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华民】奶奶的风光日子
奶奶今年七十五岁了,看起来五十岁不到。她一米六几的个头,蓄一蓬齐耳的短发,不细看很难发现里面有银丝 。走起路来一阵风,姑姑往往跟不上她的脚步。如果走在了你的前面,你会怀疑她是风韵犹存的中年人:体型紧凑,不胖不瘦,抬头挺胸,不驼不弯。她不仅承担了大部分家务活儿,一有空还和爷爷一道去责任田里劳作。因为父亲和母亲都在南方打工,照顾我和妹妹以及经营土地的重担,自然而然地落在了爷爷奶奶的肩上。
奶奶有一个影集,里面的照片不多,比起父亲和母亲的留影来,相差何至十万八千里。奶奶隔段时间,就拿出来欣赏欣赏。其中有两张照片,尤其受到奶奶的珍爱。一张是奶奶驾驶着链轨拖拉机,在广阔的田野里耕地的照片。照片的背景是一望无垠的田野,有一台正在开动的链轨拖拉机,拖拉机的前方能够依稀的看到几寸高的麦茬。拖拉机上端坐一位飒爽英姿的姑娘,她面容姣好,双辫齐胸,穿着帆布工作服,肩上搭着白毛巾,朝气蓬勃,容光焕发。手握操纵杆,目视正前方,兴高采烈地战斗在广阔的天地里。
另一张的背景是一个舞台,后面垂吊着枣红色的帷幕,前面悬挂着“渭南县学习毛主席著作经验交流会”的横幅,一边的标语是“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另一边的标语是“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舞台正中搁一张讲桌,一位二十多岁的女青年正在热情洋溢地汇报着学习心得。仔细端详,她也留有齐胸的两条辫子,辫稍缠着鲜艳的红头绳。奶奶每看到这两张照片,就陷入到温馨的回忆之中,脸上绽放出甜蜜的笑容。
听爷爷说,奶奶年轻时可风光了。人长得漂亮,又有本事,在我们公社还很有名气。白皙光洁的脸蛋,顾盼流光的凤目,走起路来脚步轻盈,飘飘欲仙。四清运动刚刚结束,公社筹备成了拖拉机站。以前渭北有两个国营机站,故市拖拉机站就是其中的一个。随着生产规模的不断扩大,根本满足不了发展的需要。各公社在国家的扶持下,都在筹建自己的拖拉机站。那时候奶奶刚从初中毕业,因为她母亲常年有病,家里两个弟弟两个妹妹正在读书,他父亲一个人挣工分根本养活不了一家七口,所以她没再继续深造,回到生产队参加集体生产劳动。
奶奶在读初二时就被吸收为共青团员,初三时还担任了班里的团支部书记,所以回村没多长时间,就挑起了大队青年工作的担子,还兼任了铁姑娘突击队的队长。组织和领导我们大队的团员青年,经常学习,开会,参加义务劳动。完成了许多艰巨的任务。还利用晚上时间,学习雷锋,大做好事,给好几户社员拉土打猪圈。是个脱颖而出的青年积极分子,众多花季少女中的冒尖人物。她经常去公社开会,认识了不少干部,因而被选拔为拖拉机机手。先被送往县农业机械化学校学习了半年,回来后顺理成章地开上了链轨拖拉机。
爷爷说,那个时候国家正处在经济困难时期,不少工厂都下马了。不仅七八年没有从农村招工,而且有些工人还被下放回队参加农业生产劳动。在这种情况下,能够开上公社的拖拉机,对于大多数青年人来说,好比悬崖上的鲜果,可望而不可即,别提多么令他们羡慕和梦寐以求了。奶奶能得到这么一份工作,也可以说是天官赐福,得到了命运的青睐。所以她心花怒放,倍加珍惜,下定决心要在来之不易的新岗位上,干出优异的成绩来。
奶奶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爱护自己的拖拉机,一闲下来不是抹抹这儿,就是擦擦那儿,把拖拉机拾掇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好像一位帅气了小伙子一样。拖拉机漂亮了,奶奶却经常两手油,一脸黑。奶奶一旦上了自己的拖拉机,和男机手比较起来技术娴熟,毫不逊色。经常出色的甚至是超额的完成任务。使同事心悦诚服,甘拜下风。奶奶驾上突突轰鸣的拖拉机,在几百亩大的田块里跑来跑去,行得直,开得快,耕出的土地足有一尺多深,一天一夜能犁二百来亩土地,犁出的地像海绵一样松软,像镜面一样平整。深受全公社一百多个生产队的干部与群众的欢迎和喜爱,因为她干活儿的效率不比男同志差,却一不抽烟,二不喝酒,吃饭没有什么讲究,比男同志好招呼得多。
爷爷还告诉我,拖拉机可以说是他和奶奶的媒人。那时候爷爷是机站副站长,主管生产。他觉得奶奶一个柔弱的女青年,要驯服链轨拖拉机那样的庞然大物,难免有时力不从心,便主动上前帮助奶奶,搭手给拖拉机加油,修理一些些小的毛病,抽空替奶奶驾驶一阵子拖拉机,让奶奶缓一口气。奶奶听爷爷说到这里,笑着打断爷爷的话头:“看把你个老家伙说得多高尚的,鬼知道当初怀有啥不可告人的目的,才一个劲给人家骚情呢?”
“ 哪能怪我吗?谁叫你那时长得就像一朵花儿似的,多少小伙子像蜜蜂一样,整天围着你飞来飞去。我如果不多闪几下翅膀,你这朵花儿早就被别人折走了,还能轮到我。”
"去,去,去,再别贫嘴了。还像那时候一样,尽拣好听的话恭维人家。不是你这号德行,当初怎能把我骗到手。眼看土都埋过脖项了,还老狗改不了吃屎。”
奶奶积极肯干,吃苦耐劳,业绩突出,年年被评为先进工作者,受到机站和公社的表扬和鼓励。各种奖状得了几十张。荣幸地担任了两届公社团委副书记。先后两次出席了县上召开的“学习毛主席著作经验交流会。
爷爷又说,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开始,机站的生意每况愈下,一天不如一天了。一台一台的拖拉机像被打入冷宫的皇妃,再也受不到皇帝的恩宠,只得伶仃寂寞,苦度余生。爷爷奶奶也都失去了从事了十七八年,为之贡献了灿烂青春岁月,自己酷爱的开拖拉机的那份工作。虽然当时的工资不高,每月只有四十八元钱,但那也是自己引以为傲的事业啊!
机站门可罗雀,无人问津,断绝了财路,发不出工资。干部和工人只好各回各家,经营自己那几亩责任田。我家八亩责任田分为五块,面积最大的一块是两亩五,八分长的畛子一丈五尺来宽。没办法施行大机械化作业,爷爷设法买了一头牛,一下子回到了三十年前的小农经济时代。
爷爷在后面得起喔喔地吆喝着,鞭打着,牛拉着步犁在前面慢慢吞吞地走着。一晌只能犁一亩多一点地,深浅还不到拖拉机耕过的一半。开惯了链轨拖拉机的爷爷奶奶,好像从高高的山顶突然间降落到看不到底的深渊之中,巨大的落差折磨得他们头昏脑胀,憋闷得透不过气来。每当爷爷看到不少人用拉耩子松土播种,总要唉声叹气好长一阵子。
”你不知道你奶奶多么没出息“。爷爷半开玩笑地对我叙说:”你奶奶经常梦见她在开拖拉机,直到这两年仍然如此。有几回她是从梦中哭醒来的,说她的拖拉机被回炉了,炉火熊熊,眨眼就化成了铁水。不得不离开机站的那几年,你奶奶每次上会去都要绕道去机站看看她的拖拉机,用微微颤抖的双手摸摸这里,摸摸那里,就好像经常爱抚地摸揣你的头那样。看到她的拖拉机锈迹斑斑,她多回不由自主地流下了心酸的眼泪。直到最后一次去看时,那台可怜的拖拉机消失得无踪无影,听人说是被收废品的当烂铁买走了。回到家里,你奶奶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一直难过了好几天。”
“你哪有资格说别人呢”。奶奶打趣爷爷说:“和我比起来,你也不过从炕上强到了席上。刚离开机站那会儿,你就像热锅上的蚂蚁烦躁不安,动不动就发无名火。听到机站卖给了私人,改造成了加油站,你心里的委屈没地方诉说,一个人躲在房子里借酒消愁。当我发现的时候,已经烂醉如泥,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还尿了一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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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王华民,1948年2月生于华阴,1959年迁入临渭区(原渭南县)蔺店镇。退休公务员。曾在有关刊物,平台上发作品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