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漠流年

漠 漠 流 年

家乡味道

全满娘在井边慢慢地洗刷着锅碗瓢盆，蹲得久了，蹆脚发麻，活动显得有点僵硬，腰杆子泛起酸楚的隐痛，她扶着井沿试图站直身子缓一缓，迈动的双脚就像踩了一坨棉花，不听招架，险些跌倒井里。她嗫嚅着嘴唇，声音细得连自己都没听明白：“人老了，不中用了。”井坎边老板栗树上几片余留的枯叶，坚挺着过了昨夜的残冬，竟在春临的一刻悄然洒落，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全满娘头上，叶尖透过焦枯的白发刺得头皮清痛，全满娘抬起眼皮，望着斑驳的老板栗树，明明噏动的嘴，又慢慢地闭了回去，大抵她懒得去呵责这不规不矩的木头，抑或觉得立春的好日子不该有丝毫的愤闷。

老板栗树有些年头了，它是看着全满娘一袭盛壮嫁进全家的，它更是看着全满娘三双儿女，从树下咿呀学语直至长大成人，终归纷纷离家远游。全满娘与树，都该记得，她与它风华盛茂的岁月，树下有好多好多喧闹嘈杂，却又舒心惬意的苦乐年华。全满娘老了，她必定不知道耄耋是一种怎样的概念，跨过了耄耋又走了五个年头的她，还能一如继往地重复耕耘她的菜地，喂养她的鸡鸭。只是偌大的房子，有时寂静得可怕，每每如此，她总会向着水井的方向，扫一扫满身沧桑的老板栗树，听听风摇树叶的轻响，尝试着从老树的枝枝干干里获得点滴的回味和温存。她与它是有亲情的，一种透彻心灵却又无以言表的依恋与寄托。

休息了一会，全满娘加快了速度，老话讲得好：三十夜，四十头路（形容过年事情多）。明天就是小年了，又得清扫厨房，送灶神，尔后又要弄点糍粑，炸豆腐，烤猪血丸子，洗腊肉，煮冻鱼……千情万事等着她一双手，为像模像样过个年，折腾是有点累，但无论什么也挡不住她对世代传承的习俗的热度与虔诚。

老大早就表过态，今年不回家过年，全满娘能理解他不找理由的直白，老大媳妇年初刚走了，走出悲伤和苦楚需要些时间。二儿单位要值班，虽然电话里尽是愧疚的歉意和热情的邀请，全满娘明白儿子工作的重要，自个儿又惧怕旅途的劳顿，只得温情地抚慰儿子，违心地拒绝进城过年。三儿刚置了套房，经济不太宽裕，他倒是想回家陪陪老娘，全满娘拦阻了他，节假日上班一天能顶三，七天下来也就能抵平常二十多天的进项，能解一点是一点，压力和紧张。三个女儿隔三差五的回，都心诚实意地接老娘过年，上了年岁的人，她有她的心思和想法"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呷，不想也不能给女儿添麻烦。"彼此争执到红了脸，终拗不过老娘的倔劲，最后只得由着她，守着一栋老房，孤孤单单过新年。

大年三十说来就来了，虽然少了往年今日的闹腾，庭院房间还是被全满娘收拾得干干净净规规整整，托人从集上捎来的春联，全满娘颤颤巍巍地贴了个红红火火满门庭。远远近近稀稀松松的炮竹已经响起，年味渐浓，心绪也如那壶架在炉上的白水，由初始的平静直至波涛滚滚，弥漫在山野林间的热闹气息竟然呛得阅尽人间百态的全满娘泪盈眼底，她的眼前依稀浮现着热烈欢畅年味浓浓的画面——孙子曾孙们满院子的跑，这里放堆烟花，那里扔串炸炮……烟花盛开的烟雾里，能品出愉悦，喜乐，团圆的滋味。

夜幕降临，今年的除夕繁星点点，万家灯火喜庆团圆，山乡的角角落落，绚丽的烟花腾空绽放，落在全满娘眼里，格外的清晰好看。就在前年，全满娘家，此时此刻也是热火朝天，如瀑的烟火在屋顶倾泻而下，照亮了半边天。全满娘总是佯嗔:"只晓得好看，浪费钱，浪费钱，又害我得花好几天收拾炮壳壳。""唠叨"道:"上家屋场没放我们这么久，下院子的烟花不好看……"一脸的畅快和满足。现实如雷的炮声是戳进全满娘心里的，环顾冷清的院子，戳得她满怀失落。转而喃喃自语:"不放也好，省得收拾，不放也好，浪费，真是浪费。"

大块的柴火添入灶间，整块的腊肉，猪血丸子在大锅沸腾的水里翻滚，待三五十分钟的蒸煮，腊肉香气四溢，挑逗着人的味蕾，让人垂涎欲滴。金满娘把肉大块大块的切好，堆在碗里满满当当。规规矩矩，连同冻鱼，丸子摆上方桌。点烛，焚香，肃穆虔诚敬祖祷愿，守岁过年。她知道，若是都回家过年，今年的桌子上也会空出一个位置，每个人都会有一种残缺的伤感。她不敢去想，那会是怎样的场景，怎样的泪眼涟涟。接踵而至的电话声连连响起，全满娘抺过泪痕，慈祥地接应:"过年好，我正守着岁，求菩萨保佑，保佑你们百事顺遂，出门在外，左手金，右手银，财宝归身……"

过完除夕是新年，全满娘早早地起床，鸡，鱼，肉，米线菜蔬弄满一大桌，一个人，添了些米酒，想着，吃着，直至天光大亮。酒上了全满娘的脸，上了全满娘的头，稍做收拾，卧在床上，沉沉醉去。

她做了个美妙的梦，他梦见子子孙孙都回来了，挨个地给她磕头问候，她封了好多好多的红包，一个不落的给。又放了好多好多的炮，震得她耳朵嗡嗡响。还有棚里成群的鸡和鸭，房梁上色味俱全的腊货，你一只，她一块分得精光。她欣慰地目送他们再次远游，转而急急切切地想:"该喂一窝鸡崽了，大孙媳妇怀上了得送一只，小外孙女过生日得拿一只……"

漠漠流年，老去的是岁月，永恒的是挂牵。

作者简介:家乡味道，美篇情感领域优质作者，文字侧重乡音，乡愁，文章散见于《天下美篇报》以及《湘楚山地文学》，《村庄》，《往昔的时光》等自媒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