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传(第57章)

第57章 岐王宅里

一路上,虽然春光明媚,但骑在马背上的王维,想到岐王正沉浸在丧子之痛中,就无法轻松起来,心情始终是沉沉的。

璎珞和小蝶坐在马车内,璎珞心里想着王维,时不时掀开帘子,看着马背上那个始终挺直的背影,不知为何,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倒是小蝶,想着终于可以陪小姐回定州小住一段时日,脸上是满满的按捺不住的兴奋,一会儿说“回定州后要去竹园山上挖笋”,一会儿说“那个笋真是鲜美,真想念福嫂的厨艺”……

三人晓行夜宿,三天后,终于到了定州。见到爱女贤婿,崔老爷和崔夫人自是欣喜万分,一家人闲话家常,夜深才眠。

第二日早间,璎珞还在酣睡,王维就轻手轻脚起了床。一番洗漱,穿好衣袍后,坐回床边,吻了吻璎珞的脸颊。璎珞并未睁眼,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

王维在她耳畔柔声说:“璎珞,你再睡会儿。过几日,等岐王那边好些了,我便回来接你。这些日子,你陪陪阿爷阿娘。”

璎珞这才睁开双眸,看着王维,依依不舍地说:“摩诘,你莫要过于忧心。”

王维点了点头,替她拢了拢散落在被外的青丝,掖好被子,说:“你放心。”说罢,起身走出门去。

看着他消失在晨光中的背影,璎珞的睡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怔怔地看着窗外,心头那种隐隐的不安,始终挥之不去。

她明白,王维是重情重义之人,但在险恶的政治里,最容易受伤的,也正是这份有情有义。可是,如果王维不去看望岐王,他就不是王维了。

王维快马加鞭,两日后,就到了华州岐王府。新来的门人不认识王维,让他等候片刻,他先进去通报。王维垂首默立,百感交集。

不久前的元宵节,王维曾写信给岐王,说想来看看他。但岐王婉言谢绝了,回信说:“人生何处不相逢,有缘自会再相见。你不必惦记本王,安心在济州便好。”

王维明白,岐王是替他着想,不想让他被贴上岐王“身边人”的标签,从而影响了他的仕途。但这次,不管岐王要不要他来,他都一定要来了……

正这样出神想着,却见门人跑了出来。门人身后不远处,正是岐王本人。

这是自去年秋天灞桥折柳分别以来,他和岐王的第一次重逢。王维激动难抑,忙快步上前,向岐王行大礼,岐王一把拉住他,哑声说:“摩诘,你来了!”

“是的,王爷,我来了!”

华州的春天,似乎仍有些寒意。春寒料峭中,岐王和王维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看着两鬓发白的岐王,王维心底顿时涌上莫名的悲凉。他明白,苍老的不只是岐王的容颜,更是岐王的心境。

曾经的岐王,剑眉朗目,神采奕奕。在他炯炯有神的双眸里,能照射出大唐盛世的活色生香。可如今呢?他目光黯淡,面容憔悴,就连说话的声音,也不似原先那般洪亮有力了。言辞间,隐隐透着心神俱疲、黯然神伤。

岐王请王维落座,命人奉上好茶。王维轻啜一口,茶自然是好茶,可此刻喝在嘴里,却全然辨不出滋味。

岐王也喝了一口,看着王维,想说什么,却又欲言又止。

廊檐下的燕巢里,不时传来几声小燕子的呢喃声。母燕扑棱着翅膀,飞向远方觅食。岐王的目光,随着母燕飘出很远、很远……或许,这一刻,他又想起了逝去的瑾儿吧?

于是,王维缓缓开口道:“王爷,我从小跟随母亲诵读佛经。自有记忆以来,我一直在想三件事: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或许,这三件事,对于芸芸众生来说,终其一生也无法真正参透。”

岐王放下手中的茶盏,缓缓起身,踱到窗前。望着窗外廊檐下的一对燕子,喃喃自语:“摩诘,自瑾儿离世以来,我一直在想,生我之前谁是我?死我之后我是谁?何谓生?何谓死?'我’是谁?谁是'我’?那个来世间走一遭的人,真的存在过吗?”

哀莫大于心死。岐王貌似平静地说着,不悲,不愤,不忧,不惧。但这表面的平静背后,其实隐藏着更深的痛苦和幻灭。

“王爷,一千多年前,在古老的天竺,29岁的乔达摩·悉达多太子为摆脱生老病死轮回之苦,抛弃所有富贵荣华,缁衣芒鞋走遍天下,只为苦求生死奥义,却终不可得。六年后,35岁的他,衣衫褴褛,精疲力竭,在一棵菩提树下静坐冥思了7天7夜,终于在一个天将拂晓、启明星升的时刻,大彻大悟,明白了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世间一切具象,都只是幻象罢了。”

“摩诘,瑾儿是在我怀中去世的,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受尽折磨,却无能为力。昨天还是那样鲜活的生命,转眼之间,却已阴阳两隔。佛祖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生命无常,愚钝如我,却以为曾经拥有的,可以永恒。”

王维拿起岐王的茶盏,走到岐王背后,说:“佛说,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人生在世,不得不经历生的疼痛、老的哀伤、病的愁苦、死的悲恸……或许,人生八苦,就是我们生而为人必须付出的代价吧。”

听了王维这番话,岐王缓缓转身,接过王维递来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看着王维说:“摩诘,有你在身边,陪我说说话,我心里好受多了。”

一时间,王维百感交集,眼角隐隐有些酸胀的感觉,怕引起岐王伤感,他忙低下头去,深吸了口气,说:“请王爷为了郡王,节哀顺变,保重身体。我想留下来多叨扰王爷几日,不知可好?”

岐王久久看着王维,眼眶明显有些湿润。半晌,他握住王维的手,哑声道:“谢谢你,摩诘。”

当王维在华州宽慰岐王时,崔夫人正热切地期盼着新生命的到来。

因为璎珞和小蝶的到来,原本清静的崔府,又恢复了璎珞出嫁前的热闹。这日,璎珞主动请缨,为崔老爷和崔夫人做了一桌晚膳。

“阿爷,阿娘,你们尝尝女儿的厨艺,可还吃得?”璎珞将一盘盘时令菜蔬摆放整齐,请崔老爷和崔夫人用膳。

“女儿做的菜,自然吃得,今日我要好好喝上几杯。”看着满桌佳肴,崔老爷早已笑得合不拢嘴。

“阿爷,我来斟酒。如果摩诘在,他定会陪你喝上几杯。”说到摩诘,璎珞心头不禁掠过一丝牵挂。他到华州了吗?和岐王见面了吗?此刻心情可好?

“璎珞,难为你做了这一桌子菜,你看你,又比先前瘦了些,济州住得惯吗?”崔夫人拉璎珞坐下,抚摸着她的双手,似乎感觉到了她手上薄薄的茧子,不无心疼地说。

“阿爷,阿娘,济州民风淳朴,气候宜人,街坊之间也很和善,我和摩诘都住得惯。”

“唉,我常想着,以摩诘之才,在济州府里任参军之职,着实是委屈他的。”崔老爷喝了口酒,叹了口气。

“其实,委屈与否,全在一念之间。摩诘性情豁达,寄情山水,安身立命于天地间,并不觉得委屈,请阿爷阿娘不必为他忧心。倒是兴宗,春闱在即,不知他此番准备妥当否?但愿他能如愿归来。”

“兴宗这个孩子,尚未'入世’,却似乎有了'出世’之意。”听璎珞提起兴宗,崔老爷似乎叹了口气,继而点了点头,说:“他说平生最佩服之人,便是摩诘。近来我常想着,你们都已成年,你们过得好,我们也便放心了。”

一家人这样絮絮地聊着家常,不知不觉已是三更。璎珞回房休息,正对镜卸妆时,崔夫人轻叩房门,走了进来。

“阿娘,您来了。”璎珞忙起身迎了过去,扶着母亲的手,在床沿坐下。

“璎珞呀,有句话,不知阿娘当问不当问?”崔夫人抚摸着璎珞的一头秀发,满目慈爱。

“阿娘,有啥事,你问呗。您坐着,我为您捶捶腿。”说着,璎珞笑意盈盈,半蹲下身子,轻握双拳,在崔夫人双腿上轻轻敲打起来,一如小女孩般俏皮可爱。

“都说女儿是娘的小棉袄,你这一回来,娘心里啊,真是高兴。只是,如今已是三月,你和摩诘成亲半年多了,你的肚子……”崔夫人指了指璎珞的小腹,悄声问。

“哎呀,阿娘——”璎珞顿时明白了崔夫人的意思,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你这孩子,这有啥不好意思的?怀胎生子,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莫非摩诘不想要娃娃?”

“阿娘,您想到哪里去啦。摩诘看到街坊邻居家的小郎君,很是喜欢,常逗他们玩呢。摩诘还说,最好生个女娃娃,他要亲自教她琴棋书画……”

一聊起王维,璎珞脸上就散发着一种甜蜜的光芒,那是沐浴在爱中的女人才特有的光芒。

看到女儿和女婿感情如此厚密,崔夫人心中的疑虑顿时烟消云散,高兴地说:“璎珞,这女子怀孕呢,一半是缘分,一半也和身子有关。你这身子骨有点单薄,趁这几日在娘身边,娘让福嫂给你调理调理。把你养得白白胖胖了,再让摩诘带你回济州。”

“娘……”璎珞一如小女孩般,将头靠在崔夫人肩头,心里是美滋滋的甜蜜。是啊,如果将来有了娃娃,这个娃娃会更像王维,还是更像自己?不经意间,一片红晕飞上了璎珞双颊。

当璎珞沉浸在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中时,玉真公主则得知了岐王痛失爱子的噩耗。

此时,她正准备陪师傅司马承祯离开四川青城山,前往山西王屋山。她当然明白,侄儿的去世,对岐王意味着什么!

宁王、岐王、薛王都是唐玄宗的亲兄弟。在这众多王爷中,唯独岐王子嗣最为单薄,膝下只有李瑾一个爱子,一脉单传。

如今,岐王连这唯一的血脉都断了!人世间,还有比这更残酷的事吗?

司马承祯和岐王也很相熟。闻此噩耗,司马承祯低眉敛目,叹了口气,说:“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事势所至,非人力可以挽回,唉。”

自721年春天在长安分别后,玉真公主也有一年没有看到岐王了,她想了想,说:“师傅,我想去华州看看四哥,再陪您去王屋山,可好?”

司马承祯自然同意。于是,在众小道士的陪同下,师徒二人踏上了去华州的路。

这天,王维正陪岐王在窗下对弈。

窗外,凤尾森森,龙吟细细。屋内,檀香幽幽,余音袅袅。岐王一脸平静地看着棋盘,似乎要将全部注意力,都凝聚在这方寸之间。

不知内情的人,或许无法从岐王脸上看出丝毫端倪。但,王维明白,岐王是在努力化解心底的悲痛,让自己可以走出来。

对弈正酣之际,忽然门人来报:玉真公主和道教上清派宗师司马承祯道长到访。

岐王和王维都颇感意外,忙放下手中棋子,整理衣冠,忙忙地迎了出去。

岐王大踏步走在前面,王维紧随其后。他们穿过游廊,绕过屏障,果然看到司马承祯和玉真公主正等候在门外。

岐王悲喜交集,快步走到司马承祯面前,抱拳作揖道:“不知道长和妹妹大驾光临,本王有失远迎,失礼,失礼。”

“王爷言重了,贫道消受不起。”

“四哥,一年不见,持盈甚是牵挂——”玉真公主也迎了过来,正开口说第一句话,就一眼看到了岐王身后的王维!

刹那间,她怔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

一年来,她曾无数次想过,今生今世,她还会和王维重逢吗?如果重逢,将会在何时、何地、怎样的场合呢?

她假设过各种情景,独独没有想到,会是在这样毫无心理准备的场合重逢。

一时之间,她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她只觉得,眼前这个面如冠玉、长身而立的俊朗男子,依然不改当年的“风姿都美、妙年洁白”,甚至比当年更气宇轩昂、卓尔不凡……

还是王维打破了这一僵局。他快步走到岐王身边,对着司马承祯和玉真公主,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说:“晚生摩诘,拜见道长和公主。”

司马承祯虽未见过王维,但已听说过王维其人。他看了几眼王维,捻须微笑道:“王参军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贫道甚是喜欢。”

“道长谬赞了,摩诘拜读过您的《坐忘论》《天隐子序》《服气精义论》,心中有许多困惑,正想向道长请教,还请道长不吝赐教。”王维久仰司马承祯盛名,此番偶遇,也是意外之喜。

玉真公主脸上的瞬息变化,或许逃得过司马承祯的眼睛,却逃不过岐王的眼睛。她和王维之间的种种,岐王最是心知肚明。

他看在眼里,懂在心里,说:“道长,持盈,你们车马劳顿,一路辛苦了。请随本王到府上好好安歇。”

“好,请。”司马承祯点头微笑。

于是,玉真公主扶着司马承祯的左手,跨进岐王府。一旁的王维也忙扶起司马承祯的右手,向大堂缓步走去。

清风徐徐吹来,裙袂翩翩,青衫飘飘。

玉真公主微微低头,用眼角余光悄悄看了一眼王维。只见他神色温润,嘴角含笑,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不禁莞尔一笑。

他们似乎默契地踩着同样的步调,行走在这无边的春风里。

这一刻,玉真公主恍惚觉得,横亘在她和王维之间的司马承祯,如果是一位能替她千里系红线的月老,该有多好。

只可惜,司马承祯手里只有麈尾,没有红线。他只能当她的师傅,成不了她的月老。

“能和摩诘这般并肩而行,一生之中,能有几回?那么,就让这段路长一点,再长一点吧。”

此刻,玉真公主的心里,似乎只装得下一件事,那就是,她和王维终于重逢了。其他的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重逢本身。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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