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幻想中的江湖

读小学四五年级时,我就开始看古龙的小说。那时候,我脑子里还没有小说的概念,也根本不会想到去关心书的作者是谁。直到初中,我才从别人口里,得知古龙这个名字。初中时,不少人喜欢看武侠小说。他们看的最多的,就是古龙和金庸的作品。一个女生也爱看武侠小说,听说我也爱看武侠小说,便欣喜地跟我交流。她问我看过古龙和金庸的作品没有,我全然不知古龙和金庸是谁。其实,我早就看过他们的作品。

小学时,金庸的作品,我看过《鹿鼎记》。可惜只有上部,而且不全,看到韦小宝私藏了沐王府的小郡主那儿,便没有了。不过,时隔多年,我还记得,金庸好像是以“大雪纷飞,北风如刀”开篇的,尤其是江洋大盗茅十八带着韦小宝进京那段,记得相当深刻。因为茅十八讲了很多笑话。看到韦小宝闯进海大富的宅邸,杀了小桂子,又冒充小桂子,那一段,便搞得我很迷糊。当时,我非常不解。为什么海大富没发现有人冒充了小桂子?书上说海大富双眼失明,可他耳朵很灵,武功又高,不至于察觉不到。阴差阳错,韦小宝跟幼年的康熙打架。当时,他还不知道眼前跟自己一般大的少年就是大清国的皇帝,跟皇帝打架,打不过,他心里很不服。海大富便教他武功。韦小宝学了几招,又去跟康熙打,还是打不过。康熙很喜欢他,两人就成了朋友,差不多是拜了把子。后来,韦小宝就成了皇帝身边的红人,还帮着皇帝除鳌拜。鳌拜被收监下狱期间,天地会的来刺杀他。其时,韦小宝正在探监,对着鳌拜说了不少风凉话。天地会的刺客一来,韦小宝竟然也被弄进了监狱,跟鳌拜同处一室。鳌拜就要杀他,他吓得屁滚尿流。结果,韦小宝却杀了鳌拜,又被天地会的抓去,见到了陈近南,还被封为青木堂的堂主。说实话,看到这些情节,我都很迷糊,看不懂。那时,我才十二三岁。我得承认,我的头脑还很简单,还不够复杂。我尤其不懂人世间的明争暗斗,阿谀奉承,和男女之间的那点事。我总以为,韦小宝跟我一般大。而他做的事,我却一件都不理解。所以,我很困惑。

古龙的小说更让我困惑。江湖传言某某厉害,一般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我看的这部小说,既不见首也不见尾,可谓厉害中的厉害吧。尽管无头无尾,我还是看了又看。许多年后我才得知,小学时看的那本古龙的小说,叫《蝙蝠公子》,里面的主要人物有楚留香、胡铁花、张三、金灵芝、高亚男、丁枫、原随云、蓝太夫人、白蜡烛等等。他们一帮人,不知为什么,去到一个叫销金窟的地方。销金窟里地道复杂,机关重重,漆黑一片。里面住着不少美女,这些美女的眼睛都被缝上了。很多武林高手被杀,死得不明不白。凶手究竟是谁?我没看到结局,也就不知道凶手是谁。但幼小的我,已经隐隐猜到,凶手应该就是那个双目失明的翩翩公子原随云。古龙的小说简直是悬念重重。那时,我自然不懂什么叫悬念。我便体会不到悬念激发的阅读乐趣,只感到迷雾茫茫,甚至不知所云。古龙的小说让我很困惑,也让我很神往。看了那本书,我非常崇拜楚留香。我觉得,他总是能在最危险的时候,显出非同一般的本领,化险为夷,扭转乾坤。小时候,我还不知道什么叫幽默,更不知道什么叫冷幽默。我只知道,这本书能让我发笑,同时,又不得不佩服楚留香的料事如神。因此,我就喜欢看。

古龙和金庸的作品,相比而言,我当然更喜欢古龙的作品。金庸的语言四平八稳,带有很强的演义话本的痕迹。古龙的语言,就要现代化得多。当然,幼小的我是不懂这些的。那时,我只觉得金庸的小说平淡,古龙的小说则很怪异。比如古龙写黑夜,有可能会这样写:夜,黑夜,很黑的夜,黑得只剩下一个人的呼吸。不但语言怪,人物更怪。那个从来不笑的荆无命从背后出刀,杀了别人,有人质问他为何要从背后下手,他冷冷地说,因为他的背正好对着我。有个坨子天天擦桌子,突然有一天,竟然使出了失传已久的神功。西门吹雪总是一脸冷漠,抱着剑,无视一切,却深爱着一个女人。风四娘很风骚,也很温柔。这些人物,一个个都很怪。金庸笔下的人物,便显得黑白分明,正邪不两立,少了古龙笔下那些人物的幽默与怪异。以我现在的眼光看来,金庸没有写出复杂的人性。要求武侠小说表现出复杂的人性,这本身就有点不合理。武侠小说,着眼于故事的离奇、情节的层层悬念、江湖人士的快意恩仇等等,复杂的人性,几乎不在考虑之列。但相对而言,古龙笔下的人物要复杂得多,因此也真实得多。

小学时,看了古龙的那本无头无尾的小说之后,我非常渴望看到这样的书。班上的同学没谁有这样的书。我爸提议去向姑父借。姑父是乡村教师,他家里书多。他毕竟是教师,为人比较严肃。小时候,我有点怕见到他。他这人嗜赌如命,听说,他在学校也跟学生一起打牌。那所学校就在他们村里,只有他一个教师,教两个年级。两个年级分开住在同一个教室里。上课时,姑父先给一个年级布置作业,再给另一个年级讲课,课时讲到一半,便给这个年级布置作业,开始给另一个年级讲课。每节课,他几乎都要这样转换着角色讲课。下课后,便跟学生一起打牌。有时候,他们根本没上课,打牌忘了时间。在我们面前,他总是一脸严肃,让人不敢靠近。当我提出要借几本书时,他表示同意,又劝我不要看太多与教材无关的书。他说,那些书看多了,会影响成绩。我父母读书少,不懂,在他们眼中,只要我在看书,就认为不是什么坏事。我自小就看武侠,他们从不干涉。

从姑父那儿借来的书,令我记忆尤其深刻的,是那本残缺不全的《水浒传》。从鲁提辖醉打镇关西,看到武松血溅飞云浦,便没有了。此后,我再也没看过《水浒传》,而里面的许多情节,至今在我的记忆中还很明晰。许多年后,跟大学同学彻夜长谈,谈起童年往事,我忍不住叹息生在一个贫穷落后的乡村,所接受的教育是多么贫乏。让我特别遗憾的是,小时候我几乎没看过什么真正的书。我想看书,却没书可看。而我看的那几本书,最终又把我引上了所谓的歧途。不管我当年看的是什么书,也不管有没有看懂,的确是在那个几乎没书可看的童年岁月里,使我对书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无数个放牛的下午,我坐在山坡上,草丛里,水沟边,翻开一本书,在泛黄的纸页上,读着那些静止的文字,我完全进入了另一个世界。看书时,我尽可能地记住书中的情节和人物的名字。这样,我就能把自己读到的内容讲给别人听。自然,我不可能完全讲出来,很多地方,不过是即兴的编造。同学们都津津有味地听着,这更激发了我看书的兴趣。

由于看了不少武侠小说,我的脑子里产生了各种各样的幻想。每天,我都在这些幻想之中游走。那时候,我对女人已经产生了懵懂的好奇。在我的幻想中,出现的最多的便是语文老师。语文老师是个女的,姓苏,很温和,讲话轻言细语的,从不打人,脸上总是浮着微微的笑容。晚上睡觉,我始终摆脱不了一些想法。我想象自己是一个飞檐走壁的盖世英雄,腾身飞出窗户,穿越黑夜,降落在学校的屋顶上。我揭开瓦片,看见苏老师光着身子躺在床上。一想到她光着身子,我便努力去想她光着的身子到底是怎样的。但不管我如何努力去想,她脱光衣服的身子也无法完完整整地出现在脑海中。她的身子很模糊。但她的脸非常清晰,月光透过揭开瓦片的缝隙照在她的脸上。她洁白的脸,浮上了一层月光,是那么美,那么朦胧。我使出缩骨功,穿过屋顶的椽木,徐徐地降落,降落在她床边。她惊慌地望着我。我抱起她的身子,模糊的身子,轻飘飘的没有丝毫重量。让我有些气恼的是,不管我以怎样的方式进入她的房间,然后抱起了她,而抱着她,我根本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于是,我又费尽心思地想,除了想出一些抱着她在夜空中飞来飞去的场面,我再也想不出还能跟一个女人做什么别的。为了多一些惊险和刺激,我又想象着苏老师被楼下的校长抢走了。于是,我跟校长打了起来。他碘着大肚子,使出蛤蟆功。我用降龙十八掌,凌厉的掌风,一条龙啸吟着直奔校长。校长倒在地上吐血而亡。我不光夺回了苏老师,还拥有了校长的女人。校长的女人很瘦,一头染烫的短发,跪在地上戚戚地哭。拥有两个女人,我该做什么呢?我想不到再做什么,为了继续下去,我只能想象着校长的女人找我报仇。她也成了武林高手,使出九阴白骨爪,跟我打得难解难分。每天夜里,我就想象着这些事。人物越来越多。在各种险境之中,我救出苏老师,抱着她,在月光下飞来飞去。除了在月光下飞来飞去,我真的再也想不到能跟她做什么别的,这让我有些恼火,又无可奈何。由此看来,小时候,我的想象力还不够丰富。

自然而然,初中时我迷恋上了武侠小说。古龙、金庸、梁羽生、卧龙生等人的作品,凡是能借到的,一律生吞活剥,拿来便看。学习紧张,功课繁重,看课外书的时间几乎没有。初中时期,也禁止看课外书。像《西游记》和《红楼梦》之类作品,语文老师提倡看,若是被班主任发现,照样会没收。武侠小说就更不用说了,一经发现,不但没收,还要遭受惩罚。尽管如此,许多人还是偷偷地看,以此为乐,并且乐此不疲。我算是深陷武侠小说比较严重的,上课压在课本下看,午休放在膝盖上看,晚上熄灯后打开手电躲在被子里看。为此,成绩下降了不少,很是有些厌学情绪。由于沉迷武侠小说,我的成绩的确下降了,但这一行为,也让我养成了看书的习惯。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所谓的“低级趣味”逐渐升级,从而开始了我人生中真正的阅读。

看的书越多,我脑子里的幻想就越多。初二的一天夜里,我拿出一个崭新的作文本,坐在火坑边,开始把自己的幻想写下来。我真正迷上文学,是高三的时候。而我写出的第一篇自发性的东西,却是在初二的寒假里。当时我的头脑中根本没有小说的概念,写出的东西自然也称不上是小说,姑且算是一个故事。整个寒假,我都埋头在写,最终,写满了三个作文本。我还记得,写的是一个少年英侠仗剑行走江湖的故事。故事很简单。少年英侠无意中听闻某某地方有一条修炼上千年的龙,据说这条龙每到月圆之夜就会吐出内丹采天地灵气吸日月精华,若有人抢到内丹服下去,内力就会无限量的增强。少年英侠便去寻找这条龙,最终和龙大战了一场,并抢到了内丹。大概就是这么一个故事。整个故事,虽然有自编的成分,其实大多是在模仿我所看过的书。

同时,我也在写日记。我的日记是从小学四五年级开始写的。多年以后,当我再翻开小学写的日记,我很惊讶。在日记中,根本没有我自己真实生活的任何痕迹。初中时,老师要求必须写日记,作为作业布置给我们。这样的日记,也不可能表达出真实的内心。那时候,我的内心里,似乎空无一物。高一高二,我也写了大量的日记。回头再看,这些日记几乎都没有写出真实的内心。我的表达方式,我的用词,等等,都不是我自己的。当我迷上文学之后,摸索着怎么写出不一样的东西时,我觉得,我不光有了一个作家梦,更为重要的是,通过阅读文学著作,我开始真正的思考一个问题——我究竟是谁。

为了考上市重点,初三时,我痛下决心,不再看武侠小说。进入高后,很多人依然痴迷武侠小说或是玄幻小说,我却再也提不起什么兴趣。但古龙的作品我依然会看,依然觉得好。《多情剑客无情剑》和《边城浪子》,便是高一高二看的。自从高三迷上文学之后,直到如今,我再也没看过古龙的作品。古龙作品中冷静、幽默、怪异的风格,却一直影响着我。这些年里,我很想写一部武侠小说,编织一段江湖梦,不为任何人,只为自己曾经的幻想,却迟迟写不出来。我也越来越强烈的感觉到,自己的那点才能已经不适合写武侠小说,已经写不出武侠小说了。古龙英年早逝,却著述很丰,写了六十多部武侠小说,不少都是脍炙人口的名篇。我真想问问他:嘿,哥们儿,你是怎么写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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