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读 | 金晓磊：1992年的自行车

金晓磊：1992年的自行车

毕业考试还没结束，父亲就开始东托关系，西找门路，想帮我转到离家几十里的镇中学去上学。据说，那所中学的教学质量比我们村附近的中学要好很多。

没几天，事情居然给办成了。

于是，老实巴交的父亲，在我稚气的视线里，一下子变得异常高大光辉起来。

“我要到镇上读初中了”这句被我的牙齿和舌头翻来覆去摩擦的话，在我们楚家庄，像一只聒噪不停的蝉，飞进了人们的耳朵，蚕食着一大片一大片火热的时光。

一晃，暑假就仓促潦草地画上了句号。

到那所中学报到的前一天，父亲骑着那辆“永久”牌“老坦克”，驮着我，赶到了另外一个镇，去帮我买自行车。

舅舅站在那家任职的商店门口，热情地接待了我们。

车行里那些崭新的、排着整齐队伍的自行车，像古时候端庄秀丽的妃子一样，接受着我这个“小皇帝”苛求的检阅挑选。

近一小时以后，那辆黑色的“凤凰”车，在1992年夏秋之季有幸成了我的私家车。

报名一结束，父亲就对我说，以后要靠你自己了。

我说，我知道了。

由于各种原因，学校没条件安排住宿，我只好寄居在镇上的舅舅家。

等到稍稍安定下来，我便发现自己是班上年纪最小、个儿最小的学生。在这所人生地不熟的学校，远离了那群从开裆裤玩到小学毕业的死党，“小”带给我的就是一种无法言语的无助感。下了课，我常常坐在座位上，想着小学的自由和美好时光……

楚天舒，把昨天的字母背一遍！

等我回过神来，那个戴着像啤酒瓶底般眼镜的英语老师已经站在讲台前提问了。我一脸茫然地站起来，一个劲儿地抓头发。我知道，接下来的就是电闪雷鸣狂风暴雨了。虽然，在我们楚家庄读小学的时候，我在班级里的成绩也算数一数二，但就像俗语说的“乡下第一，城里老七”那样，一到这所学校，我的英语基础连“老七”都排不上了。这样的情况出现几次以后，我就不想上英语课了。

有一天一大早，当课代表说英语老师去别的地方听课了，我高兴地竟从座位上跳了起来，连课桌都弄翻了。我将永远铭记这一天——公元一九九二年十月二十七日。但第二天，英语老师一回来，马上就把我叫到办公室进行“审讯”。有这么多人证在，我连狡辩的机会都没了。这次的冲动，得到的惩罚是站在教室后面贴着墙壁站了一节课（按现在流行的说法就是“喝雪碧”）。

后来，每次上英语课前，我总是提心吊胆，怕作业错误多或者背不好而挨她的骂，以至于星期一刚过了，我就掰着手指在数“明天，后天，大后天”，有时甚至生搬硬造了一个“大大后天”，计算着回家的时间了。

礼拜六，成了我“胜利大逃亡”的日子。

还来不及述说完在学校里的不习惯，礼拜天的下午，一转眼马上就到了。我又要离家去舅舅家过一种“寄人篱下”的生活。舅舅虽然住在镇上，但那房子是向镇里的房管所租借的。走进弄堂，打开一扇朝西的小门，也就一平方米落脚的地方，靠右的马上就是木扶梯。我从自行车后架上，拿下从家里带来的米，十多斤的样子，噔噔噔地走上楼去。舅舅从楼梯口下来说，我来，我来，你先吃饭吧。

我忙说，吃过了，吃过了。走上楼，看到舅妈和小表弟正在吃饭，我连忙怯怯地叫了声“舅妈”，并朝小表弟笑笑。他们只顾着自己吃饭，看都没看我一眼。我赶紧进了小房间，关上门，拧开灯，看起书来。只有我自己知道，其实，是书在看我。

一到八点，我就很自觉地上床睡觉，开始想事情。什么都想。所以常常要到九点左右才会睡着。

那天半夜，我被梦里的一个女孩子惊醒了，听到隔壁舅妈的声音：就这么点儿破房子，养一个都已经够挤了，还要多个“拖油瓶”……

舅妈的声音，像一条条毛毛虫，一个劲儿地往我耳朵里钻。我连忙钻进了被窝。糟糕的是，我的手触到了一块湿漉漉的地方。天啊，我尿床了！

好在湿片不大，明早大概能暖干吧。

我怀里揣着15只兔子，迷迷糊糊睡着了……

日子，像树上的叶子，一片片飘落而去。

我的心情，早早地进入了1992年的冬天。每次回家，我总是向父亲叙述自己的孤单（我一次也没提及舅妈的那些话。我不想因为我的缘故，把两家的关系搞僵了），但父亲一次次地安慰我说，会习惯的。再说，这转来转去，难道这么简单啊？

绝望中，我想起了我的那辆“凤凰”自行车。虽然它一直很辛苦，也一直很委屈地只能在弄堂里过夜，但到了这个地步，我只好靠它来拯救我了。

于是，我开始了一次次恶毒的诅咒，诅咒那车早点儿被哪个好心的小偷偷走。有几次，我故意“忘记”锁车，期盼第二天奇迹会出现。但很多天过去了，车总是安稳地在老地方，等着我上学。

我想大概是我的诅咒起了效果。那个深冬的一天清早，我下楼准备上学去，我那辆崭新的“凤凰”自行车，终于不翼而飞了！

我像不久前听到英语老师没来上课一样，立马跳了起来，心里想，希望就在眼前了。车子被偷了，凭父亲那点儿收入，总不可能再去买辆新车，等着小偷再来偷吧！

我就能远离这学校、这房子，回到老家去上学了！

令我更沮丧的是，一个星期后，等待我的是一辆除了车铃不会响其他哪都响的“老坦克”，我还得继续原来的读书生活。

天知道，父亲是从哪里买到这样的自行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