顽石可耕——古砚说渊源
飞速发展的信息时代,速度和效率淹没了闲适与从容,旧时代文人小天地中的涓滴之乐,今天说来都是一种不甚真实的奢侈。譬如先人写字先要研墨,其次展纸,再次援笔挥毫,写毕浏览再三,待其干透,收存于案侧书笥之中,如今已经已被触屏神指完全取代。纸笔在今天还有很大生存空间,唯独砚因其厚拙,基本丧失了实用功能,显得尤为落寞。不过也正因其坚稳难坏,自汉以来各类材质和形制的古砚,能完好留存至今。
没有想到吧,两千多年前的石砚,竟然如此简单拙朴。
虽则号称文房雅具,但砚台究其根脉,与农耕文明中的石磨大有渊源,其历史起码可追溯到六千多年前的仰韶时代。最早有一种尺寸较小的研盘,结合使用研石(磨棒),可碾碎包括矿物颜料在内的杂物,掺水的颜料可用以创作壁画,或者给织物染色。当然不光是平面的研盘,还有桶状的研臼或者叫研钵,这些和研盘虽然用途不同,但原理基本一致。
文字学家经常强调的一点是:砚与研两字同源,原先都写作研并读作四声,先秦时期无砚字,更无砚台一说。这从文具角度来说基本可以成立,但细分来说,研字最初指的是握石下压磨转的动作,衍伸意义即相关工具;而砚则仅作名词,特指研磨的石板,《说文》上解释为“石滑也”,可见对材质有明确的限定。原则上来说,坚硬平滑的表面都有充当研石的潜质,据说上古时期还有用蚌壳的。
铜制盒盖与底座,巧妙制成神兽形状。
我们今天熟悉的流程是,砚膛加水后用墨锭垂直研磨,获得较浓稠的墨汁,然后蘸笔书写,然而在商周时代,情况大不相同。最初的颜料例如朱砂还有大漆,使用前需要调匀,这可能需要使用到研盘,黑色主要是石墨,也就是类似于煤炭的物质。大约在战国时期,出现了加土抟成的墨丸,由于太小不能直接拿来研磨,加水后需要借助研杵捣成糊状。
真正走向普及是在汉代以后,虽然有些砚的形制依然粗陋,比如西汉南越王墓中出土的墨砚和朱砂砚,就是几块略呈圆形的石饼。但也有一些相对规则的带包装的方形板砚,比如江苏东海出土的石砚,放置在量身打造带凹槽的木制砚匣之中的。当然也不都是石砚,还有不少是用陶土烧成的,故宫就收藏有西汉时期的十二峰陶砚,砚面四周嶙峋如剑,底下还带有支足。后来又出现了组合砚,砚底掏空以容纳炭块,边上附带油灯和笔架,还设小罐盛水。
汉代的石雕辟邪三足砚
席地而坐的时代,带足砚的高度正好贴合书写者的坐姿,磨墨时也能提供很好的支撑,唯一的缺憾可能就是不如板砚方便携带。整个两汉时期,带足砚估计依然占了主流地位,通常还会配砚盖甚至带有立体镂雕。大多砚台砚面接近圆形,刻意不施釉,这也是为了和研磨动作相适应。同时在此还出现了形制相对标准的辟雍砚——砚面圆形微凹,四周留有浅槽,底下带多栅圈足,故而一般又叫石渠砚或多足砚。
顾名思义辟雍砚是古人根据天子讲学建筑的式样,创制出的一种圆形砚台,周边的浅槽象征学舍周边环绕的水渠,中间的部分就是学舍的台基。一般这类辟雍砚都采用陶瓷材质,尤其是隋唐辟雍砚几乎都是青瓷或白瓷制作,但到五代以后这种古制砚台却近乎绝迹,以至于成为了文人眼中的稀罕物。倒是北方的辽朝就更多的保留了隋唐形态的陶砚,但多足设计也大为减少,更为典型的是近圆或八方的三彩砚。
色香占尽风流的木槿花,口味究竟如何呢?
王得臣在《麈史》专门讲到自己朋友郭泽在小溪边捡到一具陶器,体圆、色白、中虚,径六七寸,一端隆起,下生轮廓,郭起初以为是瓷枕,结果发现不可用,最后加上水磨墨才知道是陶砚。王是北宋人,距唐不远,又是著名博闻的学者,连他都是从朋友这里“方知古研容有陶者”,可见辟雍砚在当时确实已经鲜为人识了。究其原因首先在于宋代主要流行形态端方的抄手砚和类似簸箕的风字砚,圆砚数量相对较少,多足造型的辟雍砚几乎断绝。
唐宋时期的风字砚通常一头两侧有长方形扁足,砚面形成斜坡以便蓄墨,抄手砚的扁足仅有三面,这样一面留空就可以“抄手”握持了。另外老屋的旧瓦也能当砚台用,有些好古求奇的文人,专门找带有铭文的汉代宫殿的半筒瓦改制成砚,一般都是“长乐未央”或者“万寿无疆”之类的篆字或隶书,铜雀台瓦也非常抢手。据说直到清代文人还是酷爱瓦砚,在成都地区举行乡试考场选在蜀汉旧宫,就曾发生过考生将散落的诸葛瓦顺手拿回家的情况。
辽三彩八角砚,前端不施釉发灰的部分,就是研磨部位,即砚堂。
至少在西晋时,就已出现木材制砚,但流传较少,此外以木为胎髹以金刚砂制成漆砚,也能和石砚媲美。磨穿铁砚,不少人觉得只是文人的寄托,但实际上古代铸铁砚并不在少,后晋宰相桑维翰藏有一方带柄的青州熟铁砚,据说“甚发墨”,当然这类文具更多用以励志,实用性不强;各类玉料所制砚台也屡见于史书,如唐代镇潼留后李克伯“得玉材,琢为圆砚,发墨可爱”,还有丁恕则有水精砚,大才四寸许,为风字样,用墨即不出光,发墨如歙石。
玉砚就典故而言可追溯到远古时代,据说轩辕黄帝就得到一块美玉,将其琢为“墨海”并在上面刻“帝鸿氏之砚”,不过这不足为据,仅是后人敷衍的传说。此外水晶、玛瑙等宝石料也都被用过制砚,甚至还有珊瑚砚,玻璃砚,至少从外观看来精美绝伦。但砚材选择上过于追求与众不同,实际上就成了一种单纯博眼球的行为,因为玉料、金属等材质其实并不适合制砚,石器和陶器仍是砚台的首选。
晶莹剔透的水晶砚,适合把玩却并不能真正研磨。
不过大体上宋代以后石质砚材的统治地位更为突出,这也造成不少人对于陶砚或泥砚感到陌生,宋代《贾氏谈录》云:“绛县人善制澄泥,缝绢袋至汾水中,逾年而取之,陶又为砚,永不涸。”这种高质量的陶砚,或者说澄泥砚质细如石,坚硬如玉,但如果制作不得法,用不了十多年就会碎裂,甚至有三五年不到就“刓泐不可用者”。南宋《独醒杂志》中记载当时武昌万道人所制陶砚最精,作者曾用一斗米换得一方风字陶砚,用了三十年“受墨如初”,认为即便是高级的端砚和歙砚,也不过如此。
大约在南宋时期,学者开始总结古往今来砚台的形制,圆、方、椭圆、长方、八角等都属于几何形;还有模拟动植物的仿生形,如苏轼的鹅式砚和荷鱼砚;雕刻成常见物件的什物形,除前述的箕形砚外,还有琴形砚、鼎形砚、石鼓砚;最后还有根据材质和纹理略加雕琢而成的随形砚。人们对砚台的每个部位的也有了标准的称呼:较窄的一端叫砚额,宽的一面叫砚尾,低洼存水处是砚池或砚泓、砚沼,与墨接触的平面为砚堂,两者交界处为砚岗。
从外廓角度而言,耿诠铭砚算是风字砚一种,也属于箕形砚(注意带有两脚)。
种类的丰富意味着使用者审美趣味的的多样,砚台渐渐被世人赋予了更多的精神寄托,成为一种内涵深厚的文化载体。我们习惯将埋头苦学称为“研读”,就与砚台的磨砺寓意相关,文人以撰文著述为生,正似农户劳形于畎亩,所以面前的这方乌石也就是他的砚田。诗人们又开始各展其能,对砚台各种肉麻歌颂,不过话说回来巧夺天工,璞玉如金的砚台确实令人百玩不厌,我们下期再来细说一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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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图洛书 · 2106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