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大客车
文/情感学院院长
全文共2755字
前两天,单位安排我接待从山东枣庄来的一批学生。那天,在和学生们长一句短一句地攀谈时,无意间我听到了“大客儿”这个词。
把大客车喊成“大客儿”,我们老家也是如此。嘴里喃喃念叨着“大客儿”,凝望着天际飘忽不定的白云,我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了二十几年前。
01
那是我第一次跟着母亲乘坐大客车——我记得很清楚,那天一早母亲就匆匆馏好了馍炒好了菜,吃罢饭后,她连碗筷都顾不得洗就载着我急慌慌地去了贾庄集。
当时的王家庄还没通客车,大伙儿要想乘客车得去贾庄集上候着。我和母亲到贾庄集东头儿的十字路口时,那里已经吵吵闹闹地站满了人。不用猜,和我们一样,他们也是要去县城里凑一凑十月大会的热闹。
贾庄集街口儿杂货铺子的老板娘和我家沾点儿老骨头亲,每次母亲搭车去城里,她都会将三轮车寄在杂货铺子门口。那天,母亲照例含着笑将三轮车托付给了老板娘。
踮脚张望了许久,大客车终于裹挟着漫天的尘沙来了。也不用人招手示意,大客车就喘着粗气停在了十字路口。
十几里的路程,谁不想抢个座位啊!车子还没停稳,大伙儿就挤油儿似的拥到了车门前,司机粗着嗓子朝众人高声嚷嚷着排好队,可这句劝导从来就没有管用过,大伙儿只顾往门前拼命凑身子。
瞧着这样的阵仗,司机只好边摇头边摁下了开门的按钮,母亲不愿意在人堆里挤来挤去,等前头乌泱泱的人群都上了车子,母亲才携着我的胳膊跟了上去。不消说,那天我和母亲得一路站着。
02
为了怕别人挤到我,母亲用一条胳膊牢牢地抓住头顶的横杆,一条胳膊将我轻轻拢在怀里,不知怎的,盯着眼前母亲那略显粗壮的臂膀,一时间我竟觉得母亲像极了我们家柴火垛里看护小鸡仔的母鸡。
正出神儿间,大客车突然来了个猛刹车,顿时满车人都尖着嗓子往车头方向倒。大伙儿还没来得及嘟囔司机,司机就率先点着手指咒骂起路边的孩子来,不用猜,定是刚才那群孩子在路上玩闹险些被车子撞到。
见有惊无险,司机骂骂咧咧地重新启动车子,车子开稳了,刚才噤若寒蝉的乘客们又开始吵吵闹闹地拉起家常来。
那天我在心里默数着,从贾庄集到县城不到一个小时的脚程,像刚才那样的紧急刹车上演了不下五六回,成群的山羊、耳背的老太太、拥挤的集市口儿乃至路上赫然出现的水坑都会让司机咬着牙猛地踩下刹车。
一次次冷不防的紧急刹车自然会让大伙儿感觉不舒服,可那会儿谁也不会把话讲得太难听,毕竟司机也不是特意捉弄大家。就算哪家孩子因为紧急刹车不小心磕破了膝盖或者蹭破了头皮,旁边的大人也只是云淡风轻地抱怨上一两句,谁也不会往深里头追究。
03
兴致勃勃地逛完十月大会,母亲拉着我依旧乘坐大客车回家。那天,不知是因为车厢里太闷还是路上太过颠簸,在客车里坐了没多久,我就感觉天旋地转起来。
见我够着脖子想哕,母亲赶紧把我领下了客车。老家的客车从来不等人,见我有些晕车,司机往母亲手里塞了张纸条子后就急匆匆地开着客车走了。
我曾用余光瞄过一眼那张纸条子,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一排难以辨认的连笔字,下面落着当天的日期和司机的名字。
靠着这张纸条子,我和母亲顺利登上了后面的那辆客车。回来的路上,大客车里依旧挤满了人,母亲依旧用坚实的臂膀护佑着我。
几年后,我考进了城里的初中。起初我是打算乘坐客车往返学校的,可乘了几趟客车后我就发现,客车的车费着实不便宜。后来,不管母亲如何哄劝,初高中六年的求学生涯里,我再没有乘坐过客车。
直到我去外地读大学,我才再次坐上了前往县城的客车。那天下午,母亲把我送到了贾庄集上还不放心,她非要拉着父亲陪我一道儿前往县城。
04
在客车上,我和母亲并排坐在一起,父亲紧紧地挨在我们身后。当时许是因为车厢里的汽油味道太大,母亲的眼眶隐隐有些泛红,等快到城里时,她的眼眶红得更厉害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我再次扭头看向母亲时,她的眼眶里已经蓄满了泪水。我笑着哄母亲不用难过,恰巧这时客车驶过一片坑坑洼洼的地面,经这么一颠簸,母亲眼里的泪珠顿时噗哒噗哒地滚落下来。
我吓坏了,急忙用好言好语哄母亲,可不知怎么回事,话刚讲了个开头,我的嗓子眼儿就难受得再发不出一点声儿来。
后面的路上,母亲一直紧紧地攥着我的手,我不敢拿正眼瞧她,只是将目光在窗外低矮的屋舍和正前方脏兮兮的枕套之间游来荡去。
不知不觉间,车子喘着大气停在了车站门口,等其他人都下车了,我和母亲才缓缓地站起身子。一下车,母亲就扶着父亲的肩头背转过身子去,我知道,母亲又哭了。
黄昏时分,在父亲的挥手中,在母亲的热泪中,我怀抱着母亲买给我的一大捧热乎乎的吊炉烧饼坐着大客车奔向了远方。那一年,我十九岁。
05
上了大学,老家也就只剩下冬夏。每年我开学返校,母亲都会执意乘坐客车把我送到县城,然后满含热泪地目送我乘坐更大的客车前往她未曾到过的远方。
听父亲讲,我一走,母亲往往好几天都缓不过神儿来。为了不让母亲心里那么难受,后来乘客车返校时,我坚决不让她陪我去城里。
在贾庄集路口儿,一坐上客车,我就摆着手劝母亲早点儿回家。可母亲怎会听我的话,客车都看不着影儿了,她依旧扶着三轮车站在路边朝县城的方向张望。我知道,她定是两眼汪汪,定是迟迟不肯调头回家。
那些年,贾庄集十字路口儿的土地上落满了母亲的热泪。这些热泪,有送别我时流的,也有接我时淌的。
我至今都忘不了前年腊月里乘客车回家的情景。那天,我刚走下客车,不远处就踟蹰地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臃肿的厚棉衣,深青色的裹头巾,我知道那是我的母亲。
在北风肆虐的寒冬里,她一个人守在空荡荡的十字路口,焦急地盼着从县城方向开来的大客车里能走下自己的孩子。
“恁巧,一等就等着你乘的大客儿了。”看到我,母亲故作轻松地笑笑,微笑时,她的眼睛分明有些泛红。我知道这不是巧——母亲那样的急性子,她定是在寒风里站了许久。
06
不远处,我刚才乘坐的那辆客车嘶吼着继续奔赴下一个村落。望着客车在漫天风沙里若隐若现的背影,我不禁慨叹,按照一年坐两次的频率计算,我一辈子也顶多只能再坐一百来次了。
不知怎的,这样的账一算,我的眼泪簌簌落下来;我一落泪,母亲的眼泪也绷不住了。
帮母亲拭眼泪时,我在心里暗暗猜想,下一个村落,应该同样有位年过半百的母亲眼巴巴地望着这辆从县城方向驶来的客车吧;下一个路口,大客车里应该也会走下来一位拎着行囊归来的游子吧。
远处,隐隐传来一声凄厉的哀鸣,我知道那是刚才那辆大客车的鸣笛声。迎着北风,循着土路眺望远方的村落,哪里还能看到大客车的影子,在我和母亲互相凝望时,它早已载着无数的悲欢离合驶入漫天的风沙之中。
破旧的大客车风尘仆仆地一路向前,等候它的是游子与家人的阔别重逢,迎接它的是热泪盈眶的紧紧相拥。唉,我好怀念老家的大客车!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