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入南何村
我每回看见阳娃单薄的背影赶着五只羊从街巷里走过,都忍不住要慨叹一番,二狗却从来没有这感觉。
这一天,我看见了赶着羊的阳娃背着一个包袱,感到奇怪,忍不住问:“阳娃你弄啥去?咋放羊还背个包袱?”阳娃头也没回地说:“我寻我妈去。”然后就踢踏着一双破旧的布鞋走了,露出肮脏的脚后跟。
我追了两步:“你到哪儿寻去?”阳娃说:“我也不知道,我妈临走的时候给我说了,等我交上16岁就叫我去寻她。具体可没交代到哪儿寻去。”
阳娃就这样赶着羊从南何村走了,后来就好几年都没有见。作为南何村最资深的光棍,没有事情的时候我就喜欢胡想,想一想南何村的人,死了的和活着的,走了的和迁来的……每次想这些人的时候,我都会想起阳娃一家子。
我有一回问二狗:“阳娃走了好几年了,走的时候还赶着羊。”二狗面无表情地说:“想他弄啥呀?保不住都死到半路上了。”
阳娃一家子是外来户,这家户是他大毋金锁从河南三门峡一个小地方迁来的。“毋”这个姓很少见,村里人能认得字的没有几个,而能认得这个字的就更少了,所以大部分人都以为金锁姓“母”。因为没有营生,而且也不可能分到耕地,毋金锁能干的营生就只有放羊。放羊吃草,不牵涉生产对和社员的利益,所以也基本没有人干涉。因为是外来人,毋金锁见到村里的原住民,从来都是谦卑的,跟谁说话都是谄媚地笑着。
刚迁过来的时候,老光棍柴叔刚刚入土,留下的间半厦子房就成了毋金锁的栖身之地,一年房租是三十块钱,直接交给生产队里。后来何光明说,这点房租确实也没有个啥意思,而且办手续很麻烦,就给毋金锁说:“以后这房租就不要交了,麻烦得很。你安心住着。”
但是毋金锁是个死心眼,偏偏不答应:“我凭啥白住在咱南何村?”每年仍然按时交纳房租,弄得何光明都不好意思了。后来就想了一个折衷的方案,让毋金锁把房租交给村里的五保户鹊儿奶奶,毋金锁高兴地答应了。
我曾经说过毋金锁:“你老怂是死心眼,他何光明不收房租,你顺杆下就对了,还硬要上缴,得是跟钱有仇?”金锁谦卑的笑容此时不见了,转而变得严肃起来:“这三十块钱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不交,我在咱村里就抬不起头;交了,任谁都不敢说我一句闲话。”我听了之后,心里就听佩服毋金锁的,我跟二狗说:“金锁这人,很硬气的一个人。”二狗说:“这人硬气得厉害,叫人都不敢接近。”
二狗说起了另一件事:毋金锁在南坡放羊,没留意让羊把何国秀家的红薯吃了尻子大一块儿,吃过的这块小地方光秃秃一片。何国秀是南何村顶难缠的人,擦尻子都要吮指头的货色,二狗当时想:金锁叔这下肯定毕了,这事情要是搁其他人,说一声也就过去了,搁何国秀身上,毋金锁估计就要倒霉了。
当然,毋金锁当然知道何国秀在南何村难缠,所以,他主动找到何国秀提出赔偿:“羊把你家南坡的红薯吃了一块子,这只羊就给你了。”把何国秀都弄得异常尴尬,这么难缠的人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惊了半天才憋红这脸说了估计是平生最硬气最仁义的一句话:“球大个事!值得你拿一个羊来赔?不用赔!你忙你的去!”
话虽然这么说,毋金锁根本就没有打算一句话就把事情了结了,他根本就是赶着羊去找的何国秀,用脚在羊后尻子轻轻一踢,羊就进了何国秀的门了。何国秀拦都没拦住,上了火了:“金锁兄弟!这不行!你这么弄,我咋在咱村里活人呀?!把羊拉回去!”
毋金锁不为所动:“国秀哥,我的羊吃了你的庄稼,赔偿理所应当,任谁也不会说一句闲话。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再说了,我还从来没有弄过这二回子事!”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目瞪口呆的何国秀站在门口,家人满院子逮羊。
毋金锁作为后来的移民,不可避免地想要融入南何村的“人文生态”,谁家有个啥事,无论是娶妻嫁女,还是盖房上梁,毋金锁也总是第一时间到位,给人帮忙打杂,甚至随份子,末了却连一顿酒席都不吃。而且,毋金锁极聪明,作为一个外省迁到南何村的人,他很短时间内就学会了当地话,外人根本听不出来他的外地口音。
尽管如此,毋金锁仍然没有融入南何村,村民们大多数人对他相对尊敬,但是并没有把他当做自己人,毋金锁外路人的标签甚至越来越明显。即使他在南何村已经待了十年。
这十年间,毋金锁放羊、宰羊、卖羊,手里存了不少钱,他对村里提出申请,要在老柴叔的老庄基地上重新盖房,他对何光明说:“得多少钱,队里给说个价,我连话都不回。”何光明笑笑说:“这不是钱的事情,按规定你户籍不在咱村里,就不能申领宅基地。”
毋金锁锁住了眉头,但是他还有办法,央求何光明说:“那我就先在原址上盖,就权当给老柴叔盖房哩。房租每年照交,到啥时候我蹬腿走人了,房子还算生产队的,你没看咋样?”何光明一听,这事情倒也不难办,就答应了。口说无凭,尽管毋金锁从来说话算话,但是这是跟大队的事情,手续还是要走一下的。毋金锁就跟大队签了协议。
没几天,毋金锁就把老柴叔的几间厦子推平,重新打地基开工盖房了。我们村里这些年轻后生也去帮忙。我问毋金锁:“金锁叔,这下房一盖就严窝了,接下来得是准备娶个嫂子回来?”毋金锁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尽想好事哩!咱一个逃荒的羊倌,谁能看上?再嫑说笑。”众人就不再跟他耍笑了。
过了半个月,房子栽起来了,一水儿的青砖绿瓦木架房,这在南何村都算是比较少有的房子了。要知道,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农村建房热开始之后,才有这样的房子。在毋金锁盖房子的时候,村民还大部分都住在土坯房。
房子盖好了,毋金锁请全村人来参观,还特意杀了羊,款待乡亲。那年冬里,在毋金锁的新房门口,毋金锁架起了几堆大火,火上面烤着羊架子,旁边是两口大锅,里面的滚水中翻腾着羊肉块,锅边放着一个个粗瓷大碗,里面的死面饼子被切得稀碎,这是准备做羊肉泡馍的。一时间,整个南何村弥漫着羊肉的膻味。村民们围在毋金锁的新房底下,看着、品鉴着、羡慕着……
那天晚上,村里很多人都没有睡着,有些媳妇骂自己的男人没本事,坐地户还不如一个逃荒的羊倌。导致第二天一早,毋金锁跟村民们打招呼,却换来很多村民怨恨的眼神。
毋金锁新房盖好的第三年秋里,一个哑巴女人闯入了毋金锁的光棍生活。这女人叫水草,是塬底下川里的人。这女人的来历村里有不少人是知道的。
灵娃就知道。我听灵娃说,这女人的老子是个鞋匠,在县城一个小巷子里摆摊修鞋。这女人也在修鞋摊儿上帮忙,父女俩搭伴儿干活。而毋金锁能够认识这女人,据说是因为一场风波。
那一天,毋金锁去县城送完肉,照例要在县城转一圈,走到这个巷子,正看见一群小混混抢鞋匠的钱,而且还招逗这女子,以毋金锁的为人,这事情肯定不能不管。所以,毋金锁上去就把几个小混混打翻了,但是也遭到了对方疯狂的报复。
双拳难敌四手,毋金锁很快被这几个小混混按到地上,结结实实捶了一顿,临了还把毋金锁的头发用打火机点着了。毋金锁顶着冒烟喷火的脑袋,恶狠狠地骂着这些小混混,幸亏后来附近居民出来解围,毋金锁和鞋匠父女才避免了被小混混进一步欺凌。
毋金锁此后每一次进县城,都要去这鞋匠的摊子跟前转一圈,他担心那些小混混再来骚扰,另一方面他还要报仇哩。
但是那些小混混终于没有等来,却等来了哑女一个人出摊儿。毋金锁觉得奇怪,就问哑女咋她一个人出来摆摊而没见她大。哑女连呜哇带比划地告诉毋金锁,她大躺炕上动不了了。
毋金锁赶紧拉着哑女,去了鞋匠的家里。这是县城边一个的逼仄的民房,院子里乱七八糟地堆放着各种鞋跟鞋底、楦头等物件儿,一进门毋金锁就闻到了浓浓的皮硝味儿。
鞋匠病了,很严重的病,尽管毋金锁把鞋匠送到医院,但是一个月后,鞋匠还是死了。据灵娃说:“金锁叔把鞋匠葬了,剩下个哑女没办法,就隔三差五地去看一下,带些钱物。据说鞋匠也是河南人,家里离金锁叔不远。”
后来,哑女守着修鞋摊也挣不下多少钱,却整天被一群小混混欺负。毋金锁没法,就只好把哑女接到塬上自己的屋里,让哑女帮衬着做饭,自己出去放羊挣钱。
我见过的人中,毋金锁绝对称得上是正人君子。哑女到了毋金锁的屋里,白天在家里做饭干家务,晚上住在新房底下,而毋金锁吃完饭就招呼哑女一声,抱着铺盖卷去了粪叔老善的旧窑洞的烂炕上睡了。
老善也是南何村的外来户,哪儿的人都弄不清,到南何村已经几十年了,对谁都点头哈腰的。老善晚年去外地当麦客,给人帮忙割麦,凑了一副棺材钱,最后钻到自己置办的棺材里,死到了里面,而棺材就放在这孔破窑洞里。后来村里人都不敢去这窑洞跟前了,娃娃们说里面闹鬼哩。
毋金锁却不怕,每天晚上就在窑洞里住。有一回半路上我遇见毋金锁,就跟他说:“金锁叔,你放的好房子不住,给旁人住,个人住到老善叔的破窑里,不怕闹鬼?”毋金锁严肃地说:“君子不乘人之危,做人有做人的规矩。老善叔的破窑其实美着哩,隔风挡雨,能闹个啥鬼?再说了,只要行得正,怕他这鬼那怪的!”
哑女在毋金锁的新房底下住了三年,毋金锁就在老善的破窑住了三年,村里人都更加敬重毋金锁,却与他也更加生分。
这让毋金锁很苦闷。我跟二狗说起这事:“老善叔当年要不是记不起个人的原籍,户口耕地早都解决了。你说这金锁都这些年了,钱也不缺,人也够意思,咋就是不让村里人待见哩。”二狗一句话把我就点醒了:“他太要强太自尊,太把个人当回事了。”要融入农村社会,你首先把姿态放得极低,基于对弱者的同情是完全可以融入的,有些小毛病哪怕跟人打架骂仗也是能融入的。而毋金锁不能融入,最大的问题就在于他的自尊和要强,甚至于他的道德洁癖,都让人对他敬而远之。这种人在做人方面固然没有问题,但是给人的感觉就如同庙里的神祗一样,可以尊你敬你,但是想上我家门,跟我坐炕上说句热乎话,决计是不可能的。
那年冬里,就是南何村何家老族长何茂祥打算重修何家祠堂的时候,毋金锁终于忍受不了这种无法融入的苦楚了。按照何茂祥的说法,重修何家祠堂,完全摒弃过去只供奉何家祖先的短视做法,只要是南何村的村民,就都有资格在何家祠堂供奉自己的先人。何家祠堂是南何村人的祠堂,不是何家一族的私家祠堂。何茂祥之所以作出这样的决定,是因为以何家人的实力并不足以修复祠堂,何茂祥也是为了笼络人心。
然而,当何茂祥传出这样的消息的时候,很多外姓人也都纷纷捐款了。何茂祥从青砖绿瓦的毋金锁门口过的时候,毋金锁专门拿着钱出来交给何茂祥,但是何茂祥拒绝了:“你不是南何村的人,不用你捐款。”说完转身就问隔壁的满垠:“满垠你捐多少?”丝毫不搭理拿着钱僵在原地的毋金锁。
毋金锁病倒了,没过一个月,毋金锁就彻底消失了,至于去了哪里,没人知道。所有的东西留给了哑女。
有时候,村里人并不很善良,但是大多数时候,人们还是很近人情的。毋金锁走了之后,哑女继续留在南何村,不仅没有人欺负,遇到啥事,也有很多人愿意招呼帮忙,比如说毋金锁走了大半年之后,哑女快要生产的时候,就是村里的老婆娘们帮的忙。
哑女顺顺当当生下了阳娃,阳娃长大之后,村里人都说,这娃长得跟金锁一个眉眼,就是金锁蜕层皮。
按照时日来算,哑女必然是毋金锁离开南何村那日月受孕的。村里人都明白,毋金锁这样的一个好人,最终还是犯了一回错。
阳娃长到十岁的时候,哑女也突然消失了,更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灵娃的消息灵通,据他说,毋金锁回了河南老家,哑女知道后去寻毋金锁了。
剩下阳娃一个人,也没有户口,更没有身份,只有一群羊,一间青砖绿瓦的房。村民们觉得阳娃一个娃可怜,又到了上学的年纪,就跟何光明反映,说不能让娃受罪,再说了,人家金锁在南何村的时候,也没有祸害过谁,对谁都客客气气的。人走了,这才念起人家的好来。
何光明就跟柳林镇反映了具体情况,杜镇长说:“特事特办,不能耽误娃娃上学。”就跟派出所管户籍的人打了招呼,没过一个月,阳娃的户口就办下来了。
阳娃上学迟,但是念书却很有天分,不几年就赶上了同龄的孩子。等到初中毕业,阳娃就辍学不念了,整天放着几只羊。直到那天我遇见阳娃,赶着羊去了不知道什么地方寻哑女了。
阳娃走了一个月之后,一直不大出门的五保户鹊儿奶奶拄着个拐杖出来了,见了我就问:“五娃,见阳娃没有?”我觉得奇怪,一个五保户老太太,问阳娃干啥:“奶,您老寻阳娃干啥?”鹊儿奶奶说:“阳娃这个月没有给我担水,一年三十块钱的例钱也没给……”我听鹊儿奶奶说完,眼泪就忍不住流下来了。
2016年1月25日于山西太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