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名作】| 阿娜尔古丽作品:过去的并不遥远

01
过去的并不遥远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来这所叫做野坟滩的贫困中学任教,也许当时确实怀有一种飞蛾投火般燃烧自己的心态,事后听说一个平时和我过意不去的女同学高兴得差一点开个庆祝会,她打电话通知了所有认识我的师生,第一句话就是:你知道丽丽去哪了?是野坟滩中学!
 是呵,同是一个宿舍里出来的女孩儿,有的去国外留学,有的却到一个乡下中学做了语文教师,就象同个整体的石块,打碎后有的砌了灶台,有的却垒了茅坑。人嘛,就是命!这么想着,心里悲哀却又壮烈。好些老师都打来电话,他们的语言充满了柔情蜜意与爱莫能助的深深伤感,千言万语都在这无奈喟叹声中过去了,我与他们毕竟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深秋的傍晚,年轻的教导主任把我的行李和人一起装上车,冒着小雨匆匆上路,一路上不善言笑的教导主任给我增添一种压抑而沉闷的感觉。雨点不时敲打在汽车玻璃上给人一种失落的无奈。终于到了,一座几层小楼和几排红色的砖瓦房构成了它单调的格局。年轻的主任说,这是一位叫李刚的省委领导捐资所建。我忽然想起这位叫李刚的领导这几日刚刚因贪污受贿入狱,这所中学也许是他有生之年所做的唯一一件善事。与此同时 我也感到了官场的沉沦和命运的无常。在这一方的农民心里李刚是天,在他走向断头的日子,这儿的农民还在静静祈祷他的再一次光临,为他们带来久汉逢甘露一样的好运。
我们敲了门很久,正要离去时,里边一个庸懒的声音问:谁呀?门开了一位长发披散的女人站在门里,她大概二十七八岁.我们进去后,主任对我说:她叫丑枚枚,是我校的美术老师,你先和她住在一起。
这个丑枚枚穿着入时,甚至可以说大胆,她从头到脚用从南到北的时下流行的服饰杂乱地武装起来,产生强烈的不谐调感,这说明她算不上个时髦女郎,而只能算一个追求时髦的女郎,这种外在的审美上的粗糙和仓促使人窥到她内心的空虚与性格怪异。教导主任走后她飞快地脱了衣服钻到被窝里,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我的床还没有铺好,电灯毅然决然灭了,不知是坏了还是想节约用电,我只好摸黑躺下。
第二天,楼上的高音喇叭响起来,是早操时间,我想大概是六点了,我爬起来,丑枚枚已不知去向,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我洗漱完毕,在书包里找到三颗感冒胶囊。吃了一颗,来到外面。天空很干净,也很蓝,这是坝上最好的季节了。操场上燎亮的哨声与学生整齐的脚步声仿佛使我闻到了文化的芳香。上课了,其实我并不希望这样早就上课,我该多听听其它语文老师的课,积累一点课堂经验,可年轻的教导主任说孩子们没人管上课打架,于是,我拿了课本硬着头皮来到教室,教室在楼下,是一排砖坯房。
班里学生很多,大约六十多人,坐了满满一屋子,前一排的几个女生打扮得花枝招展,见我进来交头接耳、挤眉弄眼,我想跟大家说几句话,不过我发现我很笨。话说的不合适。我说:三毛女士说过人活着除了吃饱穿暖之外,起码受人尊重,也得尊重他人,这是我们这个社会共存下去的原则,希望今后的日子里我们师生互敬互爱。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一个男同学站起来说:老师,我们只听说过男三毛,没听说过还有女三毛。有几个坐后排的学生笑起来,我觉察出他们是那种很傲慢又很挑剔的学生。我换了种口气说:既然没有听说过女三毛,那我们今天就学习女三毛。
我明白我已经偏离出这门课很大一段距离,我还明白我一开始上课就有点讨好学生。我开始讲三毛的《雨季不再来》,但学生仍然提不起精神来,他们对这些内容无动于衷。我问你们是不是没吃饭,所以这样没精神?大家齐声说是。接着大笑起来,还有几位男学生拼命拍桌子。我真想上去掴他们几个耳刮子,可又觉得这样不合适,因为现在坚决反对教师体罚学生。我心里很酸,也很漠然。接着我听到一个学生说糜飞色舞,原来我把眉飞色舞的眉读成了糜,我的心里无可奈何又自傀形秽那样的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我想在普通话上他们比我自信得多,我始终说不好普通话。在大学的时候北京的几个同学就在我的语言上大做文章,那一刻我强烈地意识到我是一个老土,是从一个贫困落后的山区县城来这里的。没人的时候我很多次试着纠正那几个词上的发音,结果都让我在普通话上彻底伤失了信心。
这是我教学道路的第一个驿站,糟透了。我想换一个人会是另一种样子,而我太过敏了,不可能跟这样的学生浪费时间,消耗生命。我的目的是上完我的课,我想这样会使我心里平静些。下午课外活动的时侯丑枚枚来到我们办公室,大家让坐倒茶。花历历亲热地把她揽在怀里,开始挑唆丑枚枚说一些浪话,丑枚枚说她近来鼻子特别灵敏,如果有男人从他的身边走过,她用鼻子轻轻一闻,就可以分辨出他是文人还是嫖客,如果再亢进一点,还可以分辨出她是虐待狂还是性饥渴。她还说她现在象雷达一样张大了收索之网,不但对于人,而且对于动物有了进一步的探索,如:贵妇人怀里的小洋狗,老头笼子里提着的百灵鸟,鱼缸里养着的热带鱼,大街上贼头贼脑飞跑的耗子。她都能准确无误地指出那是流氓狗、那是性饥渴的鸟、那是性无能的鱼、那是性虐待的耗子……奇才,奇才,真是性学界的奇才。当她口若悬河大讲特讲的时候,在场的男性公民就象得了狂犬病一样骚动,女性公民也随之野心勃勃地想入非非,这时,丑枚枚得意的神态仿佛闪着耶稣般的十字光芒。
有一天她半夜归来,告诉我一个隐含在学校内部的秘密:她每个星期和胖校长过两次性生活,大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每次他们都特别投入,如仙如死。现在他们已经发展到了头发和头皮之间拉皮扯肉不可分离的地步。要不她早就炒了学校的鱿鱼,去一家广告公司搞美术设计去了。她说这话的时候流露出一点女人娇媚的神情,给了我一种海市蜃楼的亲近感。
我静静地听着,这个血淋淋的偷情故事一下子攫住了我的全部情感。我天生就是一位容易被美言和阴谋所打动的女孩,突然之间我明白自己的生活是多么苍白,我突发奇想什么时候有这种血淋淋的爱情故事发生在我身上就好了。那怕逢场作戏也好,我多么渴望被男人的甜言蜜语哄着,怀着这个奇特的想法我一夜辗转反侧,难以入梦。
第二天我起得有点晚了,而且精神特差。学生下了早操已经上早自习了。我偷偷地往办公室遛去,年轻的主任双手叉腰站在楼口。他说校长让我去一趟。我来到校长办公室,空着,他正在教务处说话,声音很大,底气十足,这当然是因为他的权力在这所中学至高无上的。我心想怪不得世上渴望权力的人那么多,手头有权的人就是不一样。我找了一个合适我坐的位子坐下来,大约一刻以后,校长走了进来,目光大爷样地扫了我一眼。然后坐到我对面,由于肥胖而显得坐姿不太优雅,有一种四脚朝天的丑感。我想这么一个粗糙的男人可丑枚枚说的赞美话可以用脸盆接,真令人费解。看来他不舒心,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你过来了,下个星期乡文化站和我们学校打算共同举行一台文艺晚会,你和高天宇老师给组织一下,你们二人郎才女貌,主持好这场晚会,能行吗?
胖校长用不屑一顾的眼光在我身上战战兢兢地寻觅着信任。我高兴地满口答应,因为我是一个爱兜揽事情的人,多年来总改不了这个毛病,人嘛要想改变自己还真是很难!上午上完课我去政史组找高天宇,他正和几个学生在讨论问题,见我进来连忙把学生给打发走了。我觉得他很青春,是那种让人觉得很亲切、纯真让人不生邪念的干干净净的帅。他非常会说话,而且每句话都不让人讨厌。见到他我突然觉得得到了一种说不出的抚慰。可我知道我不会和他走的太近,我缺少这方面的能力,但我们又很想和对方说话我们这一天工作一点进展也没有,东拉西扯地感慨着人生。
第二天上完课,我们就开始练习话剧。我的剧本很就写好了,为了它我着实付出了不少心血。我一直没找到好的材料,后来忽然想到语文课本上的《皇帝的新装》这个古代童话,很可一试。跟高天宇商量,他也认为不错,我就把它编成了剧本。一切那么顺遂,着手不到两个钟头,一出可演十五分钟的儿童剧本就写完了。而且还有唱歌舞蹈的场面,高夭宇看过后大为兴奋,着着实实把我恭维一场。
演出时间定在周五晚上,学生干脆不上晚自习了。我们俩个主持人一直在练串词。开始打算在音乐室表演,但音乐室太小,容不下全校的师生。只好搬到教学楼前表演,天气很冷,我穿得很少,冻得直打哆嗦,小段送来一个棉袄,我连忙披在身上。表演刚刚开始的时候话筒就坏了,高天宇着急地跑到电灯下修理话筒。我们排得小品上场时已是很晚,效果不太好,因为天气冷,演出的孩子们手脚都冻僵了,动作做得不太到位。
晚会散了以后,我躺在被褥上兀自寻思,我确切地发觉我已不再感觉寂寞与怯儒。相反地,我静静地回味着这几天和高天宇在一起的滴滴。后半夜我朦胧之间梦见了他,醒来以后我特别想见到他,这种欲念燃烧得我浑身躁热难以入眠。为了这种现象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个好色之徒。可我很快找回了原始的自己,我觉得我的意念是无比的卑劣,无比的丑恶。同时我觉得自己是一个鄙污秽浊的人,因为我听说他已经有了女朋友了。
第二天学校放假了,我病了。丑枚枚说可能是昨天晚上主持节目冻感冒了,她扭着屁股给我泡了一袋方便面。晚上,高天宇来到宿舍探望我的病。这时,我正在想他,我渴望能见上他一面,希冀着他那温婉笑容和柔情的安慰。听到脚步声我就猜出是他。丑枚枚正披头散发地坐在床上画画,见他进来塔拉着鞋下了地问,给病人买什么好吃的了?高天宇说学校的小卖部只有蛋糕,问她吃不吃。丑枚枚说不吃太甜,怕胖了不好减肥。说完就出去了。
我茫然地望着灰暗的天花板,不知是什么缘故,忽然在我心腔中刮起了一阵回旋的冷风,霎时间我的整个心便给封冻了。这不正是我期待的吗——我内心诧异地惊叫着。
丽丽,你病了?可能是昨天冻得。
两行温热的感觉从我的眼尾淌往耳畔。我哭了,我从来没有这么热切的希冀,我要告诉他我思念他。高天宇坐下来用手背给我擦泪,我们四目相对许久,他说:我每一次想到你,都很心痛。我们开始接吻了,他的面孔盖住了我的整个视线。我深深地闻着他的嘴唇,感受到无比的甜蜜。奇怪的是这个情景曾在昨天的梦中撩起我浑身的欲火,而一旦到了现实,我的心是那样的静止——也许那不算静止,只是另一种感觉,我沉浸在幸福感里。心没有一丝一毫的邪念,只有欣悦的颤动和美妙的陶醉。欲望升华了,变成了纯挚无垢的爱,是的,我一定真正的爱了……
许久,我们都很累了,我匍匐在他胸前问他:你是不是在玩我?
他说他是真心的。
我问那你女朋友咋办?
他说他会和她说清楚的。
我问这样好吗?
他说他想还可以,她很聪明,而又通情达理。
我问那你舍得吗?
他说为了你我什么都舍得。
我问那你不后悔?
他说也许不会……他脸上的幸福神情渐渐退隐,悲戚之色随之增浓。他摇摇头,眼眶里涌满泪水,盈盈欲滴。
第二天是星期日,天气很好,太阳暖暖的,空气清新闪亮,我们进城玩了一天,我买了条裤子,逛了劳动大厦,吃了麦当劳柳鱼汉堡,又玩了高空观览车。花去了两个人身上所有的钱,最后我们连买一个冰棍的钱也没有了,便骑着摩托回家。
我跨在他的摩托车后架上,双手紧搂着他的腰,我的懒劲又壮大起来,时睡时醒。天黑了,街上没有路灯,但间间敞开的铺面里的灯光明亮地照亮了小街,人群艳丽的服饰霓虹般变换、交流着。倚在门口的年轻姑娘招揽着生意。我感觉到我耳边的风唰唰直响,偶尔听见高天宇嘀咕着和我说话,我只管睡觉也不去理他。
到了我家楼下,看看窗口黑呼呼的,可能奶奶已经睡了。他的两眼炯炯发光,紧紧地攥着我的手问:我该不该上去?我拉着他蹑手蹑脚地向楼上窜去,他的身体挺得笔直,步履矫健,惹得我不由得想和他接吻。
我轻轻地开了锁,悄悄地进了屋。连灯也没敢开,直接把他带到我的房间。但奶奶还是听见了,她站在门口,头发蓬乱得象堆被雨浇过的乱棉絮。她先冲高天宇笑了笑,然后让我出去,说有话跟我说。
我怕奶奶说出难听的话让他听见,就先开口批评了她一顿:您这是咋了,人家都快成你孙女婿了,你却对人家虎视眈眈,他睡客厅,又不和我一起睡。
奶奶说:我是怕你被人家给骗了。
我撇了撇嘴说:像我这么漂亮的女孩子,不把别人骗个灯枯油尽就不错了,还能让他们骗了,您把心放到肚子里,快快快去睡觉吧。
回到我的屋里,我看见高天宇正惊慌失措地站在地上,手里拿着一份报纸。故作姿态地装做看,动作和表情配合的格格不入。
我把我的毛巾和牙具都放到卫生间,让他自己关了门洗澡。我坐在客厅里静静地等着他,一小会儿,他就出来了。他穿着秋衣秋裤,头发湿漉漉的显得容光焕发。
我们坐在客厅里聊了会儿。他象安慰我似的说:你回去睡吧,时间不早了。我真想再吻他一次,可是那种感觉一下子又提不起来,只好自己关上门悻悻地睡了。
这一夜,我睡得很好,连一个梦也没做。第二天,他早早醒了,进来时我还睡着,我睁开眼发现他坐在我的床前,看着我。我掀开被子,招招手,他脱了鞋一句话也没说钻进了我的被中。我把头拱进他的环里,枕着他的胳膊,他的另一只手摸着我的头发与后背薄薄的胛骨。他厚实的胸部让我感觉的安全与幸福,我们相互拥抱着又睡了。
快到中午的时候我们才起来,奶奶已经摆好了一桌子菜,有我爱吃的辣子鸡丁、梅肉扣肉什么的。看来奶奶对这个孙女婿是认可的。整整一顿饭高天宇装得滴水不漏,那是风度翩翩的少年郎一枚。等奶奶低头夹菜时挤着眼睛一个劲地向我做鬼脸。
我们来到学校已上完了上午课,大家都在午休,校园里静悄悄的。高天宇到校长室去补假,说昨天不小心摩托车爆胎了,所以没来。
我打开宿舍的门,丑枚枚还没睡觉,正抱着画板画画。见我回来飞蛾投火般沾在我的身上问:你去哪儿了,我还以为你让房地产大老板金屋藏娇给养起来了。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她从我的身上分开,告诉他说和高天宇回我家了。
她猛地转过头问:那你和高老师睡觉了。
我心里一凉,心想丑枚枚的鼻子果然练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了。我还是笑了笑说:那能发展这么快,我们连手都没有拉过。她说:那有什么,爱情就是行动。我边说边看他的画,只见画面血红片,中间有几片飘零的白树叶。我问她你画的是什么?她说这叫爱的真啼,我不明白这种皮开肉绽的东西怎么能叫爱的真谛。
02
过去的并不遥远
星期六,高天宇骑摩托车把我送回了家后,说他要参加一个同学的婚礼,急匆匆地走了。
下午我高中的同学林菊让我去医院看她姑姑,我们来到急诊楼后面的住院部,一直上了三楼。推开了308 病房的病房,只见屋里堆满了萎靡不振的病人和他们的家属。林菊的姑姑在一号病床上输液,我惺惺作态地说了一些使病人心宽的话,当我扭过脸打算离开时惊呆了,只见3号病床坐着高天宇紧紧抓着一个女孩的手,那个女孩二十多岁穿着一件雪白的睡衣。他也是刚刚发现了我急忙站起来,脸色憋得如一个快炸开的气球。为了减轻当事者的一些羞愧,我一定要迅速离开。我不顾内心的伤痛,佯装无事地拉着林菊坦然走开。
我们俩快步地出了医院,然后拐进一个超市走了一圈。买了一大堆儿童食品,高天宇提着一个红头盔远远地站在我后边,可我的样子好像没他这个人似的。我们又去了林菊工作的机关幼儿园,坐在秋千上慢慢地游荡起来。高天宇忍气吞声地跟了进来。林菊说:你看那个人老跟着我们。我狠狠地说:别理他,可能是个大流氓。
林菊说:流氓也是个穷流氓,你不知道这个社会,在女人面前一个穷酸的流氓是寸步难行的。
我提高嗓门说:说不定是个冷香惜玉,一腔柔情的多情流氓。这些话夸张了我的绝望和哀怨。我又拣那些解气的话一句一句往外吐,可心里却越来越堵得慌。我发现高天宇脸色苍白,黑色的眼睛一闪一闪。我打算继续说下去,没想到他一扭头骑上摩托车消失在大街的尽头。
这一天我过得很没劲。夜里一直没睡着,第二天傍晚刘大哥骑摩托车把我送到了学校。我很疲惫,泡了一袋方便吃了几口,觉得实在吃不下,放下筷子给高天宇写了一个纸条干干脆脆地告诉他,对于他这种吃在锅里看在碗里的男人我无法忍受,我要和他马上分手。由于我的心情那么焦躁,笔尖把纸条划破了,我把这张纸条夹在一本香港警匪小说中,打算放到他的办公桌上,不巧他们办公室锁着门,我走出大门,走了一段小路,忽然听到有人叫我——丽丽!
天哪,原来是高天宇。他从阴影里走出来,月光把他的脸照得惨白,像片白纸。
你要到哪儿?他问
我找你。
我还没有明白怎么回事,高天宇已经走到我的面前了,紧紧抓住我的手说:丽丽,你不能和我这样赌气了。我吃了一惊,感到高天宇的手冰凉冰凉的,同时也感到了他绝望的情绪。猛然间我难过极了,心也软了。他一手把我拉到他的怀中,他的身体瑟瑟发抖,眼泪在静静的流淌。那感觉就像经历了一场生离死别,我已在他的怀中哭的说不出话来。我把脸贴在高天宇颈窝里,说:高天宇都是我不好,我太小心眼儿了……可我就不让你靠近别人,你是我一个人,你知道我有多后悔吗,我都恨死我自己了,这两天我都在痛苦中度过。
从那一次以后,我们再也没闹过矛盾,高天宇和那个女孩或许真的断了,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虽然有时候高天宇也因为一些小事惹我生气,可我还是毫不在乎地原谅着他,最重要的是我想省去他自我忏悔的麻烦。我们很珍惜对方,虽然生活在同一所中学,但每天彼此都要发好多吉祥的信息给对方。
转眼又一个星期天到了,我发现我们的故事总是发生在星期天。
那天我起得很晚,起来后觉得很想念高天宇就给他打手机,不小心拨错了一个数字但我当时没有发现,接通以后我问:高天宇你醒来没有?谁知一粗声粗气的男人回答,你打错了,这火葬厂,我是厂长赵富。我心惊肉跳,连一声对不起也没说就撂下了电话。我想这是一个不吉的早晨,我洗了把脸决定上街流荡一天。
早晨的县城给人一种不爽快的感觉,我全身软绵绵得发酥。街道两边很多小贩在路边摆起了摊子。质量低俗的塑料布排满了同样低劣的商品与食物,有着高含量化纤的三角裤衩和发红的米饼,还有劣质化妆品。
在一个繁华的路口,不同方向的车辆挤到一处,纵横交错各不相让,红光满面的交警忙得如沙滩上的泥鳅,挣命地运动着。一个小孩被摩托车的屁股给撞了一下,大哭不止。于是小孩的母亲与骑摩托车的男人大吵起来:
你他妈的眼睛长到屁股上了,干吗往人身上碰。
放你妈的纽丝丝屁,你的嘴皮子放干净点儿,讲点文明。
扯蛋,碰了人你还不让骂,你受没受过教育,牲口。
我受教育的时候你还是一股液体呢。
瞧你那份操性,混充什么文人,下流……
摩托车手似乎不擅长嘴上的战争,又不便与女人动手,所以打战了几个回合后落荒而逃。围观者们大失所望,觉得没劲。我也觉得没劲,现在的人似乎都有一种阴暗的心理,丑女人希望美丽的女人死掉,贫者希望富人死掉,落后者希望先进份子死掉。那么美女、富人、先进者也同样希望恨自己的人死掉。简直这个世界表面杯盏交错虚假容恰,背后却暗藏杀机,因此人类就产生了委屈和幽怨。
中午的时候从鱼市流浪出来,打算找个地方吃饭,因囊中羞涩,所以找一个快餐店或削面、水煎包一类的小馆子。正当我路过顺达宾馆时,只见里面跑出一位打扮得就象新娘一样的服务员。她说楼上雅间的客人让我进去。进去后,我发现是胖校长一干人,他说他早就发现我在门口徘徊,并向在座的各位介绍我说我是学校教语文的骨干教师,而且在文学道路上阳光灿烂什么的。同席的大都是男人,只有一个女孩贴在一个胖子怀里。
首先是那个搂着小姐的刘局推开怀中的小姐要敬我一杯。我忽然想起来了,他是刘大哥的上司,在刘大哥的婚礼上我们曾经见过他。但这一次的场面是尴尬了些。我冲着他说,刘局,你不认识我了,真是贵人多忘事,那次我陪你喝了三杯酒难道白陪了吗?
他连忙解释说,没有、没有,绝对没有,我们是初次见面。男人在漂亮女孩面前就是这副嘴脸。他一手端着酒杯另一只手抓住女孩的手拼命地握,恨不得握出骨头。我天生有这种遇事不慌、应付自如的本事。眉飞色舞地说:那我就认错人了,世上像您这样让女孩一见倾心的男人可还真多。说完我喝了一杯。任那热乎乎的液体奔流到我全身的各个经脉。
桌上的男人轮着向我敬酒,肥头大耳的胖校长满面通红,额上青筋激烈地搏动着。一副典型的电影里版失恋者形象。我赶紧向他连敬三杯,我感觉到我有点醉了,脑袋晕晕忽忽,听别人说话好象隔着一层玻璃似的,模模糊糊。这种美妙的感觉就是醉了吗?
刘局怀里的那位小姐手里托着一个酒杯向我走来,我看到她的面容美丽绝纶。在光线暗淡的雅间发出玉石般的光泽,她的周身散发着甜腻的气息。她说:美女老师我敬你一杯,我看过你的小说《 校园丽人》,祝贺你——
我站起来哈哈一笑说:小说都是骗人的东西,希望你不要受骗。
他说:谢谢你的良言,人的智商都是一样的,谁也骗不了谁,除非他情愿让人去骗。就象你喝酒永远也不会醉,除非你自己愿意醉。我觉得这位小姐绝不是一般的风尘女子,就让她挨着我坐下了。
这时怀旧而伤感的爱情乐曲响了起来,几位男士站了起来,跟着音乐公牛一般大吼起来。跑调跑到他二姨姥姥家了,可人家还是唱得全神贯注一丝不苟,揉揉搓搓挤出不少真情实感。
我和玛丽对饮着,她的脸年轻而骄矜,眼神流露着永恒的迷惘之情。
我问你干这行有多久了?
她说忘了,大学毕业后已经出来做上了。我问既然大学都念了,为什么不找一份工作好好上班。而是出来当个鸡。
她说这就是生活,千奇百怪的生活。
我说你是一个失足青年,就像祖国的花朵一样娇艳,应该好好改造自己,仍然前途光明、大有希望。
她说别想改造我,我对自己非常满意。
我说你混在男人堆里不怕他们摸你。她说摸到了更好,我的大腿又不是刀枪不入。我骂傻x ,纯粹你他妈二百五,干吗好好的姑娘非要装得像婊子似的。
他骂你个X 仔子懂个屁,男女除了一起睡觉以外,还更有一些更美好的感觉。
当胖校长要回家时,我和玛丽都喝得爬在桌子上起不来了,胖校长把我抱起来的时候,我在他的胖脸上轻轻亲了一口,胖校长大吃一惊,最后证明那个冰凉的吻确实来自我湿润性感的红唇时,忙说:刚一会儿就把你传染成这个样子了,女人真是易染品。
醉得一塌糊涂的我被胖校长送到学校,学生还没有来,胖校长把我从车里抱到宿舍。丑枚枚不高兴地摔摔打打。胖校长说:给她倒一口热水。丑枚枚说:干嘛让我伺候她,贱货——。胖校长说:让你倒你就倒,哪那么多废话。丑枚枚一边哭一边摔门出去。
星期一我整整睡了一天,早晨丑枚枚进来时我刚醒来我还没有起床,只觉得头痛欲裂,四肢瘫软,有一种脱胎换骨般的痛苦。丑枚枚进来收拾铺盖,看来好像要换宿舍了,我勉强坐起来问:你要去那?我昨天喝多了。她的脸色非常难看,没有回答,冲我吐了一口唾液,抱着行李走了。我连吃饭的力气都没有,中午时我听到走廊内学生喧闹的脚步声,可能去跑着吃饭去了。我的胃及不舒服,想到饭就恶心。晚上,我起了床,脑壳沉沉的,在同事们嘲讽的眼皮下坐到桌旁吃饭。以丑枚枚为首的那个阵营的女教师们毫不掩饰幸灾乐祸的表清,她们连忙躲开我,特意掏出手绢捂住自己的嘴和鼻子,或用手背在空中扇来扇去表示厌恶。
从这天开始,我彻底被孤立了,吃完晚饭我又回到宿舍睡觉。次日我又在床上度过了白天,迷迷糊糊时醒时睡,浑身无力。
清早,我来到办公室,还好我的课在下午。我提了个暖壶去水房打开水。许辉走过来问:脸色那么难看,是不是你和丑老师吵架了?我说:没有。她说:我想也不可能,可丑老师昨晚在我们宿舍哭了一夜。正说着校长进来了,许辉连忙坐下来假装工作,我提着暖壶着急地出来。
03
过去的并不遥远
学校一切照常,丝毫闻不出悲凉的气味,但是一个事实却抹杀不掉,那就是高天宇再也不理我了。这件事像一根针刺穿了我所有的尊严与希望。使我的心一阵阵尖锐的疼痛,简直无法忍受。
下午我的课已经上完了,其它几位老师不知道流窜到那里了,空荡荡的大办公室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桌上摆着一垒垒城堡似的作业本。午后的阳光干净而又热烈,我突然觉得这阳光虽然把人披露无遗,但总算温暖、总算干净。我的心燥热不堪。我想到高天宇抱着我的情景:想着我们曾经共同策划的新家,他说把墙涂成青色,因为我喜欢青色;他还说要把床放到窗口,因为我喜欢放着花盆的窗台。现在……完了、完了,全完了。一起生活——只不过是一场鸳鸯蝴蝶梦了!想到这儿,我的心里一股凉丝丝的震颤。
我来到他们办公室,一直呆坐到下午三点多钟,高天宇终于下了课,他的脸板得死死的,看不出任何的表情,我轻轻站了起来,内心翻江倒海,嗓子眼热乎乎的。啊!宝贝、我的宝贝……我的心内也在呼唤: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但我错了,我发现高天宇对我视而不见,他已经让我感到陌生而心寒。猛然间我有了一种被遗弃了的感觉。看来这个男人已经把我毫不留恋地推开了,一个男人躲一个女人竟躲得这样干净而彻底,今天我才明白咫尺天涯的含义。
我哭了,问:高天宇你是怎么了,我打电话你不接,我来找你你却这样对我。
他问:我该怎样对你,对于前天的事你后悔不?
我说:前天我干啥了,高天宇,我现在才看透了你,你是个自私无情的小人。
他慢慢抬起头,在他黑色僵硬的眼眸中,愤怒像两束顽强的火焰。我一生的希望已被抽干、浓缩,全部集中在他这两团无法熄灭的瞳光中。他点着一颗烟闷闷地抽着说:是的,那好呀,彼此的狐狸尾巴都藏匿不住了,何苦以后要生活在一起,前天丑枚枚说……好了,不说了。
我说:你干吗要听丑枚枚的,我喝醉了她就和我记仇了。高天宇说:喝醉后怎么了,说呀?不堪回首,还是不敢回首?那令人难以启齿的回忆为什么不敢正视呢?啊—— ,是后悔当初没有抓住千金一刻未能赢得领导的欢心。
我说:那你以前和我说的甜言蜜语都是假的了,你个骗子。
他大吼起来:不,我爱你是真的,我要与你结婚也是真的,但我现在告诉你,我已经发现了你不顾一切地巴结领导,这我受不了,常在悬崖边跳舞,能有不失足的时候吗?你真是一个愚蠢的阴谋家。
我听见空气中有一种物质碎裂的声音,或许这种声音来自我的身体深处,空气里颤动着的敌意刺激的人更加恶毒。我说:哼!你以前还追过人家芳芳,可人家还看不上你,你这种人谁爱你你和谁过不去,不解风情的东西。
他说:你管不着,追谁是我的自由。
你妈的——牲口。我简直管不住自己,非要把话说的越狠越坏越好我一边骂一边大哭起来,随手抓起一本书向高天宇扔过去,书太轻了,啪地掉在地上,高天宇骂了声——无耻,扭身摔门出去。
我上了楼,来到办公室。花历历自己在看书,我本来是要倾吐心内的委屈,可花历历是丑枚枚的死党,对她说只会遭来难堪与耻笑。再说我也讨厌这个女人,讨厌她尖嘴猴腮的样子,讨厌他和别的女教师拉拉扯扯在走廊内亲亲热热,一关上门却骂人家祖宗三代,我还讨厌她长了一副恶心的容貌却不合时宜细声细气地混充淑女。我知道自己的讨厌是多余的,但我努力地不去讨厌她,可是一切都是徒劳,我几个月来一如既往地讨厌着她,并且这种感觉与日俱增。
这几天我的心情坏透了,心中充满了广袤的悲观和失望。上课时一只老鼠从门缝里钻了进来,溜达到我的脚边,我失态地大叫一声,课堂秩序顿时大乱,好容易熬到下课,我如漏网之鱼一样逃回办公室。当一个人的精神如草芥的时候,狂暴的环境变得凶残而充满杀机,世上最毒妇人心,也只有妇人才能洞熟妇人的蛇蝎之心。翻云覆雨的丑枚枚在我身上制造了特别多的故事,一个男教师差一点在她的怂恿下和我打一架。女教师们也大胆地将我贱踏起来。
有一次,我在校园内走着,听见背后响起了呸的一声,我敏感地回过头,看见花历历和丑枚枚勾肩搭背地站在后面,丑枚枚还用脚尖踩地上的那滩唾沫。我的眼睛掠过一道冰凉的光芒,跑回办公室,许辉正在批改作业,她是我要好的朋友,我拉住她的手说:许老师,你应该知道我不是那种人,虽然有时候对领导露骨得尊敬,但我不会勾引领导,没想到他们会这样看我,你为什么不给我做证。
许辉没说什么,仍然在批改作业。我夺一下她的红油笔,抓着她的双肩晃动着问,你最了解我,我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决不是爱拨弄是非、下流成性的人。许辉皱了皱眉头,我听见她漫不经心地回答:我相处时间很短,我也不知你是什么样的人。我的双臂僵硬地停留在空中,泪水从我的眼睛里夺眶而出。电铃在学校的走廊内尖历而清脆地炸响。学生们脸上流露着呆板而凉奇的笑容,我在飞奔。没有目的地飞奔。人间已经关闭了所有的大门,我孤独地生活在斜屋里。
人与人的关系原来就像美丽的陶瓷一样易碎!
04
过去的并不遥远
高天宇要结婚了,对像是另一所乡办中学的老师,听说别的老师都见过他们俩在城里勾肩搭背如胶似漆地逛商场买衣服。这个消息如一根刺,刺进我的肉里,使我的心一阵尖锐的疼痛,简直无法忍受,人在感情方面是无法自欺的,我不得不承认,我的心里还一直爱着他,但是我那绝望的爱情委实太没有希望了,为什么不死了那颗没有万分之一的心呢?我们再也无法像水一样融合如初,或以再生的热量蒸发激情。生活一旦露出本质的峥嵘,爱情这块温柔的薄纱就难以遮掩性格的瑕疵。当一切的迷雾渐渐退去的时候,欺骗自己的欲望随之而去。我看清楚眼前的事实,幸福压根儿没有来。
更坏的是我发现我对周围的一切,甚至自己一贯喜欢做的事都逐渐失去兴趣。尤其是对写作越来越感到没兴趣,我永远也搞不出点什么名堂,再写也不会成为作家。我想我是不是有太多的功利目的了,可我没办法把写作像别的作家那样完全作为生命的一部分。我摆脱不了那种出人头地的念头,写作既然不可能带来这些,我也就对它不再有太多的期望。翻开我以前发表过的小说,可我觉得那种热情再也不会回来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说起来就像吹牛。
星期六,学生一下子就走光了。就连外乡的学生也回去了,我想,除了我没有人愿意留在学校过礼拜。我去水房打水,路上看不见几个行人。到处显得冷冷清清。背阴墙根处还留着些残雪,被灰土弄得很脏,不注意看很难想到那是雪。
宿舍里的人都回去了,屋里很乱,地上的土堆也好久没有人倒了,我没心思去倒,泡了盆衣服搁在屋子当中就在床上躺下了。突然,楼门哗哗响了两声,紧接着高天宇骂骂咧咧地走了进来,他拿着钥匙哗哗地开着他们宿舍的门。过了一会儿,传来女子细细的尖叫,也夹杂着他的声音。
我出了宿舍,在走廊里愣了一会儿,心里的感觉有点迟钝,只见他们宿舍没有开灯,半掩着门。里面黑呼呼的没有一点声音。我头一次觉得不舒服,不想见他。默默地回到里宿舍,我爬在床上,窗外的哭柳被风吹打着,夜显得更加无奈而空洞。走廊的灯暗淡地透过窗帘,照着冰冷浅色的墙,又是一般的无奈,我拽过被子蒙头睡了一觉。半夜突然凉醒了,只见走廊内灯火通明。高天宇骑着摩托在走廊内飞驰。摩托车突突乱叫的声音震得整个楼在摇动。
我的那颗气愤填膺的心简直要爆炸开了,恨不得马上出去和他拼个肝脑涂地。我冲出屋子破口大骂,我把话骂得相当难听、相当凶狠、相当有暴发力,高天宇却熟视无睹,故意装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把油门加的更大,震得地动山摇,在走廊内呼啸来呼啸去。这时我对门儿的宿舍里的灯啪地开了,一个瘦弱纤小的女子从屋里跑了出来对我说:你回屋去把,都是我气了他,你别骂了,我什么都不做不好,我这个人糊涂又傻气,总惹他生气.…
为了不让我再骂高天宇这个伶仃小巧的女人眼里含着一泡泪水,把自己说得一无是处、糟糕透顶。我咬紧牙关,转身进了屋,对着镜子拢了拢蓬乱的头发,甚至找到了梳子,用力梳了梳,然后看都没看那个女人一眼背上小包,一甩门走出去了。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那一刻忽然被一种孤独的感觉扼住,几乎透不过气来。在这个人海茫茫的尘世中,我孤身一人,形单影只,和任何人也没有关系,唯一的高天宇已经背叛了我,丑枚枚略使小计,我就绯闻缠身了。丑枚枚是我有生以来遇到最毒最有心机的女人,她在全校的教师中处处抓尖卖乖、笼络他人,四面八方布置了一个风雨不透的网。然后移祸频频,将我排挤。何难使别人心悦诚服?可叹!《 诸子礼教》 中便称这手段为娼妓行为。也许还有其它原因,比如我在工作上太认真了,你越是在工作上干得出色,那么同事们对你越是恨之人骨,这是人性的弱点。高天宇和我已经一点情面都没有了,有时在校园内相遇也不说话,但可以从彼此的眼睛中觉察到仇恨的内容。各方面棉里藏针的打击随时使我觉得生命如悬丝一样脆弱。我是一个不值得同情却不需要同情的人,生活越来越变得厉害了,成了这个样子,我难过极了。
我游荡在大街上,看见一个小酒馆亮着灯,进去后只见满地都是菜汤,差一点把我摔一跤,一个女孩爬在柜台上睡觉,我叫了半天才醒来。我问有什么饭菜,她说厨师已经回家了只有凉菜。我要了两个凉菜又要了半瓶白酒喝起来,天快亮的时候我从酒店出来,出来时那个女孩还在睡觉,呼噜打得很响。炉子上的茶壶冒着白汽,我又醉了。醉的感觉真好,身体飘飘然,心里也秫秫的。
丑枚枚生命不息战斗不止的顽强秉性,犹如雪压青松越发蓬勃地生长出来,此刻我深信以前她确实很爱胖校长。一天,我们几个女老师在闲谈中我又一次触怒了丑枚枚,她满肚子的怨愤倾泻出来,她如数家珍地举出一件件事实,每件都有不容置疑的说服力,证明我这个女教师的不贞。她的脸上挂着一滴泪水,一副举不胜哀的样子。我真没想到风风火火的丑枚枚竟对我这样不理解,更没想到她和胖校长的爱情会给她带来那么大的力量。她的眼睛发射着怨妇特有的刁钻和狡猾的光芒。按照她自己的智商和掌握知识的程度,她对我报复是多余的。
时间是公正的,无论是你快乐还是痛苦它都总是日夜兼程地奔走着。我在苦难中度过了一个冬天,转眼春归大地了,春天是萌动的季节而我的心永远被压在冰山之下。我心情的晦暗也许与春天发生的那场车祸有关。
那夜细雨如丝,我和林菊边喝酸奶边吐橄榄籽,从一家不夜超市出来,走到十字街拐弯处,听到一种震耳欲聋发出的撞击声。当我们跑过去亲眼目睹了一个女孩惨死的场面。她的奔驰撞到了电线杆上,车身已经变了形,像一只恐饰的怪兽喘着粗气。女孩子一只细腻的小手搭在方向盘上,另一只手垂到了车门外,如一条死蛇一样,血像洪水一样奔流到马路上,红色的坎肩与红色的超短裙衬托着她的脸苍白如雪。由于我痛苦和迷乱发出一声狂叫,林菊惊奇地问,你认识她?我好像对自己说,她是玛丽,她不幸地死去了。一会儿警车和医生全来了,只见一个医生翻了翻她的眼皮说,死了,是酒后驾车。现场很决被清理得一干二静,落在地上的细雨无声地淡化着玛丽的血渍。
那夜,我做了个循环往复的梦,我看见一个身披彩霞风情万种的女孩向我走来,美丽绝伦的脸如阳光下的奶油雪糕一样融化着,一滴滴变成了乳白的液体,味道在扩散,芬芳无比。这是发生在二00四年的故事,一个美丽绝伦的歌妓暴死在一个小县城的高压汽灯之下,我目睹了她走完人生尽头最凄渗的一幕。有时候,女教师不如一个歌妓有情有义。
事发不久,一个叫甜甜的雏妓找到我,把一本小说——张贤亮的《灵与肉》,交给我后抽抽答答哭了半天。说这是玛丽小姐未死之前打算送我的礼物。我翻着这本书哭了,书的封脸上写着——丽丽进取四个字,下面没有署名。我悠悠地又想到她美丽的脸和身体,我相信意念的作用,不会是别人的,因为书中有一种飘渺而甜腻的气息,这本书又一次增强了我对她永远热烈的思念。以后的许多日子,我都会莫名地想到她,我想那一夜她不开车出去,或不喝酒……但这也许是命中注定,注定她那夜死去,生与死之间就是这么微妙。
后来,我变得沉默寡言,我不想和任何女教师接近,当然包括许辉,以后漫漫长路只有我独来独往地度过。一天晚上,我去食堂吃饭,正好听到丑枚枚、花历历、萧芳芳坐在一起一边吃饭一边骂我说:哼!瞧她那个样子,还冒充新疆维吾尔族,简直是一个搔首弄姿的小妖精。花历历咬牙切齿地说:就是,她心里只有胖校长,哪有咱们呀,我让她下地狱才能称称我的愿。
我的心里震凉地抽痛了一下,扭头便走,骂吧,让她们骂个石破惊天;恨吧,让她们将我恨之入骨,让他们作死吧,一切都无所谓。
我来到厕所,坑里坑外到处是可恶的排泄物,周围落满了各种质地的便纸。一股强烈的恶臭使我的胃一阵抽搐,我只好随便找了个落脚的地方,屏住呼吸蹲了下来,抬起头发现墙上用粉笔画着男女的生殖器。还写了几个字——丽丽与高天宇在性交。我感到恶心,也许是那位老师有意的中伤,我不太赞称在厕所墙上诽谤他人的下流手段,但我喜欢这种自娱态度。字是刚刚写好的,我捡起地下污尿中的粉笔头,飞快地把性交擦掉,改成了——高天宇该枪毙。
从厕所出来,我的烦恼一泻而去,心里舒展了许多,我在一本书上看到如果一个人的心理长期受到压抑容易得胃癌一类的恶性疾病,太阳暖暖地照射着,我又一次觉得生活的美好。回办公室的路上,我遇到一帮学生朝学校门外跑去,其中有几个是我们班里的学生,看见我他们都停下来,跟我打招呼。我说:你们干啥去?他们中的一个高个儿女孩说去山坡上赏花。听了这句话差一点笑掉几颗大牙,我想说你们雅兴不浅啊。可我觉得这可能让他们觉得我是讽刺他们。我连忙说:快去吧,一会儿天黑了就赏不成了。
回到办公室我长长地叹了口气,我面对的生活,在我,已经是一个重大考验的事实。而不再是含着浪漫情调幼稚的想法了,枯燥而重复性的日常工作侵蚀了我的光荣感和积极性,有理想的青年就是比较容易被现实挫伤。一位小说家不是说过——天才和美女,都注定要放出灿烂的光芒,引人注目,惹人羡忌,招人毁谤的。刚刚一年的时间,我已变得有一点油滑和懒惰。我不甘平庸,更不愿破罐子破摔下去,但我又能怎样?我要改行,我对青霉素感兴趣,我准备报考一位著名的病毒学家的研究生。
这就是我的生活,平淡的不能再平淡下去,在初夏季节我用课余时间蜗居在办公室埋头写一部爱情小说,写着写着我突然对这部小说厌烦透顶,小说中所有的人物都是那么平淡无奇,所有的细节都是那么老套。尤其是结尾总在改写之中,不完美、不惨烈。我常常在静态中尽力追踪,记忆横扫我二十五年的经历。惆怅万分的我每天听着校外农舍里农妇喂猪和喂鸡的叫声。
一直到了盛夏,我还为我的小说结尾感到烦恼,我突然间恨透了高天宇,他根本不属于我的,于是我考虑到,他在这篇小说中应该死去,这样我才得到了一种超然的自我安慰。于是,我就把小说的结尾修改为——
晚饭后,老师们纷纷来上班了,大家互相看了一眼,算是打过招呼。朝夕相处的同事熟悉到无话可说的地步,真令人可悲。我拿着课本,打算到教室里和学生探讨一些深奥的哲学问题,在无聊时与学生海阔天空地疯谈,也是一件有益于身心健康的事。天阴沉沉的,整整一下天没有下一滴雨了,看来今天要下雨了,腥冷的云彩扩散着阴冷的雨气。
来到教室一个巧舌如簧的家伙向我提出一个问题,老师为什么愚公为什么要移山,移他的房屋多么容易呀?这个问题愚笨而讨厌,但我不相信这是他想出来的,一定是从别处抄来的。我问学生谁能解答,学生竟然没一个能回答。我正要解答风夹着雨点猛烈地把门撞开了,冷风无情地压榨着人们热量。有几个同学不由地说,大夏天刮这么冷的风。
很快,雷声翻滚,闪电交加,大雨倾盆。同学们笑逐言开地赏起了雨,他们都是农民的孩子,天气的旱涝联系着他们的直接利益。
天地之间浑然一片,偶尔还能听到水面冒泡啪啪的音响,水泡一个个破裂,就像一组组美妙的琶音。
雨越下越猛,过了好长时丝毫没有下小的意思。后墙渗进了团褐色的水迹在阴险地向四周潦开,大家一下子极乐生悲,如果土墙被水浸透,它马上会塌下来的,这时门咣当一声开了,我们都吓了一跳,浑浊的洪水从教室门翻滚进来,被淹死的耗子和毒蛇形成一个恶心的旋涡,向四周扩散,我们惊惧得面面相觑,几个同学已经淹没在水中,天空地面已经成了一片泽国,呆滞的、钢青的水逐渐上升。
几个女同学大哭起来,胖校长来了,他抱着一个大石头站在教室门口,齐胸的洪水冲得我来回打趄,他说,十里外的安尼坝决口了,快到二楼去结合了,防止被水冲散,男同学把衣服脱下来,大家把胳膊捆到一起。胖校长在前我在最后。
快到楼前的时候,我滑了一下,我与那位女同学的手分开了,我的眼前一黑,身子远处漂去,漂去。我还能听到那带着金属般丝丝声的回音在水面回荡,视觉已毫不起作用,死的恐怖肃然上升,求生的渴望折磨着我,我拼命挣扎,渐渐地浮上水面,突然我听到胖校长扯着嗓子喊,快救人,丽丽老师掉的水里了。这种粗犷、兽胜的绝望嚎叫像在我已经不能承受的重量上加上了最后一陀砝码,一下把我生的希望完全压垮了。我明白,我们班的学生已全跑光了,他们撇下了我和胖校长,现在我只有等待死亡了。
夜空,出现了点点胆怯的星光,黄黄的,一闪一灭我不止一次地浮上来又沉下去,我已被冲到几公里外,身边一片钢青色浩渺的洪水,一直延伸到深奥莫测的浓黑的夜幕里,我像一条搁浅的破船,沮伤地被围在汪洋中间,我的手里抓着一条木椽,反复地徘徊在沉浮之间,我筋疲力尽,只要我放弃一点,就可能死了。生死的界限只此一步。
我的四肢软了,软了。无情的水无孔不入地向我猛灌。我知道我完了,完了!水啊!你是多么可爱,又是多么无情。是母亲的笑容、是盛开的鲜花、是冰凉的铁衣不,什么都不是,是一个厚实的肩膀、一个有力的膊腕。我上升着、上升着。猛然我的小腹受到强烈的挤压。腹腔的水从我的嘴巴喷涌而出。我看到了他——高天宇,我的心颤抖起来,我的呼吸急促起来,我大叫,天宇——。他叫,丽老师,不,丽丽,我的丽丽,我一生中唯一爱过的丽丽——,我整整找了你半夜我们拼命挣扎,身体渐渐浮出水面。
我问:高天宇,你为何要来救我?
他回答:是爱情,是爱情促使我敢用生命去冒险。
我说:天宇,我们已经回不去了,过不了多久我们就变成两俱死体。
他回答:丽丽,在我跳下水的那一刻我就没想到会活着回去。他连同那冰冷的嘴唇贴上来的时候,我也不由地把嘴唇迎了上去,爱情激发了我们最后的活力。我们紧紧地又一次搂在一起。多少天的痛苦顷刻付之东流,我们现在靠得那么近,心靠着心,肉体缠绕着肉体,一切一切的痛苦、危险、灾害都消失了我如同一片秋叶在他怀中瑟瑟发抖,我们的身体渐渐划下去、划下去。
05
过去的并不遥远
5后记
我在当天就被找到了,昏迷之中我的怀里还抱着一根木椽,奇怪的是高天宇五天以后才被找到,尸体是位农民发现的我一度怀疑那天在水中是不是我的幻觉,或许我真的没有见到高天宇,可学校的老师和学生说在我滑进水中时高天宇就跳下水找我了。
后来不知是第几天后的清晨我醒了,我躺在医院里,那时太阳还没上来,但可以看出是个晴天,屋檐下躲过暴雨的麻雀又很落寞、很寂寥地喳喳叫了,一会儿,晨光从挂着白窗帘的窗外一点点渗进来,这是第一线灿烂的阳光,多么美的阳光,又是多么渗淡的人生啊!
半个月后我和丑枚枚来到高天宇的坟前,目之所及的是被淋的烂泥似的土坯房和东倒西歪的树木点杆,浑水已经退尽,空气中弥漫着沁人的清香与好闻的苦味。高天宇的坟墓光秃秃的,我放下一束初绽的百合,默默地说:天宇,用生命爱过我的大男孩,你是第一个让我爱过的人,也是第一个离开我的人,愿你的的爱化作我日后教育学生的源源动力。千里觅知音注定是伯牙与子期高山流水韵依依,在似水的流年编进梦里那是一份经久的回忆。
本作品原载2004 年第3 期《霸州文苑》、《地火》后收集在《大山无语》、《小县愚人》、《阿娜尔古丽小说集 .卷二》、《阿娜尔古丽自选集》中。被翻译成多个国家语言,2005年荣获“西班牙国文学浆”。
作品于2004年元月完成,本作品背景、人物全部为虚构,部分情节删改,底稿保存于内蒙古民族大学。由于本作品扫描,可能有个别错误之处,望多多谅解。


本栏目编辑:沈曼妮
06
作者简介
作者简介:阿娜尔古丽,笔名:海霞,水果等。现为某中直机关财务总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长篇小说《压寨夫人》曾经全国畅销全三甲,作品在国内外获奖。
枸杞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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