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方水土

1

卢医庙西边有一大片岗坡地,这片岗坡地的东边有一道岗,西边一道岭,东岗和西岭之间,田畴里的阡陌之中长满了刺角芽,村外的沟边河畔之中,也长满了刺角芽。这些刺角芽每年盛夏开出一朵又一朵红花,这些红花一眼望不到边,故而将这一片区域取名为红花峪。《镇平县志》上记载,清代的崔臬宣用一首诗描述了当时的红花峪:“严陵西畔野人家,带水环山云半遮。童叟熙攘忘帝力,横纵阡陌裕桑麻。依依柳色牵征辔,冉冉桃夭映晚霞。欲觅富春垂钓迹,春苔白石与平沙。”

一朵闲云从崔臬宣的眼前飘过,他的心中荡起了一缕怀古之意;一缕霞光在崔臬宣的眼前晕染,他的心中多了一份沧桑之叹;一丝柳烟在崔臬宣的身边拂动,他的眉宇之间多了一份怅惘;一朵桃花在崔臬宣的身边绽放,他的诗文中多了一份妖娆。

崔臬宣走了,像一朵轻云一般飘走了,他的诗文却留下了,让红花峪多了一份儒雅。红花峪记住了崔臬宣和他的诗文,记住了崔臬宣赠给红花屿的这份墨香。

2

红花峪中有一个村子,是我出生的地方,村子四周均为低矮的岗坡,村中三千多居民都姓郭,故名郭岗。村北有一方水潭,名叫黄龙潭,村子的正中间也有一方水潭,名叫莽泉坑。黄龙潭和莽泉坑均有二亩左右,水质清冽明净,周边绿树环绕,犹如这个村子的一双眼睛。

太阳的身影映照到黄龙潭里,一天就过去了;月亮的身影映照在莽泉坑里,一夜就去过了;太阳和月亮的身影映照在黄龙潭和莽泉坑里,一天一夜就过去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黄龙潭见证了这个村子的兴衰,莽泉坑见证了这个村子的荣辱。

村人口口相传着这样一个故事:明朝末年,村中的十二个读书人及一个姓曾的外甥一起去参加乡试。主考官在批阅试卷时,从中挑出了十三份文采斐然、才情飞扬的试卷,发现这十三位考生中有十二位都来自于红花屿中的郭岗村,将这十三份卷子卷在一起,带到卧室内再次研读后,心生忌恨,扔到了一个角落里。

当夜,存放其它考生试卷的房屋失火,化为一片灰烬。主考官无奈之际,将郭岗村的这十二个读书人和曾姓的外甥全部报批为秀才。

从此流传着这么一句话:郭岗要出一石二斗芝麻籽的官。一石二斗芝麻有多少个芝麻籽,郭岗村就要出多少个读书人,就要出多少个当官的人。

3

莽泉坑中有一莽泉。据《郭氏族谱》记载:“口似石磙,泉涌数尺,长流不息。”泉水在村子中间积聚成了一汪坑塘,水越聚越多,溢出坑塘成了一条小河,小河两岸草木繁茂,野花飘香。草木的身躯掩映着河水,河水便时常呈现出墨绿色,故而得名黑河

黑河从莽泉坑往南而流至村外,大约有一里左右。村民在黑河上架了三座小桥,有“一里三孔桥”之称。村里人把这三座小桥称为“三把锁”,可以把黑河的灵气锁住,把黑河的风脉锁住。锁住了黑河的灵气和风脉,郭岗人的子孙便会像黑河的水一样代代昌盛,郭岗村的人才便会像黑河的水一样源源不断,郭岗人的日子便会像黑河的水一般富贵不断。

黑河流出郭岗村,流过红花峪,曲曲折折的行程,流出了哀婉悲壮,也流出了奔放豪迈。黑河和卢医庙东边的严陵河并行着一起流出镇平,流入邓州境内,汇入汉江。汉江汇入长江,最后汇入大海。

一朵花落入黑河,或许就能漂进长江;一条小鱼游进黑河,或许就能游入大海;从这个层面上说,莽泉和长江之间隔得并不远,郭岗和大海之间隔得也不远。祖祖辈辈的郭岗人到过长江边的不多,到过大海边的也不多,从这个意义上讲,一个人还不如一朵落花,也比不上一条小鱼。

4

郭岗村的周边有五千多亩耕地,这些耕地全是岗坡地,黄土中有数不清的石子,大如蛋卵,小如枣核。春夏种的是小麦、苘麻和棉花,秋冬种的是玉米、芝麻和黄豆。风调雨顺的年份,村民靠土地的馈赠而活命;旱灾肆虐的年份,一部分村民便要外出讨饭。

不太优厚的生存环境和生存条件,使郭岗读书之风兴盛,很多郭岗人通过读书跳出了农门,光耀了门楣。这些读书人在一定程度上验证了“郭岗要出一石二斗芝麻籽的官”这句传言,同时也印证了郭岗村的风水之好。

提及郭岗村的风水,村民们便会说起一个叫嘛喇僧的人。他是清初的一位水利专家,湖南人,村人称其为“下江蛮子”。他来到这里,打着官府的旗号,以捕捉金鸭子为幌子,用红绸裹着石磙堵住了蟒泉,在泉眼口扣上了一口大铁锅。用釉子缸的碎片砌成直径约一米,深约两米的圆形“镇”物,取名“缸钉”,在村北边埋了三个“缸钉”,在村内打了七十二眼水井。

此后,莽泉没有水了,黑河开始断流,村里出的读书人越来越少。为了尽力去挽救,村民将大部分水井封填,在村子四周修建了几座小庙,想以这种办法震住地气,让郭岗村的风水不再衰减。

没有泉水的村子是寂寞的,没有小河的村子是失落的。上世纪五十年代兴修水利工程的时候,村民们清挖了莽泉坑里的淤泥,找寻莽泉,找到的是一份失望。几年前,再次用挖掘机找寻莽泉,找到的是一份绝望。

一位老先生说:多年前,郭岗村的西岭上有很多荒地,荒地上长满了白草,长满了灌木丛,涵养了很多雨水,这些水份不断地渗入地下,村中的莽泉才会日夜不停地喷涌出来。如今荒地没有了,白草没有了,灌木丛没有了,不再涵养雨水了,莽泉怎么还会歌唱呢?

5

在村民的观念中,没有功名的人为祖先立碑,会走霉运;富而不贵的人为祖先立碑,会有灾祸。哪户人家出了做官之人,才会在祖坟上立一块石碑,记述家族中的荣耀;哪户人家的儿孙富贵还乡,才会在祖坟上立一块石碑,宣讲家族中的荣光。

明朝大移民后的六百多年时间,村外积存了很多废弃的石碑,这些石碑躺在衰草丛中,石碑上记述的荣耀和荣光便荒芜了。村民用这些石碑在田地中的沟壑上搭起了一座座石桥。

莽泉坑东边有一块空地,建有一方戏台。上世纪五十年代,村里组建了一个戏班子,他们在台上唱《打金枝》,唱出了对孝道的尊奉;在台上唱《杨家将》,唱出了卫护家国的正气;在台上唱《白蛇传》,唱出了对幸福的向往。莽泉坑记住了这些曲剧的韵律,记住了那些演员的身姿,记住了台下观众的欢笑,也记住了他们的眼泪。

文化大革命期间,村干部把墓园内的石碑推倒了,用石碑把戏台改建成了一方主席台。一些被批斗的人就是那些石碑上某个人的儿孙,他们站在先人的名字之上,被打得头破血流,鲜血渗进先人的名字,记取了这个家族的一份苦难;泪水打湿了先人的名字,记取了这个家族的一场劫难。

文化大革命结束后,这方主席台再次演变成了戏台子,村里再次组建了戏班子,他们除了在本村演出外,还走州过县地巡演。八十年代末,戏班子没落了,随后戏台被拆掉了,莽泉坑东边的这块空地变成了文化广场。也许要不了五十年,人们再也不会提起这个地方曾经演过的那些戏,也不会再记起台上曾经流淌过的那些血泪。

6

对于一个家族来说,某些记忆是不能忘却的;对于一个村子来说,某些记忆是值得铭记的。

一个家族的兴衰,是这个家族最深刻的记忆。虽然岁月会将家族的记忆偷偷抹掉,但是家谱会记着。只要这个家族还在一代一代的繁育着,家谱就会一页一页地记下去,记住这个家族的荣耀和苦难。

一个村子的荣辱,是这个村子最凝重的记忆。虽然岁月会将村庄的记忆偷偷抹掉,但是村志记着。只要这个村子里还有人间烟火,村志就会一卷一卷地记下去,记住这个村子的兴衰和荣辱。

无论过去多少年,翻看一个家族的家谱,那些记忆就会醒来;不管过去多少代,查阅一个村子的村志,那些记忆就会鲜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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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郭成志,男,生于1977年,河南省镇平县人,任教于镇平县一所偏远的农村小学。南阳市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散文集《抚梦而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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