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这些人,看看这些老先生吧!
壹
我在上海西区一条叫新华的路上住了二十多年。这条马路的行道树是高大的悬铃木,树枝们从路的两侧相上接连。在盛夏,遂有绿荫浓密,足堪屏蔽炎炎的烈日;在枯叶凋尽的严冬,则可以透过嶙峋的枝杈仰望冷静且蓝澈的晴空。当然,早春的新芽与晚秋的落叶,同样是风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新华路不长,首尾不足两千五百米。路的东头,接淮海西路,正对盛宣怀创办的南洋公学(今交通大学)。沿着淮海西路东行,不几武,就是邬达克设计的诺曼底公寓(现名武康大楼。著名的“网红”打卡地),再不远路左,是上海图书馆。倘若赘说一句,左边火柴盒般的老式工房里,曾居住翻译家朱雯、作家罗洪夫妇。路右,是中南新邨,曾是诗人辛笛的旧居。他在这里以淮扬家宴招待过郑振铎、施蛰存、钱钟书与杨绛,也曾在一九四零年代的“白色恐怖”里,掩护隐蔽过另一位诗人臧克家……
城市、建筑和人的故事,几乎无处不在,因为有了时间作为丈量的尺度,被文字记录的那一部分,有幸成为历史。而更多的,则在时间的深处湮灭。近几年,我每周必一次或数次步行往返于新华路至上海图书馆之间。因为选择非虚构写作,必须对每一个细节和观点负责。所以,大量的阅读,查证标定原始出处成为写作中最基础的工作。直到去年年初被突如其来的“疫情”打乱所有的节奏。
新华路至上图,其实有直通的公交,但我通常来回正好一万步的徒步,除了权当锻炼,也因为喜欢看时序四季的变化,看川流不息且从不重复的人群,我间或有这样的恍惚,就是沿着马路,一不小心就会走进学院路——北京的学院路。那些在我脑海中音容生动的先生们,他们正沿着时间的长道疏疏落落地慢慢走远,但身形侧影依然是清晰的。呜呼,与先生们暌违多年也久,但他们于我而言,从来就不仅仅是倏忽的过往,他们是我的人生坐标,也是一个城市,乃至一个国家的文化坐标!所以,我发愿诉诸文字,将之固化。除了翻找出当年的笔记本与日记,追溯最初的记忆外,还通过阅读先生们的著作,确定记忆的边界。
说起来我在北京的时间并不算长。从1983年大学毕业被分配到北京学院路41号的中国政法大学。我对这所院落里生长着高大马缨花和银杏树的学校,情感至今一如初恋。再以1994年初秋的南归为节点,我在北京的岁月十又一年。期间,我在北京的生活与工作,完成了学院路、府右街和百万庄的三次转换。
书房中的启功
贰
去年,我出版了两本书。一本是以新文学版本书为切入口的《旧时书影》(福建教育出版社),一本是以学人肖像为视角的《学林侧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两本都是非虚构,有直面对象的零距离,也有跨度三十年的钩沉与整合。无论是通过新文学版本书,或是通过访谈人物的故事,我都希望能还原一个我心目中的人物肖像。这些人物,有着迥异的个性与复杂情感,我希望能抓拍到他们在非高光区中的真实一瞬。这些细节,通常会被常规的“新闻式”叙事所不取,或是忽略,或是不屑。但我认为,只要是真实的,就有其存在价值。用文字将之记录,兹为写作人的责任。诚如先贤所言:“文学即人学”,所以,无论是鸿篇巨制,抑或蕞尔小品,最终,文学的根本是写人。将人物“立”起来,才是文字的理想状态。
这两本书中的大多数篇什,都有幸首发于《北京晚报》。晚报者,因有所谓“轻、短、软”的亲民传统,素有“小报”之谓。但《北京晚报》的版面非但绝无小儿女的扭捏之态,更是有着纵横捭阖的大格局。这,既是我与《北京晚报》的不解缘分,也是荣幸。
《学林侧影》一书中大多数文章,在《北京晚报》起初不是连载的连载中,有个固定的栏目名称:《时间中的回忆》。在时间中的深处打捞回忆,很准确,因为那是始于一九九零年代初的写作(最早的一篇写于1989年)。
《学林侧影》中一共写了三十位人物。三十位中,北京最多,有二十三位。另七位,上海五、广州一、苏州一。若以单位论,春明人物中又以北京大学最多,共有八位。一方面北大当时确实聚集了文科领域的翘楚,另一方面不足为外人道的是,燕园距我的住处很近。我当时住在学院路的北头(北京林业大学的后门),但凡去北大,只要从清华东门进、西门出,横穿清华即可抵达北大东门。因为访谈主旨皆为文化老人,故以理工重地的清华无人堪写,在清华园惟一访问过的,是居住在兹、但只是清华家属的郑敏先生。
我坦陈我对清华有着更多的喜爱:喜爱夏日的荷塘,无论是朗朗白天或是月下,清幽的花香随影浮动;喜爱深秋林荫大道的笔直,落叶妖娆地轻舞飘落;还有直至初冬仍开放的露天泳池,和虽然无法享用但可以艳羡的图书馆。我参加过清华某一年的校庆,在会场上的观众席里,看见许多共和国部长坐在台下,而在主席台就座的,是当时健在的最早毕业生……当然,这种偏爱也并非我独有,张岱年先生住在中关园,距清华不远,但离北大更近。老先生跟我说,他每到夏天,就会想念清华的荷花。也许是巧合,在我写过的北大八位人物中,其中大多是清华的毕业生。他们不约而同地在他们各自的回忆中,表达了对母校的热爱。
《学林侧影》的每一篇文字均由很多年前的原记和新写补记两部分组成。原记基本完成于二十世纪的最后十年。更准确地说,北京学人部分,进行于一九九零年代的早期。当时,新一轮经济大潮席卷神州,与热火朝天“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歌词)相比,学人书斋显得寂清。我敲开了一家又一家的门,聆听先生们曾经的往事,其中既有大江东去浪淘沙的豪迈,亦有花开花落两由之的无奈。这些有故事的学人,每一位都值得写得更长一些,但我一开始就刻意写成短篇,并有意将篇幅控制在2500字以内,或更短。唯有短,才必须对素材进行过衡量并果断取舍,最后,只留下印象最深的瞬间,将所见、所感以最节约的文字表达出来。因此,我一概略去对先生们成就的铺陈,也尽量不对其成就置评。只做“在场”的观察、冷静的记录。事实上,有意游离了先生们的本专业,信马由缰的漫谈,时常会有闪光点意外出现。
如果此书完全由访问记组成,当然也可以成为出版的理由。但因为二十多年无暇结集,在二十多年后变成了时过境迁的单薄。如何跨越时间的鸿沟,展现那些先生们立体的风采。我决定不采取将旧材料与新收获完全整合成一篇文章的做法,而是采取新、旧文各自独立,但又组合在一起。以时间之桥将两个时代的新、旧文连接在一起,以彼时与今天两端的景色,映照人生的沧海桑田。如此,终于形成目前所呈现的体例。
端木蕻良为作者题词
叁
从北京晚报《时间中的回忆》到结集成书,犹如是一场春种至秋获的过程。可堪欣慰的是,从报章发表到成书出版,都收获了读者良好的反应。2020年10月,这批文章以《学林侧影》为书名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刊梓。书名用的是启功先生当年的赐名并题签。出版前,有好心的朋友建议,认为此书名规规矩矩,不张扬也不吸人眼球,建议换个更符合市场营销的书名。但可喜的是,出版社正是看中了书名的中性与内敛。该书问世后,除了连续数周进入某售书平台TOP10榜单,还登上了若干好书榜的月榜和年榜,在某口碑甚佳的读书平台上,此书也获得不低(9.6)的评分。在《时间中的回忆》系列刊发并被收入书中的《郑敏的花园》一文,还获得了全国非虚构散文大赛一个奖项。
为了走近读者,我应邀走进实体书店,第一次做了PPT,与素昧平生的读者们一起分享先生们的点点滴滴。还参加了出版社组织的在线读者分享会,据说参与人数达到了数万。我把这一批对文化老人的非虚构写作,当成自己人生的感恩之旅,也将与读者一起分享先生们的旧年往事,当成立雪门前的致敬。
文学中虚构与非虚构孰高孰低争论已久,崇尚虚构者,总以想象比真实更高级作为借口。我认为,对于非虚构者写作人,在写作过程中往往更需要自律和“慎独”,即在承担文学使命的同时,还必须小心翼翼地在去伪存真的史料中爬梳剔抉。非虚构的所能运用的全部手段只能来源于真实。盖因如此,非虚构也在同等水平的作品中,彰显比虚构文学更加有力的分量。文学的非虚构还是历史科学的同道,或干脆相互拥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德国著名历史学家兰克曾说过:“我经过比较,发现真实的历史比虚构的小说要有趣得多,要美得多。于是,我离弃了小说,决心在我的著作里避免一切虚构和幻想而坚持写真实。”
《学林侧影》出版之际,我不揣简陋亲手制作了一枚种豆斋出版纪念书票,画面是:黄昏夕阳之中,碧树凋尽树下,一位戴帽拄杖的老人蹒跚背影。不久前,我应邀在上海某实体书店做读者分享会,用的题目是“遥望先生们的背影”。一个“遥”字,何其忧伤,说透了,就是时间不再、空间永隔。这背影,或许终将淡化在记忆的黑夜之中……
我在《燕南园中的林庚》一文中披露:林先生曾应我的请求抄录了几首他早年写的旧体诗词。最早的,作于1930年。时林先生正20岁,刚从清华大学物理系转至中文系,其中有一首五绝:
人影乱如麻,青山逐路斜。
迷津欲有问,咫尺便天涯。
林先生在耄耋之年还记得弱冠之作,想必记忆极为深刻。能背写且愿意与远方的我分享,林先生应该是不悔少作的。如今,我在“种豆斋”里敲击着清脆有声的键盘,身边,是一本封面如碑的《学林侧影》,遥想春明夕照中的先生们,我的心情也正是“人影如麻、青山路斜、迷津欲问、咫尺天涯”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