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笑夫子 ▏往事惊魂之成都一号桥

往事惊魂之成都一号桥

作者 ▏苦笑夫子

在武侯祠混到第五日,晁晋一托人带口信过来,要我即日到城北鑫荣宾馆去找他,也便后日同他一起去盐亭,参与创办《嘉陵怒涛》铅印版的事;还说熊司机的车就在宾馆等着,千万别误了事。

其时盐隆边境战端已开,盐亭是前方,进一步就是战场。我便先找到二弟,要他暗中告诉所有西坝老乡,战事结束之前,只能在成都、中江、三台和广元这几个地方逗留,万万不能到盐亭去。二弟明白我的意思,满口答应,说他们在成都玩一年也不够,怎会跑到小地方去?更别说犄角旮旯的盐亭了。我便放了心。二弟虽比我机灵,走到哪里,安全系数也不会比我低,却比我多事。而且同我一样,容易被环境气氛和大众情绪感染,哪怕本是一块冰,看见群体的火起,也会冒烟燃烧起来。他到了盐亭,多半会背起枪来,那就危险了。

本来方向感就差,又新来乍到的,不熟成都的地理;更怕在个陌生而危机四伏的的大都市孤零零穿城而行,心中难免惴惴。向古天才问了半天路,那个可恶的鑫荣宾馆依然在五里雾中。古天才无奈,要给我画地图,命我去找张纸。找了半天,纸没找到,找了个整条香烟的包装盒,撕下块硬纸板来,倒还白净,却没有笔。又跑了半天,去厨房找来一截铅笔头,送到古天才手上。古天才在纸板上画出个简单的地图,在上面标示出关键的位置“一号桥”,反复斟酌指点了,才让我把它收好。古天才说,赶公交车不但花钱,还要转车,既不方便,还怕你糊涂,地方没找着,倒把自己弄丢了。你的腿快,不如走路。只要过了一号桥,按图索骥就是。然后陪我吃了午饭,反复告诫说这年头出行不易,你又是一个人,一路千万小心,走不好就原路返回。见我硬着头皮一一应承了,才把我送出大门。很想让他陪我去,话都到嘴边了,犹豫再三,却开不了口。那家伙一向精明得像人肚子里的蛔虫,准明白我的心思,却也装憨卖傻,竟舍不得漏一丝口风,让我贴上去。

对着地图,在城中小心地拐了几拐,就见一条笔直的大街竖在面前,是红星路。小心问准了一号桥的方向,这才放了胆,顺街向北疾走。眼看走得顺当,正得意地想这成都的路到底比乡下好走,只要过了一号桥,就不至于迷路了……前面却有了枪声。枪声与往常不同,并非远远近近地打着玩,像孩子们春节放鞭炮一般,而是集中在一处,煞有介事地响,我的心便往下一沉。可是看行人,却若无其事,并不慌张。再走一段,前方竟出现一道黑压压的人墙,封死了路面。那些人大多扶着自行车,静悄悄地翘首观望。枪声正在他们前面不远处断断续续——运气真好,这显然是遇上枪战了。

无奈之下,心想既然一时过不去,趁机看看成都人打仗,也好长点见识。那么多人不怕,我还有什么怕的!仗着个小,又只两袖清风,一个垮包,很容易地钻到前面去。站定观察,见前方横着一条马路,马路上有人持枪警戒,不准行人靠前。过了马路是一座桥,桥下是宽阔的干河床。桥的对面右侧,是一座四层的灰色楼房的背面。所有的窗户都大张着,歪斜破烂,有的摇摇欲坠,玻璃也残缺不全,窗后却不见人影。楼后河沿下面荒芜的干河床上,正趴着十来个武装人员,有穿军便服的,有不穿军便服的,都提着青一色的自动步枪。忽而有几人跃起,“之”字形跳跃着向楼房逼近;忽而看不出来由地猛然卧倒,摆出射击的姿势,朝楼房打上几枪——原来楼房正受着攻击。

我忽然来了闲情,暗自嘲笑这仗打得太假,枉自还是成都人。看那攻守的态势,进攻者距楼房不足百米,河床上除了些乱石杂草,并无任何掩蔽物,后方又无火力掩护。楼房中的人居高临下,整个河床一览无余,满可以打靶一样,安闲地朝河床射击。就算枪法差些,也满可杀它个尸横遍地。可是进攻者却偏要冒死进攻,踞守者也偏不负隅射杀。这与其说是打仗,不如说是表演,至多是玩儿着过瘾,像电影里那样——哪像隆城那般实诚!却不解为何如此。

得闲再向右看,却更愕然。原来近岸的右侧五十米开外,有一幢五层的红色楼房,高高地地矗立着,与灰楼隔河相望,却静悄悄作壁上观。我愤然想,既要抢占灰楼,攻击者何不占了红楼?真是愚蠢得可爱。倘先占了红楼,几挺机枪朝灰楼射击,河床上的人顺势一冲,灰楼的人如无拼死抵抗之必要,定会不战自溃。这就叫不战而屈人之兵。夫战者,挟制也,威慑也,这些人怎么不懂这个常识……这仗打得实在匪夷所思。

正在鄙视,河床里又有人跃起冲锋。紧接着一排枪响,灰楼顶层的窗户前,腾起团团硝烟,河床上的沙土和石块,应声纷纷溅起,那些人便又趴下不动了。伏了大约三五分钟,又有三人猛然跃起,向前冲锋。

“啪!啪!”楼上打出两枪,一发打在河卵石上,腾起一缕青烟,几块碎石腾空溅起。冲在最前面的人,小小的像个学生,突然身子一缩,捂住右臂倒下,蛇似地在地上扭动,像是被击中了。“啊!”随着一阵雷鸣般的惊呼陡然爆起,我骇然四顾,这才发现两岸的道口上、房顶上、阳台上、窗口里、路边上和远处的河沿上,所有容得下人的地方,都站满了观众,黑压压铺天盖地,少说也有数万之多。其阵容之浩大,声势之壮阔,如非亲见,定然难以想象。“这大约就是大都市武斗的独特之处吧”,正在慨叹,却见近岸一间民房的背后,闪出四个人来,提着担架飞也似地冲进河床,利索地将那伤者放上去,一溜小跑抬回。此后进攻者便伏着不动,防守者也不再射击,双方便没完没了地僵持起来。倒是远远近近的四面八方,有冷枪零星地、一如既往地响着,听上去却不那么可怕了。

抬头看天,依然是肮脏凝滞的铅灰色——从到成都的第一天起,这颜色就没有变过。

也不知过了多久,离我不远处,正对桥面的人丛中,一个老太太似乎再也耐不住那场战斗的疲沓,趁着警戒人掉头走远,突然擂着一双小脚,果决地跨上马路,朝桥上走去。待到观战的人们明白过来她是要铤而走险过桥去时,那双小脚已经越过马路到了桥头。两个警戒的武装人员,也只远远地看着,并不阻拦。身旁就有人小声议论,说此地战事初起时,两个孩子上桥看热闹,竟双双被乱枪打死——无论真假,都听得人毛骨悚然。遂在心中默祷,祝愿老太太顺利过桥,并佩服她的大无畏。我想,也难怪老人家性急,说不定她的大儿媳妇足月临产,正在家里大喊大叫呢。要不,她就是充分信任了眼前这两支战队,正是天下第一的仁义之师,而仁义之师绝不会朝百姓开枪。

事实证明我的后一个猜测无比正确。那老太太看也不看杀机四伏的战场,果真丁丁拐拐地过了桥,从那灰楼的侧门口,大摇大摆地经过,消失在观战的人群中。听着两端桥头响起的欣慰而赞赏的掌声,就有胆大的人,三人一群五人一伙地,推着车迟疑着分开过去,对面也有人试探着走过来。还有几个聪明的家伙,为昭示自己并不是偷袭者或奸细,还拿一条白手绢,在头顶上挥舞着走。一时间,那桥上人来车往,熙熙攘攘,竟然现出的升平的气象来;桥两端的警戒人员,也现出无与伦比的宽宏大度,并不加以干涉。

就这样约莫过了半个小时左右,战斗的双方居然一枪未放。除了一心观战的闲人,两端桥头滞留的行人,也走得差不多了。当然不排除早有人绕道二号桥走了或干脆回到原地的,但我却不会这样。我缺少那个心眼儿。回到武侯祠去,人家会笑话我,晁晋一那边也会着急。绕道二号桥,又怕脱离指定的路线而迷失方向,真把自己搞丢了。我想我既迟早总得过去,如今也该过去了,难不成还不如一个小脚的老太太?恰听旁边一个好心人对我说:走吧,可以走了,从五月份开始,这座桥就少有清静的时候,封锁桥面则是家常便饭,好在时间都不太长。我清清嗓子算是感谢,随即挺胸壮胆,跟着那人朝桥上移动,却发现两条腿是僵直的,正如摇摆迈动的圆规。虽然很想,却按捺着不看右侧的战场,只强迫症似地、单曲循环地想象着“叭咕”一枪打过来,便应声倒在桥上,就此了结——身上的肌肉就一阵阵顺序地痉挛,从脚到头,又从头到脚。

谢天谢地过了桥,转瞬来到灰楼的侧门前。虽然前行者都过了这道关,同行的那人也从容地走着,却无端地担心着自己过不去,过去了便是奇迹。仿佛那洞开的侧门背后,正有一只老虎,专等着一个名叫丁亥的戴眼镜的家伙。这一半是因为胆小,另一半却是经验。真的,我虽愚钝,却有自知之明。因为生不逢时,我的命运之多舛,无论大事小情,从前如今,都有淋漓尽致的表现。

排队买肉,我永远在队尾。轮到我了,身后再无别人。送过钱和号票去,却没有肉了,叫三天后请早。三天后再去,虽不是队尾,号票却过了期。公社来了个伐木工人的招工指标。赶紧写个申请交上去,书记开会去了,无法研究。书记开会回来,委员差两人,无法研究。一个月后官员到齐,也是招工期限的最后一天。委员会一共研究五件大事,最后一件是招工。批准的却不是我,而是当天报名的那位。公社文书抱歉说,他把我连同我的申请书一起忘记了,要不是那个人报名及时,还会浪费一个指标。

这些都是小事。作为一个学生,真正倒霉的大事在学历上。一九五二年上小学,五岁半,一路上去,该读高六四级,即令考上大学,也完不成学业。这已经够倒霉了,可更倒霉的还在后面。三年级时练武功,搬起一块石板砸在自己右腿上。被老爸抱到床上躺着,请来个老中医,摸摸腿,说是骨折了。虽并不痛,却不知也无人告知骨折是要剧痛的,既不痛,腿便完好如初。遂遵医嘱,一步也不敢走。上个夹板,喝着汤药,敷着膏药,在家躺了两个月。耽误了课程,只得留级,满打满算就该读高六五级。这让我将来只能背个大学名不说,还碰上个青永红当班主任,从此就在她的治下,在她轻蔑而苛酷的目光下夹着尾巴作人。后来检查那条腿,却没有任何骨折的痕迹,想必当初把那块石板提开,跳起来就可走人。

我的学习成绩一向在上中和上上之间徘徊,小学毕业,毫无悬念地考上初中。刚读到初二,学校“下马”停办。休学一年在家当牧童,学校“上马”,重读一个二年级,这不,刚赶上高六七级。别说进大学,连个高中毕业的学历也混不上……掐指算来,如果天下太平,一帆风顺,抛开小学和初中那两次厄运不说,眼下正该是高考过去、等着拿入学通知书的时候。可是眼下,通知书是个梦,却鬼使神差,在成都战火纷飞的一号桥提着脑袋奔波。

据说法国有个天文学家叫纪晓姆·让蒂。此人为了观测1761年的金星凌日,提前一年从法国出发,去最佳观察地印度。在海上遭遇各种意外,船误了时间,结果凌日当天,他还在船上漂泊,根本无法有效地观测。他只好继续前进,到了印度,等待1769年的凌日奇观,这一等就是八年。就在这八年间,纪晓姆在印度建了座世界一流的观测台,一切准备工作近乎完美。然而到了1769年6月4日,金星凌日的时候,恰有一朵乌云不偏不倚遮住太阳,停留了3小时14分钟7秒。等到云开雾散,金星凌日已经结束。按计算,下一次金星凌日将在百年之后发生。纪晓姆等不了那么久,只好回家,却又在孟买港口身患痢疾,近一年时间卧床不起。最后回到法国,离他出发的时间,已经过去十一年半之久。纪晓姆虽然倒霉,却只有十一年的不走运,因为不久他就死了。可是我,刚满二十岁,加上家庭的不幸,就有足足十二年的乌云蔽日。此生苦长,尚不知将来还会跟进多少磨难。

对于头顶灾星的人而言,不幸可能发生,不幸就一定发生。走到那洞开的侧门前,果然从围墙背后,闪出四个端枪的人来。一律戴石油工人的头盔,衣服也是清一色的工装,相当整肃。也不管我身前身后纷纷躲避的其他人,呈扇形径直围到我面前。一人喝令我站住,我站住,却并不太意外,因而也不太恐惧。几个人警惕地打量我一番,一人绕到背后,推我进了院门,吆喝着带我绕过高高的沙包砌成的工事,在一块空地上站定。先搜了身,一个又白又瘦又高的大胡子命我打开挎包。我打开挎包,大胡子把手探进去,捏一把换洗衣服——我的钱和粮票就藏在里面——立即取出那本精装的《吉珂德先生传》。留一人拿枪瞄着我,其余三人站到一边去,把那书翻来倒去地看,还在那些古怪而阴暗的插图上,迷惑地指指点点,拿眼神相互问询着那到底是什么意思。研究了半天,大约仍没弄懂,只好放弃,塞回我的挎包,却顺手带出那张地图来。

三个人凑过脑袋去,一眼就看见地图上标着“一号桥”。

该死的古天才画的该死的地图上该死的“一号桥”,正是我刚才走过的这座。一个良民百姓,出门还带张地图,而地图上唯一标注的位置,正是两军交锋的战略要地,倘换个位,我也要起疑的。几个人便大惊失色,脸上露出明显的敌意。也不问来历去向,拿块破布连同眼镜蒙了我的眼,七嘴八舌地推上就走。大阵仗虽也见过,毕竟踩着故乡的地皮;可这里人生地不熟,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如之奈何?我这才陡然紧张起来,上下牙扣得格格响,正如川剧团杨鼓师急促致密的边鼓。为了不太丢人,把嘴使劲张开,它居然扣得更响,想必是牙离得远,势能就大的缘故。

好一座大格局的楼房!反复地上梯和下梯,左转和右转,也不知过了多少道门,最后再下六步阶梯,终于停下来。待到被人揭了蒙眼布时,四周却是一片漆黑,只在一孔似乎很远的地方,透进一丝亮光来;同时闻见地下室独有的那种凝重而霉腐的气息。黑暗中一个文静的声音,大约是秘书,用公事公办的口吻,问了我的姓名、曾用名、民族、籍贯、父母姓名、家庭成分、本人出身、文化程度、政治面貌、主要社会关系、从哪里来、来成都何干、到哪里去、去那里何干等等一系列问题,像是执行死刑前验明正身,又像在查核我当年写的入团申请书。然后停顿一刹,大约在依据这些信息,对我作出某种综合性的判断——我们那时就是这样来给一个人上基色的。其实现在何尝不是,只是叫打滤镜而已,滤镜既打,那映象就很难改变了。

判断完毕,那个文静的声音忽然提高八度,严厉地盘查我潜入一号桥是受谁派遣、任务如何。我说无人派遣,也无任务在身,只是去鑫蓉宾馆会亲戚,因为第一次来成都,道路不熟,所以请人画了个地图,在上面标注了关键位置一号桥。那人不说什么,又问我那本古怪的书是怎么回事,我说是西班牙人写的侠义小说,旅途上看着解闷的。那人似乎信了我的话,又听我确是外乡口音,遂不再加盘问,却仍不放我走。过了一会,文静的声音便问我的派别。既是帮派中人,派属的重要性岂能不知?未加思索,就说自己一介失学的学生,并无派别。那人沉吟半晌,又不甘地问,既无派别,总该有倾向的,比如贾府的焦大,就不爱林妹妹,而林妹妹的脚臭,也没有冬菜味……接着宣讲了一番关于倾向性的大道理,说在革命和反革命之间并没有中间道路可走,除非你生活在真空里,而真空并不存在云云。他前面两个文抛得尚可,后面一条理论不敢苟同,因为我见过黑与白之间还有一万种灰,红与黑的渐变则是个无穷的过程——却哪敢批驳?只说我下车伊始,尚未来得及形成对成都革命组织的倾向,一边在心里暗恨自己,刚才在桥头等待那么长的时间,为何就不打听清楚他们的派别,以备此刻顺着杆儿爬上去。

那人听了我的话,果然有些恼怒,就像一个官儿,摆开架式想听你的恭维,谦辞都预备好了,却得着一句不咸不淡的应付。遂恨恨地逼问道:既然是四川人,还是个学生,总该知道成都“8·26”和重庆“反到底”,你对他们的态度又是如何?这一问就把我逼进了死胡同。从感情上讲,我固然是站在这两派一边的,他们事实上也是隆城“红指”的战友。透出隆城之前,“8·26”的《“8·26”战报》,还是我在分发呢。但是新来乍到,又哪里知道面前这伙人站在这两派还是另两派一边呢?正吞吐间,那人就发起火来,把枪机拉得“哗啦”一声响,厉声催我赶快回答,否则休想出去。

我通身的冷汗“嘶”一声冒出,知道自己的生命,全系在这张嘴上,而且不能太过犹豫,否则就显得不真实;何况此刻的犹豫,是任何作用也不起的。就按捺住恐惧,一闭眼,据实说如果一定要同情谁的话,我也许更倾向于成都“8·26”和重庆“反到底”。

谁知这本有百分之五十胜算的回答,却刚好答错。其实几率之说,只是数学家无视上苍存在的胡诌。上苍不可能按照数学家算出的毫无人文意味的百分比,给半数人以胜出或成功的机会,或让他们的努力,能取得一半的成功。对他的宠儿,上苍给出的成功的机率,靠近甚至达到百分之百。对他的弃儿,他给出的失败的机率,同样靠近甚至达到百分之百。不信你到游戏摊上去套包烟试试。倘你是个落魄者,套十次,上苍绝不会让你享有赢走五次的福份;倘你是个成功人士,也许你只想赢五次,他却偏给你七次八次的眷顾。事实早已证明我生来就是个落魄者,此次答错,本当在情理之中。

于是话音落下,便响起好几个人的失望而愤怒的叫骂,同时就有从腰上解开军用皮带的 “叮当”声,杂碎地响起。朦胧中,那些人将皮带捋捋,后退两步,拉开彼此的距离,也拉开同我的距离。紧接着,在愤怒纷乱的骂骂咧咧中,就觉一条蛇一样的暗影,在空中倏忽一闪,耳旁一股阴风“嗖”地掠过,左臂便受到硬而钝的金属的一击。然后头、颈、胸、背等处,均受到同等性质的打击。我知道那是军用皮带的金属扣,在对我这异类的肉体,实施无情的泄恨,便本能地用双手抱住头,用肘部护住眼镜,一边无奈地承受着,一边下意识地惨叫,一边就想我这条小命,怕就要丢在这偏僻的地下室了,我死之后,我可怜的母亲,肯定连尸首也找不着。就是说,我将连死的名份也得不到,而只能叫作“消失”或“失踪”……就把悲怆屈辱的泪,不知羞耻地抛洒——命都快丢了,还怕丢脸么。

直到似乎打得累了,他们才停下手来,一窝蜂卷出地下室去。也不告我可不可以走了,只“乓”一声关了门,一串沉重的脚步声就响上楼去。

这才得闲摸摸头上,早起了四五个大包,还有两处头皮绽开,渗出粘稠的液体。用手指蘸了闻闻,不是汗,是铁腥的血。身上如何,就顾不得了。忽然明白过来,那些有打人癖好的家伙,个个腰间扎一条军用皮带,原来是用来代替皮鞭的。怪不得他们经常取下它把玩,就像那些真正的军人,把玩他们的马鞭和战刀。后来还听说,那些将打人视为赏心乐事的英雄们,在用军用皮带施刑的时候,对不同的对象,用哪一端的金属扣去打,或两端金属扣合在一起打,都是大有讲究的。也不知我受到的,是哪种级别待遇。

我怕我呆的那地方太靠近地下室的门,不够隐密,便摸索着走到另一端透进光亮的地方。仔细看,是个气窗,不到一尺的见方,中间竖着几根钢筋。从气窗望出去,发现天已经黑了。在两岸路灯的照射下,外面正是下午开战的那段河床,一号桥则在我的右侧。河床上进攻的人不见了,两岸的枪声却稀稀拉拉地响。对面左侧的那栋红色楼房的顶楼,正如我所设想的那样,果然有枪口的火舌闪烁。轻机枪的声音清脆而果决,透出一种干练凌厉的铁血之美。重机枪则重浊而浑厚,像一个肥胖的相扑,正在埋头咆哮。夜空中灿烂的弹道,交织成稀疏而美丽的火网,看得人眼花缭乱。忽而远处也有枪声呼应般传来,地平线上还有红光闪烁,似某处着了火。忽然一个照明弹当空升起,把四周照得雪亮。

也许因为太紧张,还受了残暴的殴打,听着那断断续续的枪声,看着那艳丽变幻的弹网,忽觉头晕目眩,一股倦意潮水般袭来。双膝一软,烂泥似地瘫在地上,居然靠着墙沉沉睡去。也不知睡了多久,也许仅仅二分钟,也许两个小时,醒过来,就觉外面的枪声越来越稀疏,长久的耳鸣也慢慢消失了。正不惯这环境过于清静,忽听菊香(注:丁亥女友,隆城对立派别文艺宣传队队长)在远处叫我。尚未来得及应答,菊香就大声叱骂道:“土奴,还不快跑!”猛然跳起来,懵懂间冲到门口,却不敢开门。透过门缝向外瞧,不免大吃一惊。原来这地下室的门就在楼梯旁边,正对面就是大楼正门的宽大气派的门廊,出门洞是一块篮球场一般大的空地,空地的正对面是一道双扇虚掩的巨大的铁栅门,铁栅门的外面则是街道,街道上还有一二行人闪过。目力所及,灯光亮堂,大楼里、空地上和大门口,都空荡荡的,连人影都没有。别说有一彪人马杀入,转瞬便可占据一楼,仰攻而上;如果我要逃出去,一溜小跑,几秒钟时间就可窜出院子去。原来菊香一直跟着我,此刻正提醒我呢。

正在酝酿,菊香又厉声呵道:“又傻!此时不跑,更待何时!”话音落下,我迟疑着抓住门背的插销,便要破门而出。却听二楼很近的地方一声枪响,吓得差点跳起来,手也自然缩回。枪声的震荡尚未在空旷的楼房中散尽,我已经 回到气窗下面刚才的位置上了。这是当学生的习惯,坐位既定,便别无所选,除非班主任另作安排;何况那地方我也呆惯了。

忐忑着过了几分钟,实在扛不住外面那个世界的诱惑,鼓足勇气又来到门前。这回已经把门打开一条缝,正要挤出去,忽然想到就这样不辞而别,万一被他们抓住,岂不罪加一等,不是奸细也是奸细?还不如回去等着,他们回来,早晚自会放了我。以一个清白之身体面地出去,也不担一个偷跑的骂名,也不担一个“奸细”的污名……便又退回气窗下。然而毕竟心有不甘,又想如不趁早偷跑而由他们放出,定不是菊香欣赏的作派,将来回去被她问出来,那一辈子的嘲笑就受定了。再说,在诸多的可能中,安知他们一定会选择放我?这才下了最后的决心,翻身站起,以赴死的气概跨出逃命的第一步。

却有响亮的脚步声和爽朗的说笑声从二楼楼梯上不慌不忙响下来。盼着他们赶快走远,脚步声却拐个弯越来越近,竟然在门口停下,看样子正是冲着我来的。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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