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物者的光荣 | 看懂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命名术

好几年前,活字君还处于活蹦乱跳满地儿转悠的Happy Hours阶段,凑热闹地旁听了一门法通晓多国文字的学者关于宗教文学的课程。某次课上,老师突然谈起作家人名的翻译问题,他说中国人习惯人名越短越好,四字以上很难让人记住,也会影响作者的流行与流行度。活字君于是扳开手指头算了起来,老师说得还真对!但丁、蒙田,奥斯丁,司汤达,塞万提斯、普鲁斯特,都没逃出这一规律。可是手指突然咔嚓一声,想起了陀思妥耶夫斯基。

中俄文字建交已届百年,但相较于契诃夫与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位与俄国的“圣愚”精神传统联系更为紧密的作家在中国读者中接受度始终不够高,大概真是受了他7个字的译名拖累。活字君又回忆起第一次翻开《卡拉马佐夫兄弟》时发现第一卷第一章被命名为“”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卡拉马佐夫”时,差点知难而退,重新回到连Jane都贴心地译成“吉英”的奥斯丁阿姨那里。还好,坚持住了,否则错过“宗教大法官”那样第一次使自己醒觉灵魂是何等轻浮的文字该会有多遗憾。今天活字推送一篇分析《罪与罚》中人名含义的长文章,作者糜绪洋博士为求学于俄国两京间的新一代俄罗斯文学研究后进,希望您读完后,能切实拉近与陀翁这位深邃而幽深的文学灵魂的距离。

对不少中国读者而言,阅读俄罗斯文学,尤其俄罗斯长篇小说的第一个障碍便是人物无穷无尽又千变万化的名字。这个障碍其实并不难越过:一些必要的注释、一张印有人物姓名表的书签——总之,译者和编辑的细心、体贴足以帮助读者渡过这个难关。更大的困难依然来自语言:在没有原文知识的读者眼中,作品人物的名字只是一连串拗口的音素,可深谋远虑的大作家们却从不会随随便便地为自己的人物起名,这些名字浅则能暴露人物在现实生活中的原型,揭示其族裔、职业、性格特征,表明作者对人物的态度,深则具有很强的象征意义,是理解人物形象乃至整部作品主旨的一把钥匙。

在中国文学中,为人物姓名赋予文学性的往往是名、字或绰号,因为姓只能在给定范围中选择,而起名则有自由发挥的空间。而在一神教传统影响下的俄罗斯,情况恰恰相反:名和父称往往只能从为数不多的几打基督教教名中选取,姓却不受太多限制,可随意杜撰。

在俄罗斯的“人名诗人”中,列夫·托尔斯泰算是中规中矩、老老实实的代表,他主人公的人名往往只是人物原型名字的简单变体,如保尔康斯基(Bolkonskiy)就是从其原型沃尔康斯基(Volkonskiy)微调后得来,而从列文的名字中也能看出其原型就是托尔斯泰自己(列夫Lev→小名廖瓦Lëva→名变姓得廖文Lëvin→列文Levin)。而另一些人则不满足于这种简单变化,18世纪的喜剧诗人常爱为主人公杜撰一些讽喻性很强的姓,比如在冯维辛的《纨绔少年》中,反面人物叫普罗斯塔科夫(Prostakov,憨人)、斯科济宁(Skotinin,牲畜),正面人物则都是普拉夫金(Pravdin,真话)、斯塔罗杜姆(Starodum,老而智)等,人物形象可谓一目了然。果戈理将这种传统发扬光大,据说当时的人们在读他的喜剧剧本时,一读到人名就会开始捧腹大笑。

陀思妥耶夫斯基继承且大大深化了这一传统,可谓是这一派中的登峰造极者。下面我们以《罪与罚》中一些人物的姓名为例,管窥一下陀氏“人名诗学”的魅力。

1

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拉斯柯尔尼科夫(Rodion Romanovich Raskol'nikov)

Raskol,分裂。这个词精确地抓住了小说主人公性格与世界观的特征:善良与残酷、温顺与暴躁并存,凡事好走极端,在信仰与怀疑中艰难徘徊,心中怀有高尚的救世理想,却又坚信为达目的可不择手段。

在历史语境中,raskol特指17世纪中叶俄国发生的教会分裂,拒绝接受宗教改革的分裂派教徒(raskol'nik)受到沙皇政权残酷迫害,不惜以极端形式反抗,誓死坚守信仰。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苦役营中便与受迫害的分裂派教徒有了深入接触,他笔下的分裂派往往是一些狂信者,认为苦难是通往救赎的唯一道路,甚至愿意无条件地追求苦难(小说中把别人犯下的杀人罪揽到自己头上来的油漆匠米科尔卡即为一例)。拉斯柯尔尼科夫的母亲提到过:“拉斯柯尔尼科夫这姓为人所知已有两百年了”,而她写给拉斯柯尔尼科夫的信中则提到,他们的家乡是R省(指梁赞省)。从小说故事发生的年代往前推两世纪,正好是教会分裂的时代,而梁赞周边则是分裂派腹地,这都微妙地暗示了拉斯柯尔尼科夫与教会分裂的联系。难怪警探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曾向拉斯柯尔尼科夫暗示,后者内心深处也有分裂教徒自愿承担苦难的倾向,而斯维德里盖洛夫也如此看待拉氏的妹妹杜妮亚——这分明是拉斯柯尔尼科夫的“家族遗传病”!在陀氏的作品中,分裂不仅仅和宗教史联系在一起,更被视为彼得大帝改革的双重结果——在底层,加剧了教会分裂,催生更多分裂派教徒,而在上层则导致贵族、知识阶层与人民的分裂,产生了虚无主义。而在拉斯柯尔尼科夫身上正集中体现了这两种分裂。

主人公的名、父称、姓都以Ra-音开头(名与父称中的Ro-需弱化为Ra-),如同不祥的雷声轰鸣。分裂甚至出现在其姓名的结构中。罗季昂的词源来自希腊语“罗得岛人”,而父名罗曼则来自拉丁语“罗马人”,希腊与罗马、正教与天主教同存于一个人身上。考虑到陀氏对天主教充满敌意的态度,它们的关系只能是你死我活的斗争,而不是和谐共存。与此同时,拉斯柯尔尼科夫的母亲和妹妹总是用罗佳(Rodya)、罗坚卡(Roden'ka)这样的昵称形式来称呼他(多达百余次)。而在没有语言学知识的普通俄罗斯人听来,“罗佳”很容易让人联想到rod(族、种)、rodnoy(亲、亲人)、rodina(故乡)等充满“向心力”的词(这种“民间词源学”在陀氏的“人名诗学”中十分常见),象征着主人公与土地、人民、俄罗斯的内在联系,与“拉斯柯尔尼科夫”中强调分裂、离心的虚无主义倾向截然相反。

于是,“罗季昂”与“拉斯柯尔尼科夫”之间的斗争就成了整部小说的线索。当主人公最终下定决心前往警局认罪时,也就是“罗季昂”最终战胜“拉斯柯尔尼科夫”之时,“火药中尉”波罗赫与他之间一段表面看来十分费解的对话便有了高度的象征意义:

——不瞒您说……您叫啥呀?啥?抱歉……

——拉斯柯尔尼科夫。

——怎么着,拉斯柯尔尼科夫!难道您真以为我会忘了这!请您别把我想得太那个……罗季昂·罗……罗……罗季昂内奇,好像是叫这吧?

2

索菲娅·谢苗诺夫娜·马尔梅拉多娃(Sof'ya Semënovna Marmeladova)

Marmelad,柑橘果酱、软糖。父亲自甘沉沦、终日酗酒、惨死车轮下,母亲死于肺病,大女儿被迫去当妓女,年幼的几个孩子注定进入孤儿院,并重复长辈的悲惨命运。陀氏将自己在彼得堡贫民窟所见闻的苦难浓缩在一个家庭中,却送给他们一个如此甜蜜的姓。这种反讽背后透出的是作家对人类苦难束手无策的痛苦和深刻同情。

Sof'ya源出希腊语“智慧”,而在陀氏的创作中,基督徒的谦卑、恭顺是这种智慧的同义词。除了马尔梅拉多娃,陀氏作品中还出现过几位索菲娅:《群魔》中的福音书推销员索菲娅·马特维耶夫娜·乌利金娜、《卡拉马佐夫兄弟》中老卡拉马佐夫的第二任妻子索菲娅·伊万诺夫娜·卡拉马佐娃、《少年》中主人公的生母索菲娅·安德烈耶夫娜,她们都是和马尔梅拉多娃一样的“温顺的女人”。

3

阿尔卡季·伊万诺维奇·斯维德里盖洛夫(Arkadiy Ivanovich Svidrigaylov)

俄语读者一下就能听出这不是一个俄罗斯姓。曾有一位叫什维特里盖拉(Švitrigaila,俄语Svidrigailo)的立陶宛大公。陀氏很清楚自己父系一支的立陶宛起源,因而一直关注立陶宛史,想必知道这位大公的存在,此君名字中的-gail-或许让他联想起德语geil(好色的)一词,于是便为笔下的淫棍挑了这样一个姓。

此外,在19世纪中叶,《火花》(Iskra)杂志在俄国外省红极一时,杂志中最受欢迎的栏目“观众来信”专门报道外省城镇中的各种丑闻。但审查制度禁止在这类小品文中提及真实人名乃至地名,因此杂志编辑杜撰出一系列名称对应现实中的地点、人物,而斯维德里盖洛夫便是乌克兰一座城市中某恶棍贵族的代号——难怪这个古怪的姓中还带有些西南俄方言色彩:svidïy,酸涩的,khailo,喉咙。在陀氏写作《罪与罚》时,其弟弟安德烈刚好去过那座城市,发现这个名字在当地人尽皆知,甚至已成了一个普通名词(试比较在《罪与罚》中,拉斯柯尔尼科夫在林荫道上看到一色鬼意欲对民女图谋不轨时,就曾呵斥他“你这个斯维德里盖洛夫”),很可能他在回到彼得堡后将这一有趣见闻告诉了哥哥。为笔下人物赋予这个在当时广为人知的名字,作家也就为其附上了这个名字给读者带来的联想:一个胡作非为的典型旧式地主。

然而陀氏却绝非要沿着这条针砭时弊的路一直走下去,恰恰相反,他不断地在和这些新闻工作者们进行论战。在斯维德里盖洛夫与拉斯柯尔尼科夫对谈时,斯氏的话从内容到文体都充满了对《火花》的戏拟与反讽。而无论性格、心理还是思想上,陀氏的这一主人公都比《火花》杂志里那个片面、扁平的恶棍深刻得多,而通过用斯维德里盖洛夫来命名自己的人物,陀氏是以艺术家和思想家的身份,对那些只知揭露社会阴暗面的媒体人进行反驳——你们所追求的“真相”,只不过是现实的一个维度而已。

4

彼得·彼得罗维奇·卢仁(Pëtr Petrovich Luzhin)

相比起复杂、深刻的斯维德里盖洛夫,他的老乡卢仁的名字就简单粗暴得多:Luzha,水塘。卢仁的灵魂就是这么一个水塘,渺小而肮脏。彼得,源出希腊语“石头”,彼得·彼得罗维奇,石中之石,心肠冷酷可见一斑。卢仁是作家心目中俄国新一代资产者的集体缩影。

5

丽扎维塔·伊万诺夫娜(Lizaveta Ivanovna)

这个名字让俄罗斯读者立刻联想到俄罗斯文学中一位著名的丽扎维塔·伊万诺夫娜——普希金《黑桃皇后》的女主人公。名字的相同呼应了两个人物境遇的相似:两位丽扎都要看一个恶毒老太婆的眼色生活,普希金的赫尔曼害死伯爵夫人的同时也毁了丽扎的幸福,而拉斯柯尔尼科夫在杀害阿廖娜·伊万诺夫娜后,又把无辜的丽扎维塔·伊万诺夫娜灭口。

6

德米特里·普罗科菲耶维奇·拉祖米辛(Dmitriy Prokof'evich Razumikhin)

Razumikha,理性的(女)人。就拉祖米辛的文学形象而言,这里的“理性”与其说是思想、哲学意义上的,毋宁说是性格上的,更精确地说,这种“理性”其实是指审慎(rassudok)。难怪卢仁在一次对话中误将拉祖米辛称作拉苏德金(Rassudkin)。让一个局外人不小心说错某个人物的名字,表面看像是个多此一举的插笔,实际上却通过这个犯错、纠正的过程来揭示人物姓名的内涵,这是陀氏常爱玩的文学游戏。

6

安德烈·谢苗诺维奇·列别贾特尼科夫(Andrey Semënovich Lebezyatnikov)

Lebezit',巴结、讨好。在手稿中,拉斯柯尔尼科夫告诉拉祖米辛,一定要先拥有一笔财产,才能为未来的理想铺平道路,否则就要“谄媚、巴结(lebezit')、附和。想象一下赤贫的时候要在卢仁面前巴结讨好(lebezyatnichestvo)的那幅景象”。针对小说的主要论战对象,60年代以车尔尼雪夫斯基为代表的激进进步主义青年,陀氏在手稿中写道:“虚无主义是思维上的奴颜媚骨,虚无主义者是思维上的奴才”。列别贾特尼科夫是作家为当时的虚无主义者们绘就一张漫画:他们既是自己思想的奴隶,也是卢仁这样的新兴资产者的奴隶。

《罪与罚》中有两个米科尔卡(Mikolka):一个是凶案现场楼下的分裂派油漆匠,揽下一桩别人犯的凶杀案,只为了背负苦难,迎接救赎;另一个是拉斯柯尔尼科夫行凶前所做噩梦中的马车夫,兽欲发作的他把自己的马活活打死。这两个同名人物其实是拉斯柯尔尼科夫双重人格的化身(陀氏常用的表现手法)。另一方面,米科尔卡是尼古拉(Nikolay)在民间,尤其是在农村的昵称形式,而尼古拉在俄罗斯是一个很常见的人名。没有父称,没有姓,只有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名字,在这一意义上,两个米科尔卡不仅象征了主人公的双重性,更象征了俄罗斯人的双重性——任何一个俄罗斯人在内心深处都既是天使般的油漆匠米科尔卡,又是魔鬼般的马车夫米科尔卡。

即使是一些一带而过的次要人物,陀氏也常会为他们赋予意味深长的名字。索尼娅沦为妓女、拿到执照后,无法再和父母一起待在原住处,便搬进了迦百农莫夫(Kapernaumov)的公寓。全文中仅有的两处对这家人的描写,画风都颇为怪诞:迦百农莫夫瘸腿、斜眼,相貌古怪,他的妻子和所有孩子都像是受了惊吓后再也变不回去那样,僵着脸张着嘴,他们全家人都口齿不清。迦百农莫夫这个姓的词源显然是福音书中的地名迦百农(Kapernaum)。耶稣在家乡拿撒勒不受待见,去了迦百农后倒是治病、驱鬼、收门徒,混得风生水起。迦百农莫夫一家接纳了索尼娅,就像迦百农人接受了耶稣,而这瘸腿、斜眼、口齿不清的迦百农莫夫一家子,不就是那些来找耶稣看病的癫痫、瘫痪的迦百农人吗?

然而故事还没有完。在19世纪中叶的彼得堡,“迦百农”也是廉价小酒馆的代言词,而迦百农莫夫第一次被提及,正是发生在一家“迦百农”里,出自谢苗·马尔梅拉多夫这位“迦百农”常客(在俄语中也可以用“迦百农莫夫”表示)口中——这与其说是个巧合,倒更像是作家精心编排的一个玩笑。更微妙的一点在于,上文提到的《火花》杂志的各位主创人员都是人尽皆知的“迦百农”常客,于是乎,当陀氏说迦百农莫夫一家人全都口齿不清时,他很可能也是在暗讽《火花》杂志的那些名记们文风拙劣。

在一个龙套人物名字的背后,都紧紧交织着福音书故事、意识形态论战和文学恶作剧,这可以说是陀氏创作复调性的浓缩体现。总而言之,“人名诗学”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没有对其创作整体的把握,就无法理解他的“人名诗学”,而要更好地理解其创作整体,“人名诗学”就是个不可回避的方面。

《罪与罚》插图,安德烈·亚历山大洛维奇·哈尔沙克绘

在1994年的电影《饮食男女》中,陈昭荣、王渝文扮演的台北文艺青年还需凭借陀翁的著作来传情达意,可见文艺作品的社会功用之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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