子里想出了五六个强壮的亲戚。付了钱后,他们替我将盒子搬进了屋子里。我没有看他们的脸,一声不吭的。
那盒子真的大,塞满了玄关,里头是干巴巴的外星人。它又大又干,还有臭味。我摸了一下,差点割伤手。它也瞧着我呢。
我突然又感到不满,报了警。别说我奇怪,其实我早该报警了。
“什么事情?”那边有人问我。
“我的外星人全都跑了。有一只生病了,躲在我的牙膏管里。可是今天它也不见了。”
“我们可不负责寻找你叛变的外星人。”
“谁能帮我?”
“去找你的孩子,当你的孩子想要离家出走,它们会跟着走的。或者你找找那只生病的,它跑不了多远,把它抓回来。”
孩子?我连爱人都没有。我挂了电话,盒子里的外星人在吐泡泡,因为不是纸盒,它严重过敏。我没心思管它,我本以为自己可以凑合一下的,可是当我看到了它真正的模样,又感觉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了。它丑陋极了,它一旦停止吐泡泡,我就笃定它在谄媚我。它并不是每个部分都能被称为外星人的。比如它的泡泡,它的泡泡不是外星人,但它没了泡泡就不算是一个外星人了。看它那蟋蟀一样的皮肤,它进化出这种东西就是在哗众取宠。我还是喜欢滑溜溜的外星人。也许警察说得没错,它根本没有跑远——薄荷治不了它的病,外星球上又不长薄荷。我找来吸尘器,在房子的角落里吸来吸去,想把它吸出来。我忙活了半天,早饭也没吃,饿得头昏眼花。就在这时,我家里的抽油烟机突然响了起来。那嗡嗡声吓了我一跳。我赶忙过去看了一下,发现抽油烟机亮着红灯,下面的平底锅里就是我寻找的那只又小又黏的外星人。它可真圆,瘫在锅里,像一个蛋。
“你吃了我吧,像煎鸡蛋那样。”它说。
“为什么?”
“我一直在躲避,整个晚上我都感到很恐惧。我想结束这一切。”
“我可不吃你,就剩你一个了,你得洗点衣服什么的。”我用勺子把它捞了上来,用牙签将它扎在了桌子上。
“不不——”它痛苦地挣扎,声音听起来像小孩子。我想它与其他的外星人相比体型小了太多,也许它还是一个外星人婴儿?
“我问你——其他外星人都去了哪里?快说!”
“不,你不能因为咱俩不一样就折磨我。”它继续说着。
“什么不一样?”
“我比你小,但我也是个人啊!你怎么能用牙签扎我呢?”
“你什么都不懂,我不扎着你,你就掉下去了。你现在能好好躺在桌子上全是我的功劳。”
“我疼着呢。”
“同事说我是对的!所有人都这么说!你是错的。你就该被扎着。”
“可是你扎的是我,是我感觉疼。你去问一万个人一千万个人,哪怕他们都说你是对的,这也不能证明什么!是我被扎了。你只看着你自己,你根本不在乎其他人的感受。别人只是你肯定自己的一件工具……”它开始长篇大论地诬陷我,“别这样了,你让人感到压抑。我们是一家人,可你从不那么想。”
“说什么呢?别的外星人都去哪里了,我要让你吃苦头了!”我在厨房里翻腾着,它苦苦哀求,渐渐沉默。我为这沉默感到恐惧与羞耻。我用指甲狠狠掐着它,它闭上了眼。客厅的盒子突然发出了碰撞声。我竖起耳朵等了一会儿,没有发生什么。也许是客厅的窗户开了。我这么想着,丢下它走出厨房,去客厅看了看。没有窗户开着,可盒子打开了,外星人的泡泡流了一地。那个又大又干,像干海带一样的外星人被不知哪里来的风吹出了盒子,贴在了天花板上。
它不会分泌黏液,一定是因为它的泡泡太黏了。可真吓人,它盯着我呢,跟一条带鱼似的。外星人罩住了顶灯,它的肚子圆圆的凸出了一大块,矫揉造作,比它是海带状时讨厌了好几倍。它掉下来准能砸坏我。我站得离它稍远一点,懒得想怎么把它弄下来,断定它不会在我的天花板上扩大它的干菠菜。
“我开灯了。”
“别那样,会烫着我的。”
“那就下来,然后去扫地,扫把在洗手间。我脚下必须一尘不染。”我要求它在万分尴尬的状态下去享受劳动。它也答应了。一个家庭是能靠这种简短的对话来维持的。我在要求外星人变得更加优秀的过程中,体会到了一种非常美好的自我膨胀感。“管好你自己。”真是个烂道理,我当然要去管别人了,我将自己看得多重要啊,外星人什么都不懂啊,它们脑子不好,离了我活不了多久的,你看它那干涩的鬼样子,它的脑子早就蒸发了。正因为我自卑透顶,才要去更多地要求外星人啊。我的标准就是它们的标准,它们不按照我的标准去做,我就和它们较劲到死。
我再次对天花板上的外星人说了一次“一尘不染”,生怕它忘了,它轻声呻吟。我懒得考虑外星人的感受,它说和我待在一起感觉特别压抑,它说自己喘不过气来了。又是这句话!关我什么事。我又说了十几遍“一尘不染”想把它的脑子转过来,它堵住了自己的耳朵,我就大声吼叫。你什么都不懂,你就是一个外星人,我不好好和你解释一下什么叫“一尘不染”,你就永远无法理解真正的“一尘不染”。我说的“一尘不染”才是真正的“一尘不染”。天花板上的外星人开始掉眼泪了,它说自己压抑又难受感觉要疯了,想要赶快逃离我。“你尽管逃吧。”我说,“我会找你的麻烦的。”它不说话了,我觉得它一点都不爱我。是我把它买下来的,还让它住在我的房子里,它必须听我的,必须爱惜我。我又没有打骂它,我对它已经很仁慈了。它应该高声感谢我,而不是粘在天花板上一声不响的——咱们可是一家人呢。
我再次回到厨房,从水槽里拿出了一把水果刀。我来到那只又黏又小的外星人身边,用水果刀割它的表皮——是的,我割下去了。我本来没想伤它,刀子我没有对着它。我敲坚果时,也没有想着敲下一个坚果,但我往往还是会敲下去的。我不想吃了,就放在那儿,但我肯定是会敲开的。哪有人整天想着下一个,很多坏事你自然而然就开始干了。我用长得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手去握刀子时,一点都不害怕,我和刀子天生一对。它切起来和肥肉一样,里面闻起来味道很好,也许它是碳氢化合物。小外星人发出尖叫声,很快就一声不响了。我干什么呢?我把自己也给烧着了。我再次问它其他外星人都去哪里了,它没有回答我。我把刀子丢进了水槽里,不想看它了。鱼在水里移动,有时它自己是没动的,是水推挤它了,水用力时,它会撞在其他鱼身上。人也是一个道理,我被推着走呢,我自己没动,社会大环境摆在那儿呢,大家都得犯点错。我觉得它死了,就把它丢进了垃圾桶里。它扑通一声陷了进去。我不用为它操心了。
我又走出来,看天花板上的外星人,它也不见了。
这绝对是阴谋——我解释不了的东西就全是阴谋,在我眼里这世上根本没有好人,有人说话吞吞吐吐我就觉得他想害我。它还真是言出必行,真逃跑了!那我买下它的钱怎么办?它受了我的恩惠,一定得回报我点什么,至少得把地弄干净啊。我说了太多次“一尘不染”,它就压抑到死了吗?我是个好人啊,它为什么会感到压抑啊,它太矫情太恶毒了。我没有害它,我说的哪一句话不是为了它呢?房子它也是要住的,那当然是越干净越好呀。“一尘不染”哪里错了呢?我当然是不会去握住扫把的,我说过了,我的手长得特别像我——没人用自己的脸去扫地。我找了半天,连床底下都看了也没找着它。它那么大,不可能是藏起来了。干外星人从天花板上下来,却没有去扫地,也许它跑掉了。我一无所有,我又得写日记了,我要写的东西太多了。我气急败坏,来到塑料盒子旁边,想看看上面有没有投诉电话,翻了半天,只看见里面有一张说明书,巴掌大的纸,还印着鞋跟印,上面赫然写着——“挥发性外星人”。
好家伙,这外星人挥发了!我与说明书上的细节纠缠不休,反复看那几个字。愤怒往往伴随着恐惧,恐惧与愤怒密不可分,我恼羞成怒,心中骤然升起恐惧。我想整理一下头绪,但为时已晚,我已经感到明显的身体不适了。我的鼻腔里都是外星人的分子,我舌根发热,喉咙干干的,仿佛泡了温泉,这外星人要吸干我了。我打鼓一样敲打自己的肚皮,要庆祝水坝倒塌的五十周年。自从它们逃跑,就没有发生过什么好事。我火冒三丈,再次给店家打电话。我的咳嗽声听起来像是假的。
“挥发性外星人?你们卖的都是什么东西?我现在每吸一口气,都会吸入一块外星人了——我的肺子里都是外星人!你们太恶心了!”
“您别生气呀。”他嚼东西呢。
“你们这群坏蛋!为什么不告诉我?”
“说明书里都有的。这种外星人是用来观赏的呀,您收到后,要放在密封容器里的。”
“这么难看的、难闻的外星人,你说它是观赏的?”
“总有人喜欢难看的东西,这和笨狗惹人爱是一个道理呀。”他把电视机打开了。
“我想要的是那种会洗衣服做饭的外星人,不是关在容器里看的外星人!”
“您又没说,您应该提前告诉我们。”他看的是二十年前的综艺节目。
“呼!”我的脸涨得通红,气愤地挂了电话。
要是现在有人来我肺子里做客,就会知道我干了什么蠢事,我的肺子里乱糟糟的——它是从头开始乱的。外星人在我的鼻道里细声细气的,然后蒲公英一样挠着我的痒痒进入咽喉,一路占尽了我支气管的便宜,最后在我的肺泡里来个大爆炸。我对自己的健康抱有虚假的自信,我有勇气在冬天光着身子乱晃,有勇气吃发霉的蔬果。可这通到肠子里的外星人让我产生了动摇,它会在我肉里搭帐篷,为我的饮食加作料,它恨死我了,因为我没有把它装在纸盒子里,它过敏了,或者是因为那该死的“一尘不染”。肺子疼已经开始转移到背上了,我的神经开始抽动,脊椎疼得厉害,像是从自行车上摔了下来。我直不起腰,只能盯着自己动物一样的脚。我站在屋子里唉声叹气,吸了好几口外星人,走路时双腿竟然在打战。我想喝一口水,虽说我不断提醒自己小心一点,还是在厨房里绊倒了。
我起不来。我的肺子要炸了,手也疼得吓人。
我倒在垃圾桶上了——里面死掉的小外星人变得又硬又钝,我摔在它身上,手掌仿佛被凿透了,留下了一条长长的伤口。这东西死后只会变成一摊水,为什么这只外星人变得和石头一样硬,难道就因为它病了?这口子是个大阻碍,蔓延三十公里,让我的血球随机应变,把我伤了个透。我的手歪了,写不了日记,但我岂能不让他人知道在我身上发生了些什么呢?我必须在人们心中占有不断扩大的地位,我干了些什么,想了些什么,别人是必须要知道的。我在心中用他人的身份夸奖自己——人们夸我阅历丰富,虽说满身伤痕但魅力无穷。虽说我脸色发青,咳嗽不停,但我内心充实,蛇无法撕碎我的蛋壳。以后我向他人讲起这件事,就说自己尝尽颓唐与义愤,强调外星人索取了我的全部。这凿痕就是我讲故事的开端,是我品德高尚可怜可爱的证明。如果人们围成一个圈,我要站在正中间高举我的手,亮出我的凿痕,让光照着它,讲我的力量与抗拒,告诉他们我看透了外星人的本质,我要把它们讲得邪恶无比,制止所有人去了解它们。对它们来说一切都结束了,如果我的支持者在外面碰见逃跑的外星人,一定会用车子碾死它们。我被抬进医院,人们可怜我,说我遭遇了不幸。我兴奋得直喘气,我哭的时候也红了脸,心里欢呼着呢。这简直是一波接着一波的高潮,他们盯着我的眼泪和凿痕瞧,听着我的咳嗽声,掰着指头算我的寿命,他们这些小举动让我心花怒放。这凿痕令我的手不再像我,我以为这会带来长久的快乐,但是并没有——它很快就令我的生活变得糟糕透顶。我那能吹萨克斯的手绝对是伤到筋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再也无法跌落我心头。我总是频频打翻饭店里装着酱油的小瓶子,玻璃碎片和酱油发出夸张的动静叫我羞红了脸。有一次酱油瓶没有碎,我站起来抖裤子上的酱油时,有人觉得我挺可笑的,给我拍了张照。
渡澜,女,蒙古族,1999年出生,内蒙古通辽市库伦旗人。现为内蒙古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2018级汉语国际教育专业学生。曾在《收获》《人民文学》《青年作家》《青年文学》《草原》等刊物发表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