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跪着读书

不跪着读书

文/蔡朝阳

今天有朋友来访，小酌几杯，彼此感慨，人生确乎是一个长度单位，而这一点，总需要到一定的年龄，才会明白。

年轻的时候，我也曾有过写小说的梦，也曾有过做学术的梦。不过呢，后来，都褪色了。不过还好，总还在做自己。不曾亏待此前的各种幻想。

初一和菜虫一起登山，一路上跟孩子聊，话题是：你的未来是开放的，想做什么都可以。或者说，年轻时，就应该多尝试，去尝试无限的可能性。事实是，世界上每一种学问都很有意思，做什么研究，都是有趣的，进去了，就不亏负人的有限一生。

同时，也跟孩子聊了我自己的局限和特长。像我，就是喜欢的东西太多了，每一样都浅尝辄止，所以，往往不能成为某一方面的专家。我很喜欢人类学，也喜欢历史，但眼下我刷到存在感的，却是教育。以前，在我想来，学者和作者，是两个概念，但学者的地位似乎更高一点。若是成不了学者，成为作者也还不错。现在呢，做教育，做自己想做的教育，似乎比成为学者和作者，都更有意思。而年轻时博览群书，虽然多数时候浅尝辄止，但至少也成就了我现在的视野。

所以，无论如何，都需要成为自己想成为的那个人。

年轻时，有很多一起读书的朋友。如今过去近30年，却发现，还在读书并继续做朋友的，并不多。这些人，都不知道去哪里了。希望他们岁月安好。

晚上，就聊及一位朋友，当年，他也是很勤奋的读书人，时至如今，也还在读书，但一直不能突破窠臼。用朋友的话讲，叫做“古墓派”。我问何故，朋友说，因为，他一直在跪着读书。

这个说法确实很有趣。什么叫跪着读书，就是一直以书本里的是非为是非，不能跃升到一个更高的审视的层面。

于是就想到读书的姿态。

据说，徐复观刚拜入熊十力的师门，熊十力开出一个书单，要求徐复观去阅读。徐复观读后，在熊十力面前，一一指摘这些书籍，说作者的观点错谬之类。熊十力大怒，说，读书，你若竟然读不出他们的好来，你有什么用。

这个观点是我很赞赏的，读书是为了获益，博取百家，以成为自我的养分。你若专门为了去指摘别人，那恐怕也只有一个价值，就是证明自己是个妄人。

但这个观点，也是一时之观点，我其实也不是全部赞同。如果一个人一直匍匐在前人的著述之下，怕也成不了什么大气。所以，到了一定的阶段，还是需要以一种平视，甚至俯视的眼光，去读书。

想我自己读书，中年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也都是“跪着”读书，有一种文字崇拜，认为，凡是印成铅字的，大概都是有道理的。只要是专家学者说的，都奉为圭臬，不敢越雷池半步。有时候有不解，也不太敢质疑。

但是后来有了变化，这个变化，最主要还是来自自我意识的逐渐确立。

所以，我年轻时自诩“阅读抵抗荒诞”，与世界的格格不入，要用更多阅读来解决。后来发现，直接介入到生活里，做更多具体的小事，也能抵抗荒诞。就这样，自我意识慢慢建立起来。

所以，10多年前，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叫做《偶像的黄昏》。讲我少年时代的一位偶像，影响我甚深。但当我接近他的时候，当我用平视的眼光看他时，却发现，不过如此。但再过了10年，我再来看他，却又多了一份同情之了解。

这样的人和事，其实都不少。所以我一则认为，凡成名成家，大多会有其过人之处。但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大家都是凡夫俗子，没有天降伟人，作为一个升斗小民，你自己的观点，也很重要。

梁羽生的武侠小说里，经常有“米粒之珠，也放光华”这句话，来嘲笑别人的小道。我觉得，这句话，应该做正面理解，“米粒之珠”的光华，确也很重要。

一直坚持读书，这条路，并不容易。也会读错书，也会误入歧途。跪着读书自不可取，而六经皆为注脚，也未必就是对的。

30岁之前，爱读书的人很多。以前，我很看重这些少年才俊。后来我发现，更重要的是，你到中年，还能坚持常识，还能保持着开放的学习心态，这才是最难的。

一群人一起走，走着走着，就走散了。可能，彼此的追求，本来就不太一样吧。所以我才会说，人生是一个长度单位。

跪着读书，自然很可惜。然而在一个小圈子里自鸣得意，以大师自诩，那就是妄人。这样的案例也不少。就像《侠客行》里的白自在。说这些人像白自在，还是玷辱了白自在，至少白自在还能自成一家。多少妄人，欲自封为神，最后却成了神棍。我喜欢的歌手黄舒骏，有一首歌，叫做《雁渡寒潭》，歌词里说：“多少意气风发的少年，失落在理想现实之间。口口声声要做英雄圣贤，最后却变成魔鬼。”诚哉斯言。

艰难的2020年，终于过去了。检点自我，读书也还不少，写作也颇为可观，世道尽管艰难，尚未放弃自我成长，这是我聊以自慰的地方。

接下来的2021年，迎接我们的，仍是巨大的未知。我想，抱有一种开放的心态，去接纳所有的可能，也许是不错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