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随笔：文字的力量（上）

马丁·普克纳关于伟大文本的简述，有意思的视角，当然，其实也就是对作者认为的，人类历史中最重要的十部文献做了个串联剪辑，文字以及创造它们的原因，以及创造它们的人，如何塑造了世界的模样。

文字是个很有魔力的东西，它确实是人类社会发展的产物，同时又反过来塑造了人类社会的走向，其影响力当然是深刻的。有了文字记载，人类的历史才成为所谓的“信史”。

但文字自其诞生之日起，也成为人类社会错误和矛盾的深刻根源之一，由于文字造成的灾难也着实不少，由于文字造成的谜题和难题也着实不少，文字甚至于还成为了不少杰出人士认为的，人类认知世界和自我的最大障碍之一。

从作者的分析来看，人类对于世界的描绘，最早都是从象形开始的，之后逐步固化为一个个的符号，这个过程东西方都一样。

唯独腓尼基人创造了一种新方向——他们不知一开始出于什么原因，放弃了用特定形象和符号直接表示事物的方式（汉字就是这样发明的），可能是意识到那样的表意系统过于复杂。

他们根据最简单的方式，沟通不就是声音嘛，即用一些代表人类发音的符号来替代表意的符号，然后再通过经验把发音符号与具体事物联系起来——这样一来，能够使用的符号数量就大大减少了，同时，也造成了符号与事物之间的割裂。

这就是西方拼音文字的起源，拼音文字与东方的象形文字完全不一样，它不是直接指代事物的，而是代表音节，用音节来指代事物。腓尼基的文字，乃至到后来的乌鲁姆王国的泥板文字，成了希伯来文字的源头。这种文字上的差异，也构成了东西方思维方式上差异的源头。

最早的文字经典，乃是发生于公元前1500年前的吉尔伽美什史诗，它是在不到100年前才被英国人在今天巴格达附近地区发掘出来的一个王国宫殿里发现的，最诡异的是，在这个之前没被历史记录过的王国的宫殿里，很多文字是刻写在墙壁里面以及背面的，也就是说，只有宫殿倒塌被损毁，或者被挖掘，才能发现这些文字。

吉尔伽美什史诗本身记录的，不过是国王的一系列工程和征战。其重要意义在于，揭示出文字记录这项工作，在很早以前就已经有了，甚至还有了专门从事这项工作的职业——文士，抄写员，或者说史官。它显示的是文字的最基本功用——记载和叙述，把时间停留在泥板上，让泥板说话，这可能是人类历史上最重要的发明。

最早推动全球化的文字经典，则是荷马史诗里的《伊利亚特》，这部来源于游吟诗人，之后不知道被什么人以文字形式定格下来的诗篇，因为影响了一个人，而推动了希腊文明的普及化——它影响的是马其顿的亚历山大大帝。

亚历山大从小即被这部史诗吸引，直到去世都放在枕边——他基本上就是按照伊利亚特里的情节，在实现自己的创世神话，打遍天下无敌手，东征西讨，创造了一个空前的大疆域，在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实现了超过100个民族的大融合。

亚历山大甚至想仿造伊利亚特，撰写自己的史诗，他做出了事迹，却到死也没有找到能像荷马那样的记录员，他的经历和功业，散落在身后各种人的零散回忆和片段记录里。后世的人们知道，是对阿伽门农、阿基里斯们的崇拜，引发了希腊文明的广泛传播，带动了拉丁文字的发展。

当然，要说第一次创造神圣经典，同时也改变了之前史诗模式，继而引发东西方文明截然不同走向的，还属旧约和新约。

作者的分析，倒是与之前敝号随笔过的《圣经的历史》中的观点相切合。他揭示了一个圣经成书的历史线索：上帝—摩西—以斯拉—旧约。圣经之起源当然就是犹太教的希伯来圣经，也就是以斯拉确定的旧约。这个文本的来源，其实应该也是一系列职业传承的抄写员们承载的。

注意耶稣眼中的光彩

作者认为，摩西可能就是一个抄写员，而上帝本身，可能就是之前更早的抄写员们的一个神化体。他们抄写的是什么呢，就是犹太民族古老的起源和发展过程中，总结出来的律令和教条，原本是通过这些律令教导后世人们如何更好地生存发展。

而随着古代以色列王国的湮灭，原有土地家园的丧失，这些律令和教条就变成加强犹太民族自我认同，确保这个没有特定土地家园的流浪民族存续的根本经典。

这个经典由特定的抄写员记录，并宣讲传承，数十代抄写员传递下来，到了摩西那里，摩西将之刻为石经。摩西之前的那些抄写员，可能就是后来大家认为的上帝本人，也就是说，耶和华其实可能就是历史上一个重要的抄写员兼宣讲员。

到以斯拉这里以后，犹太民族先是被巴比伦王国奴役，后来巴比伦王国被波斯取代，犹太人又依附波斯，以斯拉就是波斯的薛西斯一世派到耶路撒冷来确定疆界的官员。当然，他也是犹太人。

在他这个时代，犹太人已经因为数代的奴役而分崩离散，也不再遵从古老的仪式和律令。以斯拉于是借助自己作为波斯官员的身份，重新召集了耶路撒冷的犹太人，造了个大讲台——water gate，在某一天，以古老的仪式，对古老的犹太律令进行了宣讲。

由于这个时候大家语言不通，以斯拉还需要不停地用各种语言进行解释，宣讲结束后，他把宣讲内容都写进了羊皮纸，并且组织抄写员进行复制，广为散发——这一次宣讲，就是希伯来圣经文本，也就是旧约。这就是旧约正式成书的过程。

以斯拉通过这种形式，创造了一种不同于史诗的新模式——文本，而不是英雄，成为人类的崇拜对象。犹太人从此把旧约文本视为他们自我认同和凝聚力的来源，把旧约文本本身作为崇拜和仪式的来源。

一代代围绕旧约文本进行解读和朗诵的人，则是在上帝意志下召集犹太人团结的核心——拉比。这个拉比，不同于过去的游吟诗人，国王或者神，他是一个平凡人，有着神圣使命，通过解读和朗诵律令，宣示犹太民族的尊严和存在——这就是教宗的来源。

注意袍子的质地

耶稣确实是个改革者，他始终认为犹太人和希伯来经典太狭隘，他的任务是成全希伯来圣经，他倡导对一切人等的爱和关怀。他的信徒们把他的言说总结为福音书，由是产生了新约文本。

文本本身成为神圣之物，同时，解释文本的人成为神圣的职业，这创造了一种全新的意识形态管理模式。

当然，最有趣的，是作者对比了早期世界最牛的几个人物，佛陀、耶稣、孔子和苏格拉底，他们都开创了各自的文字传统，并且这些传统已经成为我们今天世界的基石。

但，有没有发现，这几个通过文字来塑造世界的人，本人却都终身没有写下过一个字。这又是为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