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误解的四大恶鸟

阅读古代典籍时，经常会发现一些借物咏怀的有趣典故，这其中鸟类出现的频率往往很高。但古人或因先入为主，或因无心之失，习惯于竖立一些反面典型，借以抨击嘲讽现实中的不良现象和事物。由此造成了许多千余年以讹传讹、解释不清的误会，某些荒诞可笑的观念，今天仍在一些偏远地区大为流行。

万恶之尤

古往今来被中国人黑得最惨的鸟是哪个？或许猫头鹰算是万选万中的热门选项之一，到底有多不受待见呢，这从两千多年来散见于史籍中的一些灾异、祭祀，以及诸多民俗谚语中就能找到答案。但其实上古时期猫头鹰曾经度过了一段受人追捧的快乐时光，尤其是在崇尚巫卜的商代，相貌清奇行动诡秘的枭（亦统称鸱鸮），成为全民崇拜的精神图腾。商代的诸多器物尤其是青铜器，都大量出现枭的立体形象，比如出土较多的枭尊，还有玉雕的猫头鹰也很常见。

然而数百年后的周代，情况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原本的信仰体系不复存在，枭不再是被视为神圣不可侵犯的天鸟。另外或许周人不待见枭，也有对于殷商习尚的一种逆反心理，何况很多枭尊都被看作与酗酒无度直接相关。我们可能都记得《东周列国志》中颍考叔和郑庄公的一段对话：为了讽谏庄公使其迎回被贬黜的母亲，颍考叔以枭“食母”这一标志性恶行为喻，劝诫庄公不要沦为不孝的反面典型。

这种厨刀形的竹便面，从战汉一直流行到魏晋以后。

战汉以后,枭的这一令人发指的罪行被进一步坐实，甚至上升到了损害天地阴气的地步，母亲自然是属阴的，而一年中夏至这天又是阴气最弱的一天，为了加以保护就必须对猫头鹰进行打压，当然更多的时候是选在五月初五这一毒日子。可怜无数的猫头鹰被人捉来，放到砧板上用利斧剁成肉酱，这就叫磔枭，而且枭字也被用作斩首的代称。肉酱自然都是美味，会被皇帝赐给众位大臣，作为节日特色小吃。饱了口福的大臣们照例会写诗表达感谢，煞有介事地发表一通议论。

比如苏东坡在尝了朝廷送来的猫头鹰炖汤之后，写了这么两句——外廷已拜枭羹赐，应助吾君去不仁，意思是说喝了枭羹就等于清理了一批坏人。究竟猫头鹰是否真的会食母呢？当然是无稽之谈，鸟类中没有发现过类似现象，但古时候还真有人信的。宋代范正敏就在《遁斋闲览》一书中，绘声绘色讲述了他亲见的一幕惨剧：八九只长得和母鸟一般大的枭雏，不肯自己出巢觅食，一味向母鸟索取，最后群起而攻之，将母鸟活活啄剩一副骨架。

荒宅梦魇

其实鸱鸮别名不少，细分的话种类颇多，头生毛角的鵵，还有圆颅无角的鸺鹠，现代人还有长耳鸮、短耳鸮的区别，但古人眼中形象一概不佳。即便鸱鸮从未杀害母鸟，人们从骨子里依然对它极为排斥，《诗经》中就有人发出哀嚎——鸱鸮鸱鸮，既取我子，无毁我室——把猫头鹰比作杀人毁屋的恶霸，真不知道这种莫名的联想是如何建立起来的。亲身撞见不用说，即便是听到其鸣叫之声，也是大大的不吉利，夜半三更听到凄厉的枭鸣，意志脆弱之人多半会心胆俱裂。

汉初贾谊被贬为长沙王傅，心情本就低落，某次房中飞进一只鵩鸟（另一古称），令他大感哀伤，认为自己来日无多，于是写下了著名的《鵩鸟赋》。古人还真是想不开，房间里来了只鸟都能抑郁成这样，贾生这样的智者大儒都愚昧至此，其余听风是雨的盲从者更是难以想象。想必从此以后这一观念日渐深入人心，牢不可破，民间逐渐总结出一条俗语——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唐代的韩愈就没贾谊这么好脾气了，晚上有枭进屋，他毫不犹豫地张弓便射。

韩愈认为猫头鹰比鳄鱼好欺负，射杀后还能煲汤喝，偏偏味道鲜美还大补阴气，所以一定要吃。

好发议论的文人，一向是将猫头鹰的叫声，等同于奸恶小人的张狂之态，唐代以后往往称之为训狐，据说就是模仿其叫声起的别名。宋代李觏独居时也有猫头鹰夜间闯入室内，冷不丁一声粗吼，把他吓了一大跳——矜凶挟狡夸自呼，他虽不相信夜半闻枭会带来灾祸，但也认为——聒不得睡宁不嗔（吵得人睡不着，我能不火大吗？）。恶鸟入室驱赶出去便是，但轻易伤害猫头鹰可能引发不良后果，尤其是野外本不相犯的情况下，这么做有损阴鸷。

唐代贞观年间，雍州某甲夜间行路，突然听见枭鸣声声刺耳，循声望去，果见前头树梢上，蹲着一只枭。某甲自小饱受迷信熏陶，认为此必招灾，于是操起手中长鞭骤然挥出，将枭击杀在地并就地掩埋。走了不远却被官差抓住，说他谋害人命，某甲坚称自己杀的是枭，官差不信，让他自己挖开来看，结果真是一颗人头，原来有盗贼在此杀掉一人，割下头来埋在此处，正好就在某甲埋枭的下方深处。

千古之诬

有些鸟类虽然不至于招来人们喊打喊杀，却也经常被人们没来由地误解一番。熟悉《诗经》的应该都记得这首《鸨羽》——肃肃鸨羽，集于苞栩。王事靡盬，不能蓺稷黍。这首诗的主旨在于抨击周代的徭役制度，民众被繁重的无偿劳作折磨得困苦不堪，就好比是站在麻栎树上的大鸨，前后趔趄无法保持平衡，也就是所谓的重足而立。古人认为大鸨是一种笨拙的鸟，只能健步而行却无法飞上枝头，郭璞为《诗经》作注时就说：“鸨似雁而无后趾，无舌，连蹄，性不止木。”

先秦时代的赋比兴，现代人总觉得有些怪怪的，不过一旦某种说法流行，多数人宁信其有，很少会去仔细验证的。大鸨在树上站不稳并不关涉褒贬，但另一特征却被人牢牢记住，使得这种人畜无害的大鸟平白受了两千多年的鸟格污辱。不知从何时起，人们认定大鸨是会与众鸟交媾而孕的“性淫”之物，是生活作风最为不堪的鸟中之娼，从此以后情色场所女业主，得了一个统一的名字——老鸨。

大鸨又叫地鵏，雄鸟毛色鲜艳，身材硕大，姿态优雅。

古代的学者认为大鸨有雌无雄，所以对其他任何飞禽的亲昵都来者不拒，但这样生育出来的后代岂不是五花八门，还会有单纯的鸨类吗？由此可见这种说法简直愚昧至极。可是在缺乏基本生物常识的上古时代偏偏就有人深信不疑，一直到明代的《丹丘先生论曲》依然沿用这一荒谬的论断：妓女之老者曰鸨。鸨似雁而大，无后趾，虎纹。喜淫而无厌，诸鸟求之即就。现代人们观察发现，雌雄大鸨体形相差较大，且雌雄大部分时间各自分开，可能是造成人们误解的因素之一。

但雌雄个体差异较大的何止鸨类？所以还是人们从主观上就想找一些反面典型，树在世人面前作为说教的靶子而已。问题是一旦说法确立且流行开来，就会成为全民共识，取代人们的理性思维，自古以来这类可悲例子实在太多。北方民族这方面倒是相对客观真实，辽太宗曾召见青年才俊耶律海思，让他与两位重臣安端和颇德畅谈数日，之后问他认为二人孰优孰劣，海思脱口而出——安端言语直率，无所顾忌，如轻车驰于峻坂，颇德深沉稳健，一语中的，似着靴安步于旷野，不时弯弓射鸨。

由于观察不仔细造成的误会还有很多，和大鸨的恶名正好相对的，是《稗史》中记载的苍鶂，一般认为就是苍鹭。据说这种水鸟有一项绝技：受风而孕，根本不需要任何交合过程，每当临产眼睛还会向上瞟一下，这可真是'精鸿一瞥’——听着也太邪乎了！与之类似的还有池鹭，古人又称为鵁鶄，谐音“交睛”，意思是雌雄“相视而睛不眩转”，这样就能产下雏鸟，这应该就是现在网络上盛传的“瞪一眼就怀孕”的最早出处吧。

浑水卑鹈

涉禽中躺枪的自然也不少——《曹风　候人》中有这样几句：维鹈在梁，不濡其翼。彼其之子，不称其服。维鹈在梁，不濡其咮。字面意思是说鹈鹕气定神闲地栖息于鱼梁之上，翅膀都不拍一拍，连嘴都不用沾一点水，比喻空有一身好看皮囊，却只会尸位素餐。自古以来鹈鹕捕鱼都有追逐异性的比喻，干看着不下水的鹈鹕是找不到妹子的，所以后边才说“不遂其媾”，当然如此高冷的鹈鹕并不存在，现实中的鹈鹕伉俪情深，黏糊得很。

奇怪的是一直以来这首诗被被说成是讽刺曹共公“远君子近小人”，历代的诗注解释起来也颇为牵强，很难自圆其说。有些地方将媾字解释为袖套（即鞲），说是这样空有其表的绣花枕头，连袖套都不配戴，说真的这种神逻辑小编实在是没法看懂。但因为《诗经》影响毕竟较大，后世便用鹈梁二字，比喻小人在朝，或者在其位不谋其政，总之文人对于鹈鹕都没什么好印象。小编曾在水禽馆被鹈鹕拦路劫鱼，心里对这种鸟多少有点嫉恨，但也不至于上升到品德批判的高度。

鹈鹕虽然霸道，但拿它比作小人，实在不公平。

其实我们中国算是鹈鹕的重要产地，六种之中至少占了一半，大多在内河流域活动。常见的一种是斑嘴鹈鹕，体态安详而目光锐利，一旦发现水中有鱼游动，迅即用尖嘴啄击，几乎每发必中，古人因为它相时而动，称之为“信天缘”。另一种是白鹈鹕，经常在水面游弋，发现鱼群后跟踪追击，不管河水是清是浊，拼命用喉囊舀水，将鱼儿全部吞入腹中，这种用大嘴在水中乱扒拉的动作，使它得了一个“漫画”的诨号。

宋代学者晁以道根据两者的不同，作出了“信天缘廉洁，漫画贪婪”的论断，但后来有人发现，信天缘有的放矢，但效率更高，漫画忙忙碌碌，所获却寥寥无几，于是发出感慨：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其实鸟兽虫鱼均有各自的生存之道，是智是愚并不见得都须由人判定，鹈鹕也是一样，横扫千军的一张大嘴，就是赖以生存的吃饭家伙。

即便是不见鱼儿不开口的斑嘴鹈鹕，它的喉囊也同样可以储水数斗，因此古代文人又将鹈鹕称为鴮鸅或洿泽，意思是把水搅浑，民间干脆叫它淘河或淘鹅。鹈鹕闭上嘴时，喉囊中的水从嘴沿泄出，古人看着好奇，便想象鹈鹕身体都是水泡所化，全身只有胸部一块才是肌肉。相传从前有人在别人家偷了一块肉藏在怀中，正想回家享用却被主人发现，此人仓皇而逃，结果走投无路跳入河中，死后变成了鹈鹕，绰号'逃河’，偷来的肉成了它的胸肌。

何曾做贼

有些动物因为特征不显，虽则在三百篇中多次提及，却距离我们现在人有些遥远，比如《小雅》中两次写到的桑扈，现在多数人都不知所谓。前一篇是在《小宛》中的“交交桑扈，率场啄粟”，后边的《桑扈》篇是通过描述小鸟“有莺其羽”和“有莺其领”，来比喻君子富于德才。汉代毛公解释桑扈时用了两个字——窃脂，三国时陆机在《毛诗草木虫鱼鸟兽疏》里进一步衍生发散，把桑扈说成是好偷肥肉的青雀。

从这里开始后代的儒生和研究者越错越离谱，唐初时孔颖达说桑扈鸟本来吃肉，后来吃不到肉，就只好飞到打谷场来偷吃粟米，这就好比“上为乱政而求下活，亦不可得也”。欧阳修觉得孔先生太离谱了，便作了一下修正，说桑扈原本食肉，后来肉不易寻，只好成群乱飞（交交），沿着打谷场争抢粟粒，如同百姓失去本业，只能贫穷相讼，被送进监狱（即原诗中的“哀我填寡，宜岸宜狱”）。

我是绝对的素食家，从来都不吃肉的好吧，别血口喷人了！

追根溯源陆机认为桑扈偷窃肥肉，应该是来自《淮南子》中“马不食脂，桑扈不啄粟，非廉也”这句话，其实毛诗的窃脂两字，本身并没有错。因为窃在这里的意思是浅色，窃脂就是浅白色，《尔雅》中提到九种鳸（扈），有窃玄的夏鳸，窃蓝的秋鳸、窃黄的冬鳸、窃丹的棘鳸等，窃字后跟的都是颜色，如果想当然将窃解释为偷窃，语意根本就说不通。宋代经学家邢昺纠正了前人的误会，明代李时珍正式指出，所谓的桑扈或窃脂，其实就是蜡嘴雀。

有些小鸟虽然不会偷窃吃食，但会偷学其他鸟类的“专属声音”，这其中堪称佼佼的就是被称为反舌鸟（也称百舌鸟）的乌鸫。到底能模仿多少种叫声？没有严格统计过，一般认为至少几十种。但到了夏天发情期过去后声音逐渐滞涩，唐人张仲素《反舌无声赋》中，赞美其“语默有程”（该说说，不该说闭嘴），还称它有“随时之智”，宋代梅尧臣却责骂它“苍毛无文章，尖觜若腾说”——毛色杂乱难看，就靠耍嘴皮子搬弄是非！——文人永远都有说不完的奇谈怪论……

栏目策划：彦稠；图文编辑：君振

万类霜天 · 2107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